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翻看从前的空间说说,发现相当一部分内容提到了喝酒。其中一篇颇有意味,抄录如下:“这两天喝得有些多啊,貌似今天还得继续,要振作一下了。想着找个人写幅字裱起来励志,内容都想好了,就写‘难得清醒’”。这段文字如果能入选语文课本——不要笑我,希望总是该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老师一定会这样给学生讲:字数虽不多,但含蓄温润,用典精妙,兼具自嘲和反讽,怨而不怒,实属说说之中的精品。
那段醉生梦死的岁月真是不堪回首,哪来那么多的迎来送往觥筹交错?最丧心病狂的是一次是连续作战一周,宿醉醒来叨根烟接电话,错把打火机送到耳边点燃……后来我只好改换发型,留成板寸。
小时候村里一户人家白事宴客,五六岁的自己跑去看热闹玩,被人哄着灌了两杯白酒,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一路上只见别人指着我笑,刚换的新衣满是泥土且撕开一道口子,据说母亲还去找灌酒的人理论。那应该是我第一次醉酒。
上班后长年在山村里工作,那时候网络尚未普及,娱乐方式很单调,除了打扑克就是喝酒。朋友同学相聚,多半也是置酒高会。三五杯落肚,心防渐开,谈兴转浓,借各自的际遇佐酒,实在是一大乐事。不象现在,名曰聚会,一桌人都抱着手机刷朋友圈发微博,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候车室。
至今还记得参加工作不久,约同学喝酒,一通混战之后胡乱睡了一屋的人。半夜月光透窗,一同学起身对墙上的光影以慢动作做开门状,仿佛“鬼砌墙”,彼时夜阑更深,看起来很有些惊悚感。
某年中秋,在工地上无法回家。施工方邀约我和另一个同病相怜的兄弟过节。当时状态极佳,两个人喝翻喝跑了十几个人,成就感简直爆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第二天日头高照仍在酣眠。不幸的是领导领一大波人突袭检查,掀开被子揪我们起床,当时的尴尬简直无法言表。接待检查组时又被领导严令陪酒。那天的酒怎么下咽的记不清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西北民风豪迈,喝酒也如同黑社会火拼,着实有些惨烈。(在此,顺带约略科普一下一般的宴饮流程,点拔后学晚辈,以免酒文化传承湮灭。因水平所限,若有错漏之处,敬请各位达人指正)其实我们所谓的喝酒,基本上就是在不断的劝酒。菜上五味,便由东家提议举杯,边吃边喝,三杯之后,便进入正式敬酒环节。通常由主人或主客先行敬酒,先喝后敬或边敬边碰,遇到特殊客人还有敬酒之外再对饮的。(据考证,古礼中向对方敬酒是自己喝,所以叫“先干为敬”。而不是现在的“我已经喝了,看你喝不喝”,从这个词释义的变迁就可以看出人心不古和酒文化的没落)照例是在座的人每人敬一圈酒。先喝后敬的怎么个喝法、边碰边敬的怎么个碰法,敬酒的次序等等,规则比较复杂,因事因人而异,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能自己领悟。
敬酒也是劝酒,劝对方喝酒,属于喝酒的“文斗”阶段。本阶段若是人人欣然从命,使转入下一环节。但是——注意这个“但是”——但是这种理想状态极少,每次总有那么一两个冥顽不灵的。遇上这种人,考验敬酒人酒文化素养的时候就来了。段位低的粗脖子红脸,抱肩膀扯领口强拉硬灌。比较高端的软硬兼施,口吐莲花,各种酒文化格言警句如滔滔江水,又捧又损又哄,象潘金莲给武大郎喂药。这时候旁边总少不了几个吃瓜群众烧火起哄,真正能叫人体会到什么叫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纵使楚霸王再生,遇到这阵仗,除非再拔剑自刎一次,也只能喝了。还有一种另类的方式,比较“讷于言”的朋友经常采用:双手举杯站在你身后,象门神又象庙里的牛头马面,不言不动,态度恭谨如对大宾,让你如坐针毡,只能乖乖认命。
