住在右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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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所有的灯全灭了。餐桌旁的三人一时愣住,一丝尴尬无言凝固在空气中。时天最先反应过来:“这,不会是跳闸了吧?”,不确定的语气。停电发生在他扭开开关的瞬间。

“我靠,我手机呢?谁照个亮。”对面传来嘉伟的声音。

“我也在找,桌子太小,我记得我一块放到桌子边了。”阿野很快回话。

黑暗里移动着好几只手,一时半会谁也摸不着手机。怕碰到酒瓶和杯,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放到了右手边。”阿野的脑袋里冒出声音,他伸手朝右探过去,终于找到摞在一起的电话,他按开手电,把手机派发给另外两位。嘉伟说:阿野,你问问中介电表箱在哪儿。小天,你去客厅拉窗帘,透点光进来。我去把灯关一关,不然一会来电了又得跳。”

阿野在10个电表箱前站了两分钟,挨个看了一遍,找到唯一关闸的那箱。

两周前,他们租的房子被房东收回了,说是要重装做婚房。阿野挑了备选,约了中介周末去看。那天傍晚,看完最后一间,他仍觉得不满意,每个房都像缺点什么。走到路口,因为不熟他误入了一条小胡同,不足三米宽的道路两边排满了店,喧腾的烟火气像极他的老家,从街口走到街尾,他打算明天再来一次。

第二天清早,他和时天一起回到这条小街,中介引他们到唯一出租的三居室。进门是一间暗面小玄关,中介抬手按开灯,柔和的暖光亮起,他一下子懂了前几个房子缺少的:家的感觉。

客厅和三间卧室在南面,卫生间、厨房和餐厅在北面,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户折射光热,时天也看上这间。不到十分钟,两人在中介处签了一年期合同。当天三人打包好所有的行李搬了进来。

餐灯恢复明亮,桌上铺着大大小小的盘子,肥牛、午餐肉、肚丝、耗儿鱼、贡菜、宽粉,火锅咕嘟咕嘟烧开,热腾腾的香辣味飘满房间。老式居民楼的用电过载激起的小涟漪没有影响三人的胃口,第一顿庆祝搬家的火锅局,吃得摇头摆脑,喝得皆大欢喜。

2、

小雨下了整晚,早上仍是阴雨绵绵。阿野从混乱的睡梦中睁眼,不到几秒就忘记刚刚经历的内容。楼上传来喋喋不休的广播声,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罩子,听不清楚。

卧室一角堆着未拆封的纸箱,搬来一周,还没收拾完。

掀开被子,光脚走到衣柜,拿出T恤和牛仔裤,想着今天要去库房,又把晾在阳台的工作服拿进屋里,和T恤放在一起。

出了卧室,客厅里两个室友边换鞋边说话,说着距离地铁站最近的出入口在小区南门附近。看他拎着毛巾在门口,站在公告栏旁的时天,给了他大大的微笑:“早上好,我的friend!美好的一天要加油哦!”

客厅里有块小小告示栏,贴了一张红色便利贴:注意用电,当心过载!三人习惯用便利贴提醒非紧急的大小日常,是共同生活五年培养出的默契。

九点,阿野出门了。空气阴冷潮湿,他打伞在散发土腥气的小路上走着。小胡同里有早餐铺,他买了包子和清粥,提着袋子沿路继续走,这是他刚发现的一条从新住所到单位的近路。

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是母亲掏空多年的积蓄托人找的,把他从小城市送到了大城市。可对等的人情不一定有对等的收获,微薄的薪水根本不足以回报,仅能勉强支撑他的外乡生活。

到了单位,花了20分钟吃掉早餐,他去卫生间认真洗了手。按电梯到地下一层的仓库间,把几天前馆里添购的一批新书装进推车,上了楼。

在宽敞的大书桌旁,他独自整理着新书。盖章、分编,归类,按编号上架。今天要做的是把新书全部录入,预计仓库里还有三四车。

闭馆的图书馆不到五个同事在,各人忙着眼前的事,互不打扰。中午下班时阿野正想着吃什么,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去吃面吧。”他听从了,当他没有答案时,总有人提醒他。细雨中他撑伞去了侧街,吃下一碗油腻的牛肉面。

午休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问了问最近他怎么样,他的室友好不好,又絮絮叨叨说起这份工作是花费大力气解决的,希望他好好珍惜,不要惹事。最后说下个月会来C市看他。

他闷声答应,挂了电话,趴在桌边睡着了。

3、

夜深,小松准时醒了,抹把脸换衣服出门。担心吵醒其他人,他用钥匙拧住锁头关门,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点是他和雨叔交接的时间,交车地点离他的住处需走上十五分钟。静谧的夜,他带着一顶黑色冷帽,穿着黑色卫裤和冲锋衣,像一道穿梭在明暗交界的暗影刀锋,在路灯下步伐匆匆。

目的地是皇后路沿线,一些夜车司机都在那里交接。除了熟悉的车牌,他对于别人的招呼一概不理,时间久了,很少有人主动理会这个阴暗的年轻人。

“今天活儿不多,我转悠半晚上也没拉几个人,加满油了,你好好干。”雨叔是小松的师傅,两人合作三年,他对这个沉默的徒弟包容又疼惜,偶尔会带宵夜和提神饮料给他,是小松在C市的忘年交。

小松从衣兜里掏出什么塞到师傅手里,也不说句话,拉开门发动车子走了。

旁边的司机凑上来,借着昏黄的路灯看雨叔手里的两个纸盒:西京正骨膏。

雨叔乐呵呵笑了:“臭小子,我随口说下雨天腰疼犯了,他又当回事了。”

小松直接开车去了商业街,那里有条街全是酒吧,老司机根本不愿意在这里拉活,太容易遇到醉酒的乘客。

可他喜欢这类人,经常醉眼惺忪地多给十几块,有时一晚上能赚很多。

如雨叔所说,今晚乘客少,连酒吧附近的人都零星可数。两点半,送完四车起步价的客人,他开回酒吧街,懒懒靠在座椅,半睡半醒地看着窗外。

三点,视野里靠近马路边的地方,一个女生蹲在路边吐,另个女生半蹲在她旁边,轻拍着她的背。离两人不到两米的身后,有男人停在那里,路灯映出两张不怀好意的脸。

男人们站了一会,其中一个晃悠着朝女生走过去,隔着车窗听见他的声音:“美女,喝多了?送你们回家吧?”

