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吴邦龙第一次走进看守所。
如同木偶一般,他任凭两个狱警押送着,直到松开手铐,一个人,走进一个昏暗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封闭的房间,一口窗,一个肮脏的马桶,还有一张冰冷的铁架床。
面无表情,吴邦龙走到床边,环顾四周一眼,便盘膝坐在床上。
他,闭上了眼睛。
“他杀人了,怎么还这样淡定?”
“听说,他就在刘局的眼皮底下,一刀把那个毒贩的头砍了,据说这个毒贩非常凶悍,一人一枪就冲出警方的包围圈,还打伤了好几个刑警,没想到遇到更凶的人,死不瞑目……别惹他,不吵不闹,这样最好!”
两个狱警低声议论,下意识望向房内,那个盘膝而坐身影。
恰在这时,他睁开眼睛,两道精光一闪而过。
狱警心里骇然,对视一眼,把门锁上,慌乱离开。
“刘星语,你把我刑事拘留,把我关在单间里头,是怕我闹事,还是打算告我谋杀?”
吴邦龙低声喃喃,重新闭上双眼。
此时此刻,他的心,平静无比。
实际上,从刘星语走进龙潭的那一刻起,他早就有算计,他有把握,要不了多久,那个可恶的女人,就会把他放出去。
一者,刘星语率队到龙潭寨抓人,却没有布置妥当,更没有安置好龙潭乡亲,匆忙之下让毒贩持枪冲出包围圈,这极大威胁乡亲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他身为龙潭人,有责任维护寨里的安全,更有权协助警方抓捕毒贩。
其二,毒贩冲出警方包围,来势汹汹,凶神恶煞开枪,他是在生命遭遇严重威胁的情况下反击,尽管造成毒贩死亡,就算不是见义勇为,但属于正当防卫,最多也是防卫过当。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社会影响。毒贩让人深恶痛绝,藏在深山老林中制毒,罪恶滔天,他的作为得到十村三十八寨人的拥护,如果此案提起公诉,无论是警方还是检方,都将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
自从被带到公安局问案,到看守所关押,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对于那个女人,实际上,他心里很复杂。
一是大哥吴用的死,对他来说,无疑是根刺,让他痛不欲生,但这个女人公正无私,而且英勇无畏,却让他敬佩不已。
此时此刻,他只有等,等案情的发展,事实摆在这里,是放是判,实际上,他心里有底。
窗很小,时而有风涌进房里,吴邦龙感觉有些凉。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一望,却没有看到天空,透过窗,只能看到沉重的围墙。
“哎!”吴邦龙叹息一声,眼神一黯。
他想她了。
不知不觉,已然深秋,她嫁给他,已将近一个年头。
吴邦龙不由得恍惚起来。
曾几何时,她花样年华,满面笑容,在油菜花中舞蹈,热情奔放,风情万种。
那像是一场梦,沉醉在春风里,沉淀在记忆中。
他们总是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走在一起,还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但她的笑容越来越少,他时常感觉到她的心事重重。
他很想问她,但终究没有开口。
他答应过她,不要多问的。
她很爱他,每次他欲言又止,她只是浅浅一笑,窝在他怀里,念念叨叨着,说关于将来孩子的事。
她每天总是忙个不停,忙着打制孩子的小床,忙着织布,为孩子缝制各个年龄段的衣裳,每当空闲下来,她便拿起姐姐留下的马头琴拉唱,像是给他听,像是给肚子里的孩子听,又像是唱给自己听。
她好像已经忘了她最热爱的舞蹈。
想到这里,吴邦龙心里一痛,他感觉,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时光无情,不断消磨着大地的青春,不知不觉,半个月已然过去,外面,万树凋零。
这天,不见太阳,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的黑幕,隔绝过去,斩断未来。
只听咣当一声,封闭的铁门,终于打开了,依旧是当初的那两个狱警,隔着老远,战战兢兢开口:
“吴邦龙,我们接到通知,你……可以回去了!”
“是么?”
吴邦龙低喃一声,看也不看两人一眼,走出房间,把衣服换上,领上自己的物品,大步走出看守所。
风很大,不断席卷大街,树木瑟瑟发抖,满地的枯枝败叶。
这时,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骤然而至,转瞬停在吴邦龙面前,很快,车窗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龙哥,上车!”
“无悔,你怎么来了?琴琴呢?”
“她……”
“她怎么了?”
“她……在医院抢救!”
“什么?”
一瞬间,吴邦龙的心沉在谷底,一个纵步,跃进车中,目光炯炯,盯着苗无悔。
“说,怎么回事?”
“癌!”苗无悔神情苦涩,指着自己的脑袋,低声说道,“脑肿瘤,已经一年多了……”
“轰……”
一瞬间,吴邦龙瘫坐在副驾上,双眼失神,失去了全身力气。
苗无悔不再多言,用力甩甩头,一脚油门,往市中而去。
刚到医院,吴邦龙立马冲到急诊室,却在门口,被一个女医护人员拦住。
“你是谁?乱冲乱闯的,有没有点规矩?”
“你!”吴邦龙双目一瞪,死死盯着医护人员,半晌,深吸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无力松开。
“我是病患家属!”
“不能进去,外边侯着!”
医护人员冷哼一声,扬长离开了。
“龙哥,他们就这样的,习惯就好!”旁边,苗无悔说道,“其实这样也好,总比摆着一个僵尸笑脸好得多!”
“侯着就侯着吧!”
吴邦龙点点头,找到一张椅子,但刚坐下,又马上站起来,在急诊室门口,来回踱步,不停张望着。
风继续吹,不断拍打着窗,不停的响。
医院,急诊室,幽暗的走廊,压郁而窒息。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又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终于,急诊室的房门打开了,几个医务人物满头大汗从中走出来。
随着一张帘子缓缓拉开,他看到,病床上,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
“琴琴!”
吴邦龙狂奔而去,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别害怕,我死不了!”琴琴轻声说道。
“我要等孩子出生……以前呀,都是一个人来检查,他们说,我活不过半年,但他们错了,一年我都过来了,现在他们又说,癌细胞快速扩散了,我活不过三个月,而且如果一直化疗,对肚子里的孩子有影响,我还是不信!”
“你怎么不告诉我……”吴邦龙心里阵阵剧痛,犹如被千刀万剐一般。
她怎能一个人承受这样的痛苦?想到这里,他更是悔恨难当。
“你人在上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吴用哥死后,姐姐跟着失踪两年了,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我知道,癌是治不好的,我只能撑一时是一时,但爹爹妈妈老了,以后他们怎么办?苗无依人不错,对我很好,我不爱他,但至少不讨厌他,更何况我们有婚约,我想,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他能替我照顾好父母……那天你还是回来了,阿龙,我很高兴你来,跟你走,我不后悔!”
“我……”
“别说话,我们心意相通,不用多言!”
她浅浅一笑,抬起手来,捧着他的脸,看着,看着,随后将他的头,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
“阿龙,你听,你听……这是我们儿子的声音,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风还在吹,在窗口不断停留,像是有很多悄悄话。
房间里,两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