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吉拉小朋友在吗?”温和的声音是从手术等候区的一个角落传来的。寻声看去,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微屈着膝盖,半弯着腰,向我们这边望过来。偌大的等候区只有这一个小女孩,显然不难找。我连忙放下手里没讲完的故事,带着小姑娘走过去。
“你好呀,安吉拉,你是来参加睡衣派对的吗?你身上的这件小熊睡衣可真漂亮。”
小姑娘显然有些紧张,让我分不清她脸上的笑容是为了掩饰起伏的心情而故作镇静还是因为听到“睡衣派对”而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好奇。
老太太接着说:“我是安妮护士,别担心,过一会儿他们会把整个过程弄得很好玩。”
“听见了吗?”我说:“这是个睡衣派对,会很好玩的。”
“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吗?”安妮护士把手环上的姓名、年龄等信息跟电脑上的资料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开始进行术前的常规检查。
“我有一个小夹子,像是小怪兽的嘴,他想要吃掉你的两个手指头,可以吗?”她把一台小仪器拉了过来,上面的夹子夹在小姑娘的手指头上,屏幕上显示出脉搏、血氧浓度等参数。安妮护士又拿出仪器上连着的一根比家用体温计略长些的金属小棒,说:“这是另一头小怪兽,他想看看你胳膊下面有没有夹着一块披萨。你能帮我把它放到胳膊下面吗?”
做完这一切,安妮护士向我再次解释手术室的流程。“过一会儿会有人来带你们去手术室外面,家长可以跟一个人进去。天呐,她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小人儿。”
“好的”,我说,“然后就让她‘睡觉’吗?”
“是的,然后牙医和麻醉师会来向你们解释所有安排,他们会把小姑娘带进手术室,家长就可以离开了。你还有问题吗?”
“麻醉的时候他们会给她带一个面罩吗?还是也需要注射药物?”
“先给她吸一些气体,等她睡着以后才输液,所以她不会感觉到的。”跟我解释完,安妮护士又转头对小姑娘说:“你会带一个面具,就像太空人一样,很酷的。”
将要像太空人一样酷的小姑娘再次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
2.
事情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这天我正上着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向我通报我家小姑娘当天在幼儿园进行口腔健康普查的结果,非常直接地指出他们发现小姑娘有清晰可见的龋齿。我听了很是有些惊讶,因为小姑娘半年一次到牙医诊所检查、洗牙,最近一次不过两三个月以前,牙医并没有发现龋齿。我的第一反应是工作人员把资料搞错了,张冠李戴,那么回头搞搞清楚就行了。不过工作人员在电话那头并不想轻易放弃,明确告诉我她会邮寄一份资料到我家,我必须马上带着这份资料去看牙医,牙医必须在10个工作日内把表格寄回。
下午到幼儿园接小姑娘放学,拿到了普查结果的反馈,白纸黑字还真是写着有可见的龋齿,既不是怀疑也不是潜在危险,而是已经确认。我也一下子懵了,赶快联系牙医检查,心里却还藏着一丝侥幸——普查的工作人员毕竟不是牙医,说不定搞错了呢?
说到这个普查,需要介绍一下加拿大的医疗体系。加拿大实行全民免费医疗,费用和医疗服务的提供由各省政府负责,因此全国各地居民可以免费享受的医疗服务并不相同。在绝大多数省,牙医不在免费医保范围之内,而牙医费用常常很贵,故而政府推出了专项计划来保障儿童、老人等高危人群能够得到有效的口腔健康服务。定期派出专业的口腔卫生师到学校和幼儿园进行普查就是这项服务的一部分。一旦在普查中发现龋齿等问题,法律要求工作人员必须联系家长直到确认孩子得到了妥善诊疗。对于无力负担牙医费用的低收入家庭,安大略省政府还推出了“健康微笑”计划,为符合低收入标准的家庭18岁以下少年儿童看牙支付相关费用。
在电话里,工作人员一再向我确认是否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承担小姑娘的牙医费用,并一再提示她寄来的资料中有财务资助项目的申请表格。好在我们夫妻两人工作单位的员工福利都提供牙医保险,这方面暂时不必担心。
3.