另一个停在原地,肆无忌惮地用手机拍着女生。

很晚了,街上回荡着驻场歌手的心碎嗓音。对这条街来说,凌晨两点是一条分界线。在这里混久了,他也听出一点门道。两点前,嗨歌环绕舞池,全场心脏灼热跳跃。两点后,酒吧街陷入浓浓深情模式,好像每杯酒都承托着一颗受伤脆弱的灵魂。

可个别灵魂并不安分,想趁着夜色做点什么。男人明目张胆地动手动脚,丝毫没觉察到阴暗处一双愤怒的眼睛。

砰!小松摔了车门,吼的整条街都抖:“请问是两位约的车吧?麻烦咱们上车走吧。”走到女士身边,扶起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又转头跟男人说:“哥们儿,喝多了早点回家睡觉,我看街角那警车还闪着灯呢,再乱晃小心盯上你。”

4、

驶出酒吧街,酒醉的人靠在后排角落,另一个女生小声道谢:“刚才谢谢师傅了,我们去花园路23号院。”

一直到第一个红灯,小松才淡淡开口:“女生去酒吧,还是少喝点酒。”

“哦,谢谢师傅,是我朋友失恋了,我一时没管住。”

大概因为酒精的关系,稍微清醒的女生讲起同伴的失恋,一段缘起缘散的遗憾。小松在车里听过很多过往,作为无从辨认是非曲直的听众,他从不评论对错,只当个故事听。

唯一好处是五公里的路程因此变得短暂。

付过车费,女生绕到右边车门尝试扶起同伴,数次失败后向他开口:“师傅不好意思,能麻烦您,帮我扶她上楼吗?”

老旧小区的路灯几乎没有亮度,女生在前面引路,他背着酣睡的人跟在后面。进了楼道,爬上三楼,钥匙拧过两圈带出大门吱呀的声响,白炽灯晃了他的眼睛。

“这边是她房间。”她推开左手边的房间门,“直接让她睡觉吧。”

背上的人睡得毫无知觉,他慢慢往屋里走。忽然一声凌厉的嚎叫,一只猫从他脚边逃了出去,顺爪在他小腿抓了一道。

“糖豆你干什么!”女生被吓了一跳,慌忙开灯检查,小松裸露出的一截小腿被划得渗出了血,罪魁祸首逃得不见踪影。

顾不上理会意外,小松背着人在床边坐下,把人卸下出了房间。女生扶着室友躺下,脱了她的鞋袜,帮她盖好被,紧追了出去。

“哎,师傅不好意思,我带您去打针吧,我家附近就有医院,很近。”小松已经走到门口,女生见他没有听从的意思,加了一句:“我们家猫还没打疫苗,说不定会有狂犬病毒。”

小松无奈回头:“……好吧。”

刷了女生的医保卡,值班医生开了医嘱,一个月内打满五针。小松捏着治疗病历单,看到女生的名字:花支。

从医院出来接近五点,小松把花支再送回家。她道了一路的歉,他都沉默不语。

花支坐在副驾,恳切地看着开车的人,一字平眉,眼神冷漠,连微垂的眼皮都像在传递离我远点,视线沿着鼻尖向下,她偷偷笑了,这么严肃冷面,居然长着一副嘴角上扬的微笑唇。她看着看着,对方的耳尖悄悄红了。

最后她要来他的手机,拨通自己的号码,同他再三强调每次打针一定要给她打电话,不然她良心不安。

小松说记住了,说句我要收车了,你快回家吧。

开回皇后路桥下停车场,他仔细清扫了车内外,锁车离去。

5、

工会发布召开趣味运动会的通知,邀请本市及邻市三个图书馆员工参加。阿野所在的图书馆馆长积极响应号召,甚至挪出一小笔福利经费为员工购置了运动服装。

运动会召开前一天,商场负责人打来电话,采购的运动装备调到货了。同事喊上会开车的阿野一块去拿。吃过午饭,两人从图书馆出发,开了馆里的小货车。

阿野不喜欢开车,他开车走神。为了避免事故,寡言的他和同事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路。

安全到达商场地库,直奔地下一层,所有的运动品牌专柜都集中在那里。

路人寥寥,工作日的客流不及周末,柜员们倚在柜台小声碎语。阿野收到金店活动的宣传单,心里转起念头,想着给母亲买条金项链。

忘了从哪里看过,无论年龄大小,送女人金饰总是不会错的,就算不佩戴,也舍不得说丢就丢。

这么想着,腿上加了些速度,打算快些把货搬到车上回来挑挑,还可以让同事参谋。

核对好订货单,收银台支付尾款,把运动装备搬到车上,公事很快办完。阿野拉着同事去金店逛了一圈,挑了一条细细的素金项链,刷了信用卡。

走出店铺,冷不防被某人拍了肩膀:“嗨!小松!说好的电话怎么一个也没打?”

阿野被吓了一跳,他抬眼打量打招呼的女生,圆脸,单眼皮,细小的棕色雀斑,正唇红齿白笑着看他。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遍寻记忆,除了脸庞熟悉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真得不认识。

“哦,抱歉抱歉,你跟我一个朋友太像了。”女生看出对方的一脸茫然,连连道歉。

下班时母亲来了电话,确定了下周三来C市。还有四天,阿野想想母亲进门后的一系列检查,计划周末来个大扫除。

到家,时天正在厨房里忙活晚餐,他的面食手艺一绝,一大锅扁豆焖面三人吃得一点不剩。明天是周末,三人吃完懒散倚着椅子聊起做过的噩梦,阿野听了半天,一个梦也讲不出。

他想起小时候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外婆拿了指甲剪放在他的枕头下面,之后他再没做过噩梦。从此他的枕头下,都会有一把指甲剪。

可小刀剪掉噩梦,似乎也劈碎通往梦境的门。成年后的他,眼睛好像变成身体的开关,一合上就关闭了所有感官,记不住一个清晰的梦。

6、

又到夜里,小松收到花支的短信,她问他有没有打疫苗。送客途中,他顾不上理会。抵达终点朝市区返时,他接到她的来电。

“嗨,我是花支,你有按时去打疫苗吗?”对方直截了当地询问,爽朗的声音让他很难同那个清瘦的女生关联起来。

但他嫌麻烦,不客气地回她:“两点半了,我是夜班司机,你晚上不睡觉吗?”