好容易一圈酒敬完了,此时量浅的倒了,聪明的跑了,其他人也已半酣,心想着终于可以鸣金收兵了,但是——这个“但是”又来了——这世上顺理成章的事向来极少,总是有“但是”。但是这时候总会冒出几个意犹未尽的,于是收拢残兵,正式转入下一阶段——猜拳,也有掷骰子或翻纸牌的,均属于劝酒的“武斗”阶段,一般以猜拳居多。大约是因为猜拳不假外物,无需场地,规则简单,一直深受酒国儿女青睐。猜拳以“过通关”为主,简称“过通”,间以“挑拳”、“卖酒”。“过通”一般从主客开始,与在座的依次交锋,每人一圈“过通”下来,或继续从头“过通”,或进行“特约拳”(规则及相关专业术语不再一一解释,请自行百度)。猜拳阶段花样极多,不再赘述。一番血战下来各有胜负,赢了的自然志满意得,输了的,特别是输了而又不幸快喝到量的,举杯时那个纠结辛酸,仿佛手中的不是美酒,而是宫斗剧里太后或皇帝赐下的鹤顶红,千古艰难唯一死的情形也不外如是。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和思想斗争,当然也少不了胜者的激将和吃瓜群众的助攻,终于举杯了。有人一口吞下,带着生无可恋自暴自弃的决绝;有人下咽时千般哀怨万般愁苦,细细观察,面部肌肉比较发达、表情丰富的人甚至有狰狞的感觉。每当这时,就想起哈姆雷特(差点写成哈利波特)曾说过“生存还是毁灭,是个问题”,我想说:“喝还是不喝,是个问题”。
本地喝酒一般都归结为文斗和武斗两个阶段。文斗阶段以动口为主,考验文韬,武斗阶段以动手为主,考验武略,文武全材才算一个合格的喝酒人。总体都是以自己不喝或少喝、让别人多喝早醉为目标。
有句话说“酒品如人品,酒风如作风”,经常被劝酒的人引用。说是从一个人喝酒的态度和酒量可以看出他的为人处事来,对此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感觉和“字如其人”一样的不靠谱——秦桧创立宋体字、权相蔡京的字姿媚豪健、“青词宰相”严嵩的字清雅高洁,与其弄权误国的情形相较,真是可惜了那些字。唯一“字如其人”的,好象也只有蔡英文了——扯远了,回归正题。之所以存疑,是因为我多次亲见平日里的谦谦君子,酒至酣处指东骂西目无余子的样子;也有日常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双手捧杯对你憨笑,状如弥勒,有时唇上还挂一缕来源可疑的晶莹物,种种癫狂错乱的情状不一而足,若真是酒品如人品,莫非他们平日里演技了得?
关于劝酒,梁实秋先生说,“(劝酒)也许是人类长久压抑下的一部分兽性之发泄,企图获取胜利的满足,比拿起石棒给人迎头一击文明一些而已”。话虽有偏激之嫌,但对于强行劝酒的嫌恶却是溢于言表,我心戚戚。
对于酒,我谈不上好恶,更不沉缅。年少轻狂时暂切不说,随着步入中年,颇有人生苦短的感慨,觉得除去蒙昧和老年痴呆的时间,清醒的日子屈指可数,何苦再以酒精麻醉本就不多的余生?“醺然耳热后,暂似少年时”,喝再多酒,也回不到从前疏狂图一醉的时候了,醉后的“少年时”,终究只是“暂似”,所以自然对所谓的“酒中真趣”甚少体会。每次宿醉醒来都堪比大病新愈,看天地都恍如鸿蒙初开的模样。有那么一段时间,“日日樽前常病酒”,千方百计拒酒而不可得时,真的很羡慕那些酒精过敏和备战二胎的。实在是被花式劝酒搞得不胜其苦,所以才有了篇首那个说说。有因必有果,喝到后来胃病发作,痛起来彻夜难眠,加上血压居高不下,才蒙恩准可以少喝。
《菜根谭》说“酒喝微醺,花看半开”,雅致固然雅致了,却少了些快意。劝酒时还有一句常被引用的名言“你不喝,是地方不对还是人不合适?”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畅快的喝酒不一定挑地方,但一定挑人。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知交三五人聚饮,地点不论是家中、酒店或路边的烧烤摊均无不可,放浪形骸,言笑无忌,各自随量,不知不觉间尽数醉倒,真叫人心向住之,只是这样的情形很少。
一路从青年喝到中年,喜时醉过,愁时也醉过,到如今风物依旧,有些人为疾病所困,再不复当年之勇,有些人却聚着聚着就不见了,实在是很让人唏嘘的事。
写这篇东西,原本是想声讨野蛮劝酒,却不料几乎写成喝酒的地方标准规范性文件,实在是始料未及,莫非潜意识里还是有一个想醉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