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伟国死了，从工地的大楼上摔下来，声都没吭就死了。尸检时发现尸体后脑遭遇重创，初步断定是他杀。
“姓名。”
“王璟。”
“年龄。”
“17。”
“与死者的关系。”
“父子。”
“今天中午到现在，你都在干什么？”
“我中午去了趟超市，然后回家，去学校，再然后就到这了。”
王璟低头悄悄揉了揉站的发酸的腿，这些话在学校里已经有个警察问过一遍了，现在又问一遍，不知道是不是走表面形式。眼前这个嘴里叼着糖的中年男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靠谱的样子。不过也好，王伟国那家伙死了活该。
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有一大波温热的液体袭上后颈，王璟闻到了一股咖啡的浓香。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女声的惊呼：
“啊啊啊！真对不起！我手滑了，没烫到吧？”
这是个很年轻的女警，长相秀美，警服外套的扣子没有扣完，露出雪白的内襟和小片锁骨，此刻正站在他面前一脸焦急。王璟尴尬地别开眼，脱掉身上的校服：“我没事。”
咖啡不烫，他除了后背黏腻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女警松了口气。
叼着糖的中年男人不满地哼哼：“小夏啊！都多大人了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你这习惯不好，要改！”
女警显然被训习惯了，笑着打哈哈：“我这不是跟李队你戒烟一样吗？不能急，得一步步慢慢来。”
她把目光放在王璟身上，王璟莫名感到有点紧张。
“这是王伟国的儿子？”
“嗯。”李队随意地应了声。
“王伟国那个人坏得很，他死了是恶有恶报。”
李队闻言瞪了她一眼：“警校才毕业一年就忘了？当警察最忌讳什么？感情用事！别的都不重要，真相最重要！”
女警无奈的撇了撇嘴，转移话题：“那你找个小孩子翻来覆去地问也问不出结果啊！这些胖子不都问过了吗？人小孩还上学呢，快放人走吧。”
李队叹了口气：“也对，走吧。”
走前那女警叫住王璟，递给他一张名片：“弄脏你的校服真对不起啊！如果不想洗或洗不掉的话就打电话给我，我帮你洗！”
她笑魇如花，王璟神差鬼使地接过，上面写着两个字——夏琼。
二
夏琼大口吸溜着泡面，李队从办公室出来撂下一份文件：“整天净吃这些没营养的，你爸妈知道又该说我亏待你了。”
夏琼摆摆手：“怎么会！李队对我最好了。”她空出一只手翻开文件，“这是什么？”
“王伟国的案子有了新进展，他老婆和一个叫刘源的男的走的很近，听说两人曾经是情侣，而且刘源因为经常接济她们母子，王伟国看不惯，所以两人也有过正面冲突。”李队说着咂咂嘴：“这王伟国的确不是个东西，酗酒、家暴，都齐了。”
“是吧！”夏琼面也不吃了，急哄哄调出个文档，指着电脑对李队说：“你看看，王璟他们母子好几次来报案说王伟国家暴，想离婚，结果都被前台以没有直接证据驳回了。要我说，这案件受理的过程该改改了！”
“得了，你也别来劲。”李队拿下衣钩上的警帽，“刘源从昨天案发起就不见人，看来是做贼心虚躲起来了。现在全队人都在找他。你快吃！吃完也去找，别想偷懒！”
关门声响起，夏琼丢开鼠标泄气地靠上椅背，重重地呼出口气。
说实话她不想去找凶手，那王伟国暴虐无人性，打自己的老婆孩子，实在是罪有应得。
但法律是固执的，人也是。
三
又是一个噩梦！王璟被女人的哭喊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秦芳拍打着房门：“小璟！小璟！你出来啊……”
王璟打开门锁：“怎么了妈？”
“小璟，小璟……”秦芳抱住他，泪流了满面，“我又看见他了！他来找我们了，小璟，他会打死我们的……”
“妈！他死了！”王璟抱住自己因惊吓过度而失常的母亲，“他已经死了，昨天刚刚火化，我们都看见了，他变成灰了不是吗？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
秦芳在他的安慰中渐渐平息，昏黄的灯光照在浑浊的地板上。王璟握紧了拳头：“妈，你知道刘叔叔在哪，对吧？”
“你别问！”秦芳神经质地捂住他的嘴，不断呢喃：“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四
之后王璟和秦芳又被警察叫过去几次，无非是问刘源的下落，但无论怎么问，他们都一口咬定不知道。
这天王璟放学后留在了天台，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他需要静一静。
