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下午三点过,一周的工作忙得差不多了。伸个懒腰站起来,顺手端起杯子喝口水,扭扭脖子,望望窗外之际,余光中电脑左下角一闪一闪的,有微信进来。我倾斜着身子右手点开微信: “文姐,你好,忙吗?我买好了周日的票,就回老家了。”
是Aimee,我以前的同事,快两年没联系了。她曾在公司闸口打单,放行进出码头的货柜车。"喔,回家。”,心里嘀咕着,记得她以前有跟我正式讲起过。我放下水杯,缓缓落坐扶手椅,陷入了沉思......
2.
二十多年前李氏家族在深圳东创建码头时,公司各个部门的Head清一色是香港籍人,他们全都有英文名,企业文化吧,多年过去了,Head来去无数,可英文名作为工作名号,却牢牢地世袭下来。员工的ID,一是工号,二是英文名;工号代表入职的先后顺序,英文名加姓冠在公司链接前面就是每个人的邮箱网址,很精准。我和Aimee的相识就是因为她刚进公司时,误发了一封邮件给我。 “谁是Aimee?闸口的收费记录,怎么发来我们部门啦?”我下到楼下,一阵吆吼, 随即一个瘦瘦的身影顶着满头爆炸式烫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相关的内容不要乱发,下不为例,听清楚了吗?""不好意思,对不起,我记住了。"她微微曲着背,不停点着鸟巢脑袋,声音有些颤抖。
和Aimee的第二次接触与台风有关。那次台风时速较快,级别高。刚挂出白色风球信号,整个港区就开始封闸,货柜车,集装箱不进不出;远洋而来的巨无霸货轮全部锚停避风海湾;海边的岸桥门机,场内的麻鹰堆高机,摆位的龙吊机全部熄火,高高底底乖乖地矗立着,憋着气,等一场狂风暴雨的蹂躏抽打。当地面一楼所有的玻璃墙外加固好一圈木板围栏,每层楼的窗户扣稳栓子后,突然停电了。整个港区一下子掉入了真空,安静,悄悄,无声无息,像等死的病房。过了几分钟,“唰唰唰”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起来,员工们纷纷扰扰离开座位聚到走廊深呼吸。走廊的玻璃窗一扇扇重新推开,外面乱窜的风送进来又粘又腥的空气,那是大海的味道,它令我们异常冷静,没人喧嚣,大家低着头,不声不响,等着公司宣布提前下班的消息。就这会功夫,走廊那头一个窈窕的身影踮着高跟鞋一扭一扭过来了,她是Aimee,就二三个月时间吧,她把头发又烫过了,眼前的可人儿可是一头柔顺的大波浪卷;走近了还看到她把眉毛也给纹上了,两道长长的柳叶眉细细黑黑的贴在她的丹凤眼上面,好是好看,总感觉有点僵硬,不像原生的那样自然灵动。
“文姐,上次对不起啦!”她走到我面前,停下来,小声对我说,一脸的绯红。“你指上次邮件的事?”“本来是要发给我们闸口老大温姐 WENDY, 因为不习惯英文名,第一反应敲了WEN,跳出来两条邮箱地址。”“你选了第一条,我的英文名是A开头,和你的一样。”我笑着回她。“嗯,就是。”她有点难为情:“以后我会注意的,一定小心仔细,不要出错了,什么都不能出差错。”“是呀,一点也不可以错的。”我接她的话,“如果你录入错了柜号,集装箱是全球流动的,该上船去东京码头的,却把它留在了咱们码头,一个小失误,全世界都知道了,你也就成了网红。”“哈哈哈!”我们俩同时笑了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周围的同事还是听见了,一个接一个抬头向我们俩张望过来,我想当时那笑声定是走廊里最动听的声音吧。
那以后我们常常结伴下班,她爱美要保持身材,她家租房的地方不是小区,运动不方便,少不了软泡我一块走路回家。六七里路途中,她把她家里的蒜皮鸡毛,小家婆家娘家细述了无数遍。跟在时间后面,春去秋来,我们约着去了一趟深圳湾红树林公园看候鸟;去海鲜街后面的小巷吃过几次肠粉,每次都是她说得多,我听得多。虽然我比她大出好多岁,但有这么一个叽叽喳喳喇叭似的同事,还蛮解闷的。
3.