几天以后我们来到小姑娘平时做检查的牙医诊所。两张X光片拍出来,龋齿是板上钉钉了,而且有很多个龋洞需要填补。看到这个情况,我很是不解,不是两三个月以前才检查过吗,难道这么短时间就起了变化?牙医解释说,这么小的孩子,牙齿珐琅质很薄,口腔酸性物质有可能腐蚀得很快。而且这种腐蚀并不一定是常吃糖才会发生,日常饮食都有可能造成龋齿,因此不但要每天两次刷牙,还必须每天用牙线清洁。
事已至此,只能寻求解决办法了,于是牙医跟我讨论治疗方案。
方案一在我的理解能力之内。龋齿那就补呗,谁小时候还没补过几颗烂牙呢?不过,牙医的话唤起了我自己一段痛苦的童年记忆。牙医告诉我,这么多龋洞没有办法一次补好,需要至少三到四次,每一次都需要孩子配合,每次补完之后都会有几天不适。这个年龄的孩子很难跟医生合作,即使第一次配合了,第二次第三次拒绝的大有人在。这真是与我心有戚戚焉。我在小姑娘这个年纪有过很多次进出口腔医院的经历,以至于直到现在一听见牙医仪器那种滋滋的响声都会心头一紧,洗牙也是能拖就拖。
方案二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不愉快的就诊体验。这个方案就是全身麻醉,在孩子不知不觉中一次性补好所有龋洞,麻醉醒过来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为了龋齿这么点“小事”给这么小的孩子做全身麻醉,我有点犹豫,但一想到自己小时候补牙的那种痛苦和由此产生的对牙医的恐惧,心里面其实已经倾向于这个方案。
好在牙医并不催我做决定。虽然他推荐全麻方案,但他自己不是专门的儿科牙医,不能施行这样的手术,便介绍了两位专业儿科牙医给我。
4.
小姑娘有一个好朋友M,我们两家常在一起玩。M的妈妈是一名资深的护士,在中国执业多年,来到加拿大又重新接受这里的护士训练和资格考试,在本地也是执业多年。有了中加两国的经验,加上自己又是母亲,她当然为我们所信赖,医疗健康方面的问题常向她请教。不聊不知道,原来M一年前也接受了同样的治疗。身为护士,M妈妈比我们更加明白全麻可能出现的风险,但同时也比我们更加清楚这是一个无痛苦的治疗方案。有了M的现身说法,我们终于决定采用这个方案,并且在M妈妈的推荐下决定去看看为M做手术的这位儿科牙医。
第一次到诊所,牙医确定了治疗方案。由于全麻需要麻醉师配合,要等医院手术室排期,并不是马上就能安排。为了防止龋齿继续恶化,牙医在小姑娘的龋洞里涂抹了一些药物,至少在等候期间不必担心。
5.
从小姑娘进手术室,我和她妈妈就只能在外面等着了,看着电视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来了解手术的进展——粉色号码表示手术中,浅蓝色表示手术结束在麻醉唤醒区,深蓝色才是回到等候区可以让家人陪伴。
小姑娘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从麻醉中苏醒过来了,不过还不大有精神。
“她可棒了,”推她出来的护士跟我们说,“非常勇敢,一个人的时候也没哭。”
另一位护士过来接手,量了体温、血压。“怎么样,小姑娘,要不要来一个冰棍?喜欢什么颜色的?”
“蓝色。”
护士把冰棍拿过来。手术室的值班医生也过来查看,再次做了一些常规检查,告诉我们:“她已经没有问题了,再休息一会儿就能回家了。嘴里可能还会有一点手术时留下的血迹,要是不舒服吐出来就好了。吃冰棍有助于止血,回家以后多喝水,今天别做剧烈运动。想吃什么都可以吃,要是不想吃也别多吃,麻醉过后肚子可能有些不舒服,明天就好了。”
吃着冰棍,小姑娘慢慢地活络起来。
妻:你的冰棍好吃吗?
她:好吃。
妻:你好棒啊!护士阿姨说你都没有哭。刚才这里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一直在哭。妈妈为你骄傲。
她:我进去就睡着了。
妻:跟我们讲讲吧,医生给你罩上一个面具吗?
她:没有面具。
我:那个护士奶奶不是说会给你戴一个很酷的面具吗?
她:没有面具,就是让我吸气,我吸了两口气就睡着了。
妻做了一个怪脸,把舌头伸出来:睡着了就像这样吗?
她:我舌头没有伸出来。
我:你睡着了怎么知道?
她:当然没有,不然舌头挡住了怎么补牙!
虽然脸上没有表情,思路已经十分清晰,看样子清醒了。
因为要麻醉,遵医嘱,小姑娘早上起床以后不但没吃饭,连水也没喝过一口。离开医院已经下午两点过了,连忙找了个餐厅吃饭。饿了大半天,小姑娘胃口特别好。没了蛀牙,吃东西也不塞牙缝了。
回到家,她妈妈问她:怎么样,现在你牙不疼了吧?
她:两边都不疼了。
妻:太好了。
她:Thank you for pushing me to do it. (谢谢你催我去补牙。)
这...都是跟谁学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