“哦,今天我们店长生日,大家难得聚一块,多玩了会。所以,你有好好打针吗?”

“有去,你放心。”小松不太想聊,现在是他的上班时间。

电话里一片喧闹声,半天没人说话。花支忽然来了一句:“哎,你这会营业吗?来酒吧街接我们一趟?这边好难打车。”

十五分钟后,车牌5912的黑色出租车驶入酒吧街。小松拒掉拦车的人,给花支晃了电话。

车门被拉开,一个身上混着烟酒味的人坐进副驾驶。女生披头散发的,如果不是对面车灯闪过她脸上的雀斑,小松差点要赶人下车。

“你大半夜弄成这个发型,是要吓死鬼吗?”小松不禁问了一嘴。

“我哪有,我怕太漂亮被坏人惦记。花园路23号院,谢谢啦。”

“我们店长下个月要回老家结婚定居,我们所有人给他庆生来着。”车里放着一首老歌,她又自顾自地讲起故事,这次带了点伤感。“店里的人在一起工作有三四年了,大家都舍不得他。”

她在运动品牌专柜上班,和很多人做过同事,随时会有人辞职再也不来。短暂的相处已经很难让她体会离别有多不舍。可朝夕相处几年的人说走就走,她觉得生气又不舍,曾占有彼此的人生时光,曾与子同袍般并肩偕行,很难解释清楚这种酸甜苦辣皆有的感情。

车子驶出环岛,再南行一段就是花园路。快到的时候,女生让小松停在天桥下,邀请他一起:“想不想欣赏C市最动听的瀑布?带你领略一回。”

迈过满是裂痕的石阶,花支问他:“哎,你在C市有没有喜欢的地方?我最喜欢天桥,心情不好时来这站一会,什么烦恼都没了。”说完她面向小松倒着走起来:“C市太大了,快乐上升,烦恼下沉,想快乐要往高处走。”走了两步差点摔倒,她咳一声转回身体。

天桥上没有任何与瀑布关联的景致,正当小松以为她要用手机外放声音时,花支走到他旁边,踮起脚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轻轻开口:“仔细听,马上抵达。”

小松站在天桥中央,被迫召唤的听觉原本充斥城市的嘈杂声。很快,在一片黑暗里感官自动聚焦,耳边隐约听到远方宛如龙啸般的声音,掠过大地,渐近渐响,声流循环反复,喧嚣声贯穿身体,好像真的有瀑布!

“就这样闭着眼站一会,所有的烦躁都会被声音带走,有用哦!”一旁的花支陪他听着,好心情一点点渗入身体。“不开心的话,就来听听!”

“哦。”小松在C市生活五六年,第一次亲身领略空中楼阁。

无论何时,市区主路的车流永远不断。疾驰车辆的轰鸣声和涌入每台车背后的空气制造出的风,发出巨大的声音,和湍流的瀑布别无二致。

被遮住的眼睛重见光明,身边的女生靠着桥栏笑得开心,小松好像听见心里某处,有东西碎裂的声音。

回去的路上,他开着半扇窗,偷偷抽了根烟。

7、

馆长派了任务,让同事们积极转发趣味运动会的内容。阿野登陆多日没上的社交平台,转过后发现自己有一条新动态,甚至多了十几个赞,内容是一张黑色的图配着两行诗:棺柩内灵魂间唯一的落差,是漫山遍野的碑林之中,常有哭泣的泪眼和祭拜的鲜花。

莫名其妙,他不会写诗,是有人趁他不注意登陆账号发内容了吗?

顾不上想太多,他查起车站路线,母亲的高铁中午进站。他请了半天假,带她转转C市。

他提前预订了住所附近的酒店,接上母亲回酒店放行李,在酒店旁的连锁餐厅吃午饭。出了餐厅,母亲提出到他的住处看看。

一进卧室,她闻到淡淡烟味,转头问他:“你在抽烟吗?”

他连说没有,去阳台开了窗。她转去厨房和卫生间,拉开客厅的冰箱打量里面,看起来对卫生状况比较满意。接着问起室友的情况。因为三人一直合租,母亲也惦念另外两人,除了电话里问起,见面也会聊上两句。常让他跟时天学健身和做饭,让嘉伟少加班。

他一一应着,问母亲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她说要去商场,给老家的亲戚带些礼品。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母亲褪去了暴躁无理的脾气,两人和和气气相处的状态,已经多年未有过。阿野不常回家,回去一定会和她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吵到邻居受不了来拍门。

他有不愿回想的童年记忆,醉酒,争吵,暴力,哭泣,幼时什么也做不了的他,捂着耳朵躲在床底,听着翻飞的谩骂和家具碎裂声,警惕父亲心情不好闯进来打他。母亲也没有好脾气,两人会吵得天崩地裂,不管不顾。

后来父亲病逝,母亲脾气逐渐收敛。可时间锁不住记忆里的影像,无能渺小的自己,黑暗中的哭泣和祈愿,构成他难以忘却的童年。

他跟在母亲身后,提着几只手提袋,思绪因为前面的背影混乱不堪。手机铃声中断他的沉思。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哎,小松,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吗?我们商场发了免费的电影券。

小松?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皱眉想了半天不明所以,随手删掉。

逛至商场四层,传来一阵香甜的烤红薯香。母亲问他:“想吃吗?”