“王璟！”夏琼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她穿着便服，背上背了个大号的双肩包。
“你们学校教学楼真高！竟然有六楼，还没有电梯，真累！”
王璟很惊讶她会来，说出口的却是：“你们警察体力都这么差吗？”语一出口他心下一紧，因为这话语太亲昵。他不该这么问，或者不该这么直接的问。
夏琼全然没在意：“你个小孩子竟然取笑我？”
“你不知道我找你多费劲！校门口等半天没等到，问了好多同学才知道你在这。”
她大大咧咧靠着他盘腿坐下，短裤上缩露出细腻的大腿。
王璟面上一热，低下头：“找我干嘛？”他想起什么：“是又有要问的吗？”
“没啊！”夏琼从背包里拿出一包零食，两罐啤酒。“就是想和你聊聊天，本来想带你去个地方的，不过这儿也不错。”
“什么地方？”王璟抬头，眼里有些少年特有许紧张和期待。
夏琼静静地凝视着他，忽而一笑：“没什么啊！就是个也很安静的地方。和这里差不多。”
“哦。”王璟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失望。
两人吹着晚风闲聊了半晌，半罐啤酒下肚王璟还没什么变化，夏琼脸上已红通通的了。
夏琼突然道：“王璟，你知道凶手在哪的对吧？”
来了！王璟刚刚还在想她问了他会不会紧张，可此刻竟然是有些释然的。
王璟摇摇头：“不知……”
夏琼打断他：“你先别急着说，先听我讲个故事。”
她咕嘟咕嘟喝完了剩下的啤酒，罐子一甩丢进了塑料袋。
“我小时候有个朋友，她的爸爸也经常家暴。不过她爸不喝酒，喜欢赌博，而且脾气暴躁，一输了就会打她妈妈和她出气。她身上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伤痕，不严重，可是看着很吓人。”
“有次她哭的很厉害，我陪她去警局报警，那里人说这是家事，警局不管的，就把她送回家斥责了她爸一顿。她爸表面笑着说好，私下里还是打她。”
“最后，她受不了，自杀了。”
夏琼的声音被吹散在空气里，王璟忍不住轻轻问：“然后呢？”
“然后他爸坐了十年牢。”她看见王璟一脸愤懑的表情，笑着问：“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
王璟点头。
“我一开始也觉得是。直到上次去她的墓地，我看见了她爸。那个暴躁的男人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很多，做了个守墓员。他说他挺对不起他女儿的，他会一直守在那。我看得出来，他的眼泪是真的，说的话也是真的。”
她说到这歪头笑了一下：“你看，惩罚一个人的方式并不是只有死亡。最大的惩罚是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惩罚方式也不是我们选，是法律。”
“没人可以剥夺别人的生命。”她看着他。“你明白吗？”
王璟低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良久。
“我知道了。”
五
刑侦的胖子在街口摄像头发现了刘源的踪迹，并于第二日中午带人将其抓获。
当一干人压着刘源回警局时，那个干净清爽的少年站在路口已经等很久了。
王璟走上前：“刘叔不是凶手，他是代我受过，杀王伟国的是我，抓我吧！”
一直安静的刘源突然挣扎起来：“你们别听他胡说！杀了那个混蛋的是我！是我！”
王璟笑了：“刘叔，谢谢你，我知道你很爱我妈，不过是谁犯的错谁就得受罚，以后我不在要请你多照顾我妈了。”他对着刘源鞠了一躬：“谢谢刘叔。”
杀王伟国的那天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他收买了一个身形相仿的男孩穿着校服去超市，而他走小路去了那个废弃的工地大楼。王伟国每天都会在那喝酒。
他拿着铁棍重重地敲上了他的后脑勺，然后把他推了下去……
警察里分出人去找王璟说的犯案凶器，一个男人粗暴地给他戴上了银色的手铐，推着他往里走。
迎面和出来的夏琼遇上。王璟苍白的笑笑，夏琼楞了一下，很快回了一个微笑。
王璟离开几步听见她对后面的人说：“都温柔一点，他还只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他的嘴角泛起苦涩又甜蜜的笑容。
六
当少年背影消失在拐角时，夏琼闭上眼，仿佛不忍再看。
昨天她本打算带他去案发现场，目的就是告诉王璟，她知道凶手是谁，隐藏毫无意义。
可是当她对上王璟的眼睛，她就知道她不必去了。拥有那样一颗纯粹心灵的人不会放任别人替他受罪。如果没有他父亲，他的人生本应是光明而灿烂的。
夏琼突然想起她和王璟初见时，少年背影洁白如松。她不经意看过去，他弯腰低头，颈侧内里的衣襟上露出一点暗黑色的印记，像一朵风干的红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