今年上半年全国的GDP产值报告出来了,上海,北京,深圳, 广州四个一线城市均过万亿。深圳相比上海,北京总量是差一截,可同比增速比值8%,高于上海(6.9%),高于北京(6.8%),高于广州(6.2%)。三十多年来,每个岗位的来深建设者谨于职守,踏实苦干,一路走来践行着当年的蛇口精神“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人们怀揣梦想,步履匆匆,Aimee是其中一员。这座城里,人人踮起脚,高举双手拼命去够去托起这8%的增比,心里希望它高一点再高一点......
4.
我端起水杯,连喝了两口茶,回她的微信:
“纹绣已经学完了?”“完啦,到连锁店实习一年也结束了。”“那就回去开店,自己做老板,老板娘?”“是这样打算的”她回复道,加了三个笑脸图标。望着那三个露着四个颗门牙的笑脸娃娃,没心没肺的小样儿,我也忍不住笑了笑。看来她完全走出了那段伤感的阴影,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轨迹......
两年前,记得刚修完“五一”小长假的第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正在睡午觉,她打电话给我:“文姐,我要搬家,我先把东西放到你家一下,东西不多,就我的衣服。”“干嘛突然要搬家呀, 你老公呢?”“不提他啦,分了,五一回去证都办好了。”她的话语轻飘飘的,有气无力。我睡意全无,翻身坐起来:“这么大的事,你就决定了?”“没办法,忍不住了,这次又打人,把我推倒玻璃渣上,脸划烂啦。”“什么玻璃呀?天啦!”“喝完的白酒瓶,现在脸上好长一道口子......”
我不想再听她的受伤经过,那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原始野蛮行为,我明白她的伤心和疼痛,此时我更想知道她儿子的情况。于是打断她的话,问道:“阳阳跟着你们谁?”“判给我的”“喔,那还好。”随即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大人还好,可以重新来过。可孩子怎么办呀,他没有选择权,只能眼巴巴望着一爸一妈撑起的叫家的避风塘分崩离析,然后一地残渣,不知道以后放学了该去到哪里。
她7岁的孩子,留守了六年。她花了多少功夫,一次次回湖北老家办证件,弄证明:孩子的出生证,疫苗接种本,教育局的放行涵,大人的计生证;这边还要提供社保流水单,租房合同。她花了近两个月时间终于办齐了其它资料,满心欢喜打电话给房东老太,说明得签个房屋租赁合同,孩子上学必须要这个证明。本地老太太,怎么也听不明白到底要干什么,通一次电话,老妇人最后就三个字:“我木鸡。”次次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只有着急的份。一天中午在公司饭堂遇着我,她叽哩哇啦吐槽起来,最后问道:“你说该怎么办呀,再拖学位就没啦!”“孩子读书要紧,那没办法,我和你签租房合同吧。明天我把房产证,身份证和户口本带来公司,下午我们去街道办填表签合同吧,你的身份证要记得带来。”“哎哟,太谢谢你啦!文姐。”她像麻雀般欢悦,眼里冒着星星,一脸的眉飞色彩,仿乎就在昨天。
可一放暑假,她还是决定把孩子送回湖北老家去读书,一个人接送孩子,上班,忙不过来。其实最主要一点是经济问题,两个人开销太大,她独自负担不起呀!忍痛割爱啊,买了火车票送完孩子,一个人再回到深圳上班。她每月要付房租,给孩子打生活费,一下子生活拮据起来。她喜欢的面膜,做心爱的发型受到严重威胁。她爱美,才三十出头,也正是美的年纪。她不想委屈自己亏待孩子,在我陪她下班走了三,四个月的绿道后,一个秋天的傍晚,海上晚霞绚烂热闹,她面朝大海看着晚霞,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文姐,我决定辞职,去学纹绣盘发化妆,以后回老家开店,一边照看我的儿子。”她21岁来到这里,深圳人骨子里的精髓,还有这里带给她的暖,以及打在心里的巴掌,她用10年时间做了这个决定,那一定是她能够把控的, 我深信不疑。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她掌握了美容的全套技艺,特地向我告别来啦! 对于我们同事俩,对于这座城市,那是告别;对于她的人生才刚刚起步,我祝福她,Aimee,我曾经的同事。
于是,我赶紧在那三个笑脸下面敲出:周日几点的票?我去北站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