他中午吃撑了,但仍说:“吃,妈你挑两个甜的,咱俩一块吃。”他懂得母亲的心思。如果她饿了,或想吃什么,都会先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

两人沉默吃完,阿野想起来,从书包里拿出首饰盒,放到母亲手上。

打开盒子的一瞬,母亲眼睛亮亮的,开心地说:“谢谢儿子。”边说边把项链围到颈间,“儿子,去帮妈买杯果汁,有点口渴。”

8、

花支的父亲有十几亩果园,种满樱桃和苹果,每到果熟期,父亲会给她寄来满满一箱。他不识字,每次寄来的快递箱地址是照着她留的地址一笔一画写的,工整得像小学生手笔。

她成长于朴实的农村,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小学文化的她在纸上写下“花支”二字后撒手尘寰。父亲没有再娶,一辈子守着母亲的果园,连村都没出过。她带着热心肠和真诚心到都市打拼,没什么大追求,只想着多攒点钱给父亲治疗眼疾。

前一天深夜,她给小松发了信息,约他上班前来家里一趟。第二天,她主动顶了同事的晚班,十一点回家,洗了脏衣服,挑出最好的樱桃洗干净,边看剧边等小松的电话。

她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磁场,从双眼对视那一刻,身体会先于言语告知你同对方的今后。而小松,是她遇到过的人里,有点看不透,却非常有好感的人。

剧还播着,她抱着被在沙发里昏昏欲睡,手机亮了又灭,是他晃了电话。她披着睡衣去开门,小松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杯红豆沙。她接过热乎的甜品,递过去樱桃和电影票:“给,都洗好了,直接就能吃。明天下午的电影票,你睡起来我们一起去看。”

小松默然几秒,还是一并接了,说了谢谢,早点睡,就帮她关了门。

今晚他去了机场,拉了几个郊区远程单,赚了不少。回去路上,装樱桃的袋子蒸出水汽,他吃了小半袋到了家门口,和加班回来的嘉伟迎面遇到。

“不要太辛苦,不然白天会很累。”做IT工作的嘉伟经常加班,偶尔两人遇上。

“嗯,好好照顾他,我去睡了。”

五点,深色的城市渐渐明亮,给人安全感的路灯开始显得多余。小松扭开台灯,找出便利贴,撕下一张写了几个字,走到床边躺下。

距离阿野醒来,还有三个小时。

9、

母亲返程的车是晚上九点,那一天她独自去拜访了老友,傍晚时去了阿野的住处。

下班回家的阿野,进门见时天又在厨房洗菜,说他母亲来了。他哦了一声,走回卧室。

母亲在阳台打电话,床角放着一小摞叠好的干净衣服。他换好睡衣,开始听母亲的唠叨,直到时天喊他们吃饭,她仍絮絮叨叨。

他终于不耐烦,说了句:“妈你别管了!”声音比以往要大。说完又后悔,母亲也不再说话,一顿饭吃得憋屈沉闷。饭后母亲不让他送,说第二天要上班别耽误休息。他只得送她上出租车。

那摞衣服还在床角,他拿起时发现下面压着一个白色信封,里面装了五千块钱。捏着信封看了一会,听到时天喊他,他转身把信封藏在衣柜最深的角落,关上了门。

“冰箱有我买的饮料,今天的菜做咸了。一会嘉伟回来吃的话,也得渴。”时天请大家喝饮料。

空荡的冰箱除了几瓶饮料,放着一大兜红彤彤的苹果,上面贴了一张便利贴:儿子,多吃水果!多运动,跟时天学学锻炼身体!

字迹很乱,不知从哪拿的断了墨的水笔,和她发来的刷屏信息一样,时常有错字,忽略错字,每一句都是关心他。可惜人生有先有后,如今他选择遗忘原谅,却再无法感动。

他没拿饮料,而是洗了苹果,边吃边想,一点也不会挑,一点也不甜。可吃完一个后,他还是在袋子上贴了一张便利贴:别动。

回到卧室,书桌上的电影票,旁边也有一张便利贴:去看看,放松放松。票面时间是明天下午。

他不知道除了母亲谁来过他的房间,也许是时天或者嘉伟。两人比阿野年纪大,日常里对他很是照顾。

他又看了一遍播放时间,把票放进钱夹。

10、

阿野提前到了,在影院里无聊地刷着手机。他看到自己的动态又有更新,和上条一样,发布时间是早晨五点,一张黑色的图和一句诗:夜的黑和晨的白是永恒色彩,明暗交错四十五亿年,是宇宙的最悦目画作。

另一条是相同的黑色配图:日出前的细雨闪烁熹光,千万雨滴折射墨色穹苍。积雨的黑云透出丝缕金色,垂落城市的云隙光是诸神的慈赏。

他禁不住按了赞,想着无论是盗号还是占号的人,诗都写得很有画面感,他永远也学不来。

广播通知进场,他跟着人群走进影厅找到位置坐下,左边的座位直到开场也没人来。

看了十分钟,有人靠近他身边,说着不好意思的话。他看了一眼,是个女生。他坐直身体,调整懒散的坐姿。

“请你喝果汁。”不一会,左侧递来一瓶果汁。他诧异地看女生,荧幕光映出一张圆脸,和一些小雀斑。

想着也许因为迟到打扰到他,他小声道谢,接过了果汁。

电影讲了一个校园霸凌的故事,成绩优异的女生因为被欺负而剃了光头,身后的小混混也陪着她剃掉头发。曾对那些暴力场景太熟悉,黑暗中他偷偷掉了眼泪,为他荒芜一人的曾经。

阿野沉浸在灰色情绪里,影片温和的结局都没能缓解他的失落。身边的女生拍拍他:“电影结束了,你看起来很不开心?想聊聊吗?”

他愣愣地跟着她进了咖啡厅,聊了孤单阴暗的年少。晃过神来,对面的女生一脸认真:“你好可怜,如果我在你的12岁,我会陪着你剃光头的。”看出他的不相信,她淡淡一笑补了句:“你不要不信,我说的是真的。”

“小时候我们隔壁村有个算命瞎子,有一回我在路边玩撞到了他,他拿着一本破烂的卦书,问我几岁。我告诉了他,他仰头翻翻眼睛,好像看到什么一样地说:‘小姑娘,你是三碧震命。你这一生,务必好好说话避免口舌。言有灵,不妄语,莫说断路话。’”

“他又说了好多,后面的我记不清了。”她搅了搅咖啡,“但言有灵,我从小记到大,都成三字箴言了。”

“可你为什么会相信呢?”阿野好奇,“算命先生的话大多不可信。”

“其实没那么信,只不过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瞎子。不然让我抓住,一定打一顿。”一口喝光咖啡,她的语气忿忿不平。“让我不能胡说八道简直限制了太多发挥。”

11、

“给你看,我也有名片了!”火锅店里,晋升副店长的花支递给阿野一张散发油墨味的名片。

他接过认真看了半天,不解地问:“花支,你为什么是这个支?”

“是我母亲起的,她写在纸上,父亲就拿着这张纸去了派出所给我上了户口。”他不是第一个有这个疑问的人,花支也习惯了回答一遍又一遍。

还果汁和咖啡的人情,阿野请她吃饭。在商场地下脏兮兮的美食广场,两人选了一家新开张的火锅店。

阿野不怎么会聊天,他抬手把牛肉丢进锅里,磕磕绊绊地找话题:“你在这里上班多久了?”

“三年多,喜欢这儿的氛围。哦对了,我的员工折扣是五折哦,想买运动服装的话就找我,很划算。”说完低头看看桌下他的鞋子,发黄的白色边缘和有裂痕的鞋帮,有点不太满意:“等下吃完饭去我们店里挑一双,真的便宜!”

“哦,那好吧,这双我是在雨天穿的,确实穿很久了。”阿野往里缩了缩脚,觉得不自在。

“干嘛在意雨天?不要因为雨天就穿烂鞋子,雨天和晴天没有区别的,都是每一天。”难得他主动说话,花支也借机同他多说几句。“我有好几把雨伞,一到了雨天看心情用。”

“可心情就是分好跟不好啊,你准备那么多是做什么呢?”阿野认真听完,忍不住地问。

“谁说就有两种了,人类连情绪都有100多种呢。”锅烧开了,花支夹出熟得最快的叶菜放到阿野碗里。“你问这么多干嘛?别管,我就是有好多伞。”

“哦,那好吧。我只有一把黑色雨伞。”阿野实在找不出话题,拾起筷子低头吃菜。吃了两口又抬头:“你还喜欢吃什么?可以再点一些。”

她支着脸颊笑起来,刚才等位的时候,眼前的寸头先是把座位让给孕妇,后来坐下几分钟干脆站起来又让了出去,把塑料椅搬给小学生当桌子写作业。看着又笨又憨,心地却很善良。

“哎,你一直是寸头吗?我觉得这发型跟你好搭。”花支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一直哎来哎去的喊他,他不怎么在意,每个人都有偏好。

“哦,一直留的,这样比较酷。”真实原因才不酷,而是年幼时曾被父亲抓住头发往墙上撞,磕出鲜红的血口。从此他不再蓄发,四季顶着寸头。

“哎,你单身吗?”女生半跪在一侧,帮他比着鞋子的大小,本来试了几双鞋已经很不好意思的阿野,听到这个有点隐私的问题红了脖颈。他小声嗫嚅:“嗯。”

低着头的花支又笑了,开心地指着他脚上的鞋:“这双好看,我送你。”

渐入六月,初夏的花团在路边开得娇纵热烈,陪伴归家的阿野。他手中提着两个崭新的鞋盒,经过片片繁茂的花丛,花香透过皮肤浸入心底,漾开一阵温暖。

12、

叮!手机收到新信息,小松靠路边停了车。划开屏幕,女生的号码被存入了通讯录,信息来自——花枝。

“我家厨房和浴室的灯全都不亮了,你方便的话,帮我换个灯泡吧?”发送时间一点半,她明显在等他上班。

窗外灯色如水,缓缓寂静冷却的城被夜空笼罩,不同于耀眼明晰的白天,远处的大地与天空交汇的部分模糊不清,无法一眼看穿,连空气都裹挟黑夜独有的冷漠。

那条短信被小松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来,他也没有回复。

他的想法一度相当简单,保护一个无法在夜里安睡的人,守护他的平安。可他不懂的是,一个眼神或是一顿便饭,竟可以轻松建立人与人的关联,让人放松紧绷的神经。

车又一次开进小区,小松在楼下站了片刻,万家灯火如世间星河横贯在他面前。黑暗中,谁也看不出他的神色复杂。

我不知道相遇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多么渴望你的生活美好而平静,这是我存在的唯一目的。透过你的眼睛和心跳,我看到了,也许这也是你一直在寻找的未来。

掀开满是灰尘的方形灯罩,递下去时一不小心就被锋利的塑料边缘割了手,小松“嘶”了一声,花支紧张抬头:“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被电到了?”

“没事,电筒给我。”他叼着电筒,拧上新灯泡,站在椅子上等着清洗灯罩的花支。

灯罩被花洒冲得干干净净,女生擦干递给小松:“被划到手了吧?等下我找找创可贴,我也被划了小口子。”

酒精棉球擦过被割破的伤口,小松只觉得凉。愣怔看着眼前女生的操作,他心思转回了十几年前,吵架后父亲沉沉睡去,母亲摔门离开,唯有他清醒着,浑身伤痛,几千个黑夜。

“疼吗?这个口子有点长,创可贴包不完整,我用绷带帮你包扎吧。”花支感到过意不去,医疗箱被翻得哗啦作响。

“没事,包你的。”他毫不在意。

“哈,酷哦。”花支赞同着,手上动作利落轻柔,像是在打包一捧软绵的沙。

提着一大盒花支做的芝士布丁挞,小松回到车上。贴着绷带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脑海中冒出两句诗,“把你的灵魂卖给我,没有其他的买主会出现。”

他去了过街天桥,闭起眼睛感受灌耳的轰响。良久,他睁开红着的眼,辰星隐没,薄雾消散,看不到地平线的城市晨曦盎然。

最艰难的时刻或许已经过去,是时候修正错误了。

他要坚定地朝向终点,完整地出发。

13、

“他是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就诊时间灵活,可根据病人实际情况调整问诊时间,去的话直接跟他预约。”嘉伟小声地说。

后半夜的客厅,他递给小松一张名片,C市知名心理咨询师:谷寒超。

三年前,还是在上个房子时,去酒吧庆祝签单的嘉伟和时天,在商业街偶然拦到小松的车。一开始,两个人谁也不相信眼前的司机是小松不是阿野,直到小松掏出电话,分别拨通两人的号码,他们才闭上张了半天的嘴巴。

凌晨四点,狭小的客厅,三人围着茶几,听小松讲起故事。

“阿野是一名分离性身份障碍患者,简单说,他有人格分裂。我叫小松,是他的副人格。”他的开场平静直白,却让听众支棱起耳朵,睁大眼睛。

第一次有印象的分裂是在初二暑假的某天,他白天偷偷去餐厅打工攒学费,经常不吃晚饭一身疲惫地到家倒头就睡。那天他在房间熟睡,后半夜酒气熏天的父亲回家,他冲进卧室,把男孩从床上拖了起来,拎到客厅里骂他,抽他的脸颊,抓着他的头往墙上撞。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狠狠还击了那个被酒精泡得认不出自己儿子的父亲。”小松点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叙述的声音没有波澜。“再后来,每晚我都会替阿野醒着,只要父亲来找事,我一定会打回去。”

“可阿野,不知道你的存在吗?”两人均是一头雾水,像是在听什么人间奇闻。

“他不知道,我偶尔会和他说一两句话,白天的大多数时间我都会休息,让他好好生活。晚上定时醒的习惯已经十多年了,改掉很难。”

“我查了很多资料和文献,也在心理医生那里做过各种问卷测试,知道我们得了这个病。”第一支烟抽完,他点起另一支。继续说道,“答应我,先不要告诉阿野。他很脆弱,他试过自杀,被我拦下来了。他是个可怜的人,我愿意保护他。”

小松抽了两根烟,同室友道了早安,回了卧室。

室友紧急开了小会,一个说要问问心理医生相关病因,另个说我们一如往常就好。商量的声音轻微低沉,被房间里的第三人听到,极难得的一抹笑在冷峻的面容上一晃而过。

14、

诊室里,谷寒超看着拘谨成小学生的小松,哈哈一笑:别这么紧张啊,我这里是咨询室,不是鬼门关,深呼吸,放松!”

沙发里的人看起来松弛一些后,谷大夫接着开口了:“趁现在咱们都不熟,我说点严肃的,不然熟了再讲,多伤感情。”他起身从小冰箱里拿出可乐递给小松。“还紧张?没事没事,紧张的话你就喝水,我就知道了。”

他坐回小松另一侧的沙发,双手交叉垂在腿上,欢快地开口:“首先呢,喊我阿谷就行,咱们不来医生患者那套家长主义;其次,我从嘉伟那大概了解了你的情况,不管你之前在谁那里做过人格测试,我们都重新做一遍,我要对我的人负责。”他停顿片刻,又继续道:“最后,每天来我这一个小时,过程中有任何让你不舒服的治疗、语言,哪怕我一个动作,随时跟我说。”

说完好长一段,观察到对方的表情平静,谷大夫松口气:“前期大部分时候我们就聊天,我会根据你的情况随时调整诊疗方案,治疗时间目前暂定六个月。”

“那么今天,咱们先做两个自评量表吧。”他最后说。

小松第一次遇到这么亲切随便的精神科医生,一段话填满他对医生八成的好感。他端坐身体,接过医生递来的纸张,低头认真做起问卷。

诊室里一片安静,谷大夫在书桌后面沉默地像个隐形人,偶尔响起划勾和翻页的细碎声,头顶的白炽灯把小松的影子映在地毯,墙上的钟表不知疲倦地走着,渐渐和他的心跳融合在一起。

客厅,时天和嘉伟边看球赛边聊天,电视里蓝白两队运动员决赛酣战,两个球迷各自支持一方,电视里是大赛,房间里因为比分差点成小赛。

“我说你们3-2阵型也太保守了,但凡多个冲锋,我们也不能拉你们8分。”嘉伟看得目不转睛,不忘调侃对方的攻击阵型。

“我们队大前锋受伤了好嘛!但凡他上场,你们就等着受死吧!”刚说完,白队后卫一记漂亮的空心三分球进网,比分拉开11分。嘉伟开心地拍手,挑眉欠揍地看着时天说:“不好意思,看来今年我们又卫冕了。”

时天恨铁不成钢,又说不出一二三,狠狠地哼了一声表达不服。

蓝队主教练喊了暂停,间隙里时天问嘉伟:“你说小松没啥问题吧?看个病也不让我们陪着去,万一需要人排队交费啥的呢,他自己顾得过来吗?”

“人家是去一对一的心理咨询,不是去哪哪都是人的医院。放心吧,我跟谷大夫打过招呼了,他说都是自家兄弟,会照顾的。”嘉伟是三人的老大哥,说话自然分量十足。

“那就好,唉,明晚做点好吃的给阿野吧,真的太不容易了。”时天盘算起明天的菜谱。

15、

“阿谷,让他恢复正常的话,是要我消失吗?”三个月后,在谷寒超对小松说要进行人格融合后,惴惴不安地提问。

是怕的,非常怕。他喜欢诗,喜欢黑白色彩,他还有大把喜欢的记忆不想就此被消散。那些深刻在脑海中的温暖笑脸,像柔和的风掠过眼前,他舍不得。

“你想太多了,人格融合并不是为了治愈主人格而杀死副人格,你真把心理医生当成刽子手啦?简单解释的话,每个解离的副人格都是主人格的一部分,融合是为了让主人格有独立完整的灵魂。你不会消失的,你会成为阿野的一部分,补充他缺失的记忆。”大夫耐心地解释。

“当然啦,在正式人格融合之前,我们先要做的是统一年龄。虽然你不想告诉阿野你在治疗,但你要知道,你们得身处同个频道,才更能接近完整。”

这次面谈后,小松辞掉了出租车司机的工作,想以更好的状态继续治疗。

雨叔一万个不舍,他不停地问:“还会回来继续干吗?你师母前两天还说,中秋节让你来家里吃饭。辞职了不会再也不见我了吧?”

小松笑了:“师傅放心,我回老家待一段时间,还会再回来看您。”

最后一天收车,他揣着车钱去了自助银行。五年里他默默攒了一大笔钱,原本计划用这些钱支持阿野买房的首付,治疗用掉一小部分,余额仍然可观。

“阿野,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他自言自语着,做着无人的道别。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花支,我要回老家一趟,你好好上班,等回来再去地下二层吃火锅。发送成功后他清空了发件箱。

他去了24小时营业的商场,给时天和嘉伟各买了一双篮球鞋,回家放在了两人的门口。两只鞋盒各贴了一张便利贴:谢谢哥,小松。

阿野突然醒了,他揉揉眼睛拿起手机,六点。他十点睡八点醒的雷打不动的作息,今天却有些不同。手肘撑着身体看了眼窗外,天还未亮。

回过视线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腕表盒,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阿野,好好吃饭和上班,好好运动和休息,祝你快乐,每一天。

末尾没有署名。

还是困的,厚重的睡意容不得他思考一秒,阿野躺回微凉的床,翻个身再度入睡。

16、

“给你推了两毫克镇静剂,等药物起效咱们就准备催眠,今天是统一年龄的治疗。”谷寒超会把诊疗的每个步骤清楚地传达给他的患者,他知道患者对治疗细节的在意。

小松合眼躺在诊疗床上,全神贯注地听从谷大夫的指示:“我们需要完全的放松,首先放松脚趾……慢慢来……放松脚踝……放松脚踝……放松小腿……你只听得到我的声音,其他声音都不用在意……”

他感觉身体慢慢暖起来,放松的地方有些发麻,有个声音在说不要睡,十分钟后,他进入了催眠状态。

“小松,你知道你比阿野大五岁吗?”阿谷的声音平稳缓慢。

“嗯,知道,那时候他还太小……他打不过那个人。”催眠状态的小松,声音含混不清。

“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小松,十分钟后,你会变小一岁,靠近阿野的年龄,你愿意吗?”

“愿意,为他做什么我都愿意……”眼前掠过模模糊糊的片段,年幼的阿野眼神清澈。

第60次治疗后,小松的年纪终于和阿野相同,26岁。

“今天,我会让阿野进入深度催眠状态,让你们,嗯,认识一下。”这次诊疗不同以往的随意聊天,小松有些紧张,出发前他没有穿往常的一身黑,而是换上白色T恤和牛仔裤,是阿野日常的穿着。

前期准备工作完成,小松躺在熟悉的诊疗床,轻轻合上眼睛。

“谷啊,小松还好吧?”放心不下的嘉伟和时天,给大夫打了电话。

“没事,他的治疗过程还算顺利,虽然人格分裂是较难完全治愈的精神障碍疾病,但目前的科学治疗方法,还是可以让他回归正常。”

“他的副人格非常成熟,所以我没有太多担心。”谷寒超最后说。

17、

“阿野,你先不要紧张,我是精神科医生谷寒超。”

窗外灯火通明,他在为数不多的深夜醒来,耳朵捕捉到墙上挂表的声音,他转过视线:三点半。

“我,怎么会在这里?”

谷寒超代替小松开口,他说起阿野的幼年,说起在黑暗中保护他的小松,说起那些没有署名的便利贴,说起一个默默陪他十多年的人。

“阿野,你愿意认识这个人吗?”到了诊疗的关键阶段,接下来每一步,大夫都非常谨慎。

他听完疑惑地看着大夫,周遭的陌生让他警惕,场面一度紧张。可几分钟过去,令他恐惧的人没有出现,害怕的场面也没有发生。好奇心占据上风,如果大夫说得是真的,如果真的存在一位看不见的人。

“我想见见他。”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像是站在绝壁边缘,前后方无所依靠,只得同意一个无法拒绝的要求。

“他住在你的右眼中,现在你轻轻地摸摸右眼,他会出现的。”

阿野照实做了,彷佛神明助力,抚过右眼的一瞬记忆如潮水般席卷脑海。他看到一个人,在那些黑色长夜里,始终清醒着,挥出沉重的拳头,宛如困兽的反抗。

他也听到他的声音,和他偶尔听到脑中的声音出自同一人。

缺失的黑夜拼成完整的记忆,他想起了所有事情。

18、

中秋节,雨叔家,两只猫咪围着客人喵呜地撒娇,据说这类细齿兽受几千年的自然进化和猎手直觉,能轻易地识别人类的善恶,它们更愿意和面善的人亲近。

“你可算回来啦,什么时候去车行复职啊?”雨叔开门见山,小松不在的日子,与他接班的人他怎么都看不顺眼。

“嗯,还没想好,最近报了夜大,晚上上课,估计会有点倒不过来。不过回头我问问能不能周末和节假日兼职吧,行吗雨叔?”他垂眼看着地上打滚的猫,和师傅商量。

雨叔喝了口茶,感觉小松跟平常不大一样,他话总是很少,问个什么事情常常闷不吭声。可眼前的人,甚至还说了私事。他欣慰地想:或许是来了家里,不像平常戒备心那么强吧。

他叮嘱道,“好好学习重要,你看情况来,身体力行再兼职,要不毕业了再说!”

母亲念他,师傅念他,长辈们讲不出更体贴的话,唯有健康平安。

师母做了满满一桌菜,他闷头吃着,心中猜想此刻也许小松正透过右眼看着发生的一切。

速食社会,结识新朋友只需点击社交软件的按钮,而成为挚友抑或爱人,仍需几百甚至几千日夜去维护。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彻夜畅谈,亲昵耳语,那些付出过的时间,深深扎根心底的感情,最终沉积为虚无人生的宝石。

不管出于何种立场,他都不会把过去几月经历的事情告诉两位老人。

但他却想和花支坦白一切,无论什么结果他都接受。她于他而言,多少与其他人不同。

在第100次诊疗后,经历反复测试和深度催眠,确保阿野只存在小松这一个副人格后,大夫调整了他的问诊频率。

“之后诊费五折,一周来一次就好了,白天晚上都行,提前跟我说,我随时欢迎。”大夫一副浪子模样,如果不是他真的有两下子,阿野一度怀疑他是哪里来的乡野庸医。

“阿谷,我还需要注意什么吗?”他再次确认。

“你要直面生活的恐惧,因为每个人都会经历类似的难关,没人能彻底被解救出来,人要学会给自己力量。”一段宛如名言的话从不正经的大夫口中说出来,说得阿野忐忑了。

“我开玩笑的,好好生活!”大夫歪嘴一笑,“有问题来找我,包吃包住包陪聊!”阿野听完点点头,还是这种混账话更配谷寒超。

19、

厨房里,阿野和时天忙着准备晚餐,两人分工明确,一个洗食材,一个摆餐盘。客厅里,嘉伟找出积灰很久的火锅,拿到卫生间冲洗干净,搬到餐桌上。

“你为什么是这个支,应该是枝桠的枝才更配你啊?”嘉伟问沙发里的客人。

茶几上放着几兜水果,一旁的花支笑笑,耐心地解释起来。

半小时后,餐桌被铺得满满登登,阿野给桌上每位倒了饮料,坐下搓搓手一脸开心:“那,菜上齐了,咱们开始吧?”

“哎哟?今天有妹纸来还整出来仪式感了?好嘞,开火!”时天随即扭开电源开关。

啪!不出所料,房间里瞬间一片漆黑。黑暗中花支偷偷拽了阿野的衣角,小声的问:“开火是什么仪式吗,没人跟我说啊?”

嘉伟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咳,那个,跳闸了。时天,你去关灯。阿野,你去拉闸。我在这陪妹纸。花支妹纸别怕啊,我们太久没吃火锅忘了这茬了,这屋电压一过载就跳闸。”

花支:“哦哦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餐前小节目呢。”

今天花支受到阿野邀请,来家里吃饭,谁也没想到闹出和刚搬来相同的笑话。

饭后,时天和嘉伟揽了收拾的活儿,让阿野送花支回家。大家长发话了:“姑娘家家的,不能太晚回家,早点回去休息。”

出了小区,阿野正要拦车,花支阻止了他:“走走吧,离着也不远,就当消消食。”

C市的秋天短暂,小半月的月朗星稀后,会直接迎来北风肆虐的初冬。正值深秋,两个人在温度正好的天气里散着步,聊些有的没的。

一个人的前路漫长,两人作伴时间就像加了速。还离着很远,阿野就认出那座天桥。很奇妙的感觉,小松走过的路,是他第一次光临的风景。

“走啊,去网红瀑布打卡点。”和那回一样,花支热情地邀请,脚步也变得轻快。

“慢慢走,别摔着。”正在迈大步的花支,冷不防被拉住手臂,一只温暖的手沿着小臂向下,和她的手交织而握。“得拉着你点,万一摔倒了呢。”阿野牵着她,稳稳走上天桥。

20、

没人说话,两人闭着眼在栏杆边缘听了很久,沉迷于波澜壮阔的海市蜃楼中。阿野先睁了眼,偏头看看花支,说出准备很久的话。

“我啊,前两天做了个梦。太久没做梦了,以至于这个梦清晰的像真的发生过。我梦见我和一位魔术师在同个房间里。我问魔术师说,你可以变个魔术吗?他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我又问,你不是魔术师吗?他依然摇头。后来我就去了房间的角落,我看他他看我,后来我不知道怎么想的,拍手鼓掌起来,他听到掌声起身鞠了一躬,说:那么接下来,由我来为你表演一个绝世魔术。”

“好厉害,可是绝世魔术是什么?”女生轻眯双眼,好奇心沸腾。

“不记得了,有印象的部分就到他说的那句话啊。”他叹了口气,“醒了之后我又拼命回想那些片段想回到梦里,可是失败了。”

“唉,那万一你再梦到,一定记住那个绝世魔术啊!”听了没结尾的故事,花支一脸可惜。

“不过,我有另外一个完整的故事,你想听吗?”

……

情绪波动得无声而剧烈,这一小时对他来说仿佛历尽千年。他一只手抓着桥栏,好像那是滚滚漩涡中唯一的支点。

21、

三个月后的某天,阿野和花支手足无措地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口。两人谁也没来过,不知道派出所居然也要排号等位。

“20号请到1号窗口。”冰冷的女声念到手上的号码,两人规规矩矩走到窗口。

“你好,办什么业务啊?”一身警服已经让两人紧张地手不知摆哪里,那人一开口更是直接吓住花支,对方可是警察啊!

“那个,我们来办更名业务,想把她的名字改一下。”阿野顶住压力回答警察的问题。

“哦,那提供一下申请书,身份证和本人户口页。我查一下犯罪记录。”

感觉警察也没那么吓人,阿野放松多了,他拍拍花支:“资料都放在一起,直接给警察大哥就好了。”

很快,一张无犯罪证明放到花支面前,警察大哥耐心地解释流程:“这里签字,然后拿着这个证明和申请找所长签字。所长放行的话,今天就可以拿到新名字的户口页。一个月后,可以用新名字的户口申请新的身份证。”

两人长出一口气,幸好第一次来派出所是改名字,警察叔叔的态度都是客客气气的,亲民接地气。

半小时后,拿着“花枝”名字户口页的花支,开心地哼起小曲。

“这么开心?”阿野笑意盈盈地问。

“当然,我跟人解释了二十多年为什么是这个支不是那个枝,这下好了,再问直接把身份证甩他脸上!”

“哈哈,这回就再不会有人问了。恭喜你人如其名,表里如一呀!”快乐情绪渗入,好像给话语都勾上金边。自从认识花枝,阿野越来越活泼,连时天都惊奇地感叹:“你是吃了快乐神仙丸吗?”

女生把户口薄小心放进口袋,伸了一个懒腰,邀请阿野:“走吧,邀请你去著名网红打卡地,花枝家樱桃园,摘樱桃免费哦!”

春日和煦,大地的全部沉浸在钴蓝色之中,远处高大的树开满淡色的花朵,随暖风飘来清新花香。阿野两手插在卫衣口袋,眼神停留在女生身上目不转睛,那晚天桥上她的话再次浮现耳边。

“时间没有治愈一切的能力,因为它治愈不了过错,最多让你成为一个好人。阿野,你要感激那些过去没有淹没你。或许明天有超级多的好故事在等着你呢,我好期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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