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性无能的前男友:“男孩不哭”


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保罗问,“我能不能亲你?”

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正经地提问,我认为可爱极了。于是,我点点头。

那是学期开始时的一场派对,天空里还飘着小雪。保罗是奥地利人,从西南部的小村庄转折到维也纳上商学院,曾经参军,在美国交换。 那一天的派对主题是“民族服装”,我穿了前两年在柬埔寨买的一条深蓝色裹裙,外面套上厚厚的棉袄。那时候,我刚刚经历一场分手,没有什么认识新人的欲望,只想在周末里喝一杯啤酒,和朋友在音乐厅里转一圈。

就在这个最不经意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的金发男生过来和我介绍自己,“嗨,我叫保罗。”他穿着一个深蓝色的立领衬衫,戴着一块腕表,脚上还穿着擦得光亮的皮鞋。在美国的大学派对,大部分的男生都只有皱巴巴的短裤和印着学校名字的套头衫,看到一个稍微考究的绅士装扮,确实让我眼前一亮。派对从头到尾,他没有扭过头和别人说话,一直帮我斟酒。夜深了,我们到舞池里跳舞。就在那个时候,他问我了那个“能不能亲你”,天真无邪的问题。

派对的第二天早晨,保罗就开始给我打电话。我说不上对保罗有特别的好感,但觉得他诚意可嘉,毕竟在美国待久了,对异性追求的期待值也下降了。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一场类似于男女朋友的交往。我周末要打工,他会来等我下班后再一起去派对见朋友;每周一我有晚班课,他也会在九点半结课点准时地出现在教学楼下,陪我一起回家;甚至,我喜欢看两三个小时冗长枯燥的纪录片,他也会强打着精神,忍住打瞌睡的冲动,在片尾打着哈欠问一句,“你喜欢吗?”

在别人眼里,保罗是一个钢筋铁骨般不容置疑的男子汉。这个强硬的形象,我想是他有意打造的。他痴迷篮球,经常号召着各国男生去打球,还每每要在赛后总结自己进球的数量;他在派对上总是争当“啤酒乒乓赛”的第一名,战斗心旺盛,若是我没有留意他进球得分的话,他就会生一肚子闷气;他喜欢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告诉我,“我今天的金融考试提前二十分钟就交卷了,题目很简单。”

为了树立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子形象,他每天坚持健身,有强健好看的体格。在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一定会把手臂绕在我的椅子上,像是一种对我的主权宣誓。偶尔出去外面看电影,他也必须把门票先买了,还不忘来一句,“这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然而,保罗大男子外墙下隐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是个性无能。我有些害怕回忆起相关的情节,害怕自己当时的某个疑惑的挑眉、不解的表情,曾带给他多大的伤害。我只记得他永远一致的答复,“我太累了”。

年方二十二的男孩子,按理来说是不累的。每次把我送到家门的时候,每次电影结束的时候,我总能听到他熟悉的那句“我累了”。我对男孩在两性上脆弱的自尊心有所听闻,也就从来没有和他明挑着说。究竟是心理,还是生理上的病因,我也没有鼓起勇气去问。保罗知道我的尴尬,所以他总在那一句答复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有时候,他会聊起哲学,有时会聊起金融学家,有时会莫名期末地教我碎片式的德语,大概是因为我跟他提过,“男孩子说德语真好听。”

但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是个尘世里不脱俗的姑娘,我无法优雅而不动声色在柏拉图式爱情里生存。保罗的无能,以及他对此只字不提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架起了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让我开始渐渐疏远他。保罗对我态度的改变很生气,他隔三差五地在图书馆拦住我,问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心有无奈,也不愿意伤害他,只好说,“我就喜欢一个人过。”他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我心想,哪怕是捅破了真相说明白了也好,但我胆小,始终成为不了先开口的那个人。

后来,保罗亲眼抓到我和其他男生交往的细节。他会在派对上质问我,刚才对话的男生人是谁。而我是一个残酷的人,所以会告诉他说你没资格知道。我故意地避免任何接触,因为我不想再给他任何想象的空间,而保罗就在派对屋子里的另一旁喝闷酒。等到我走出门外,他追出来,我在酒精的催化下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冲着他说,“你自己的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完了我就后悔了,但我还是大步地走开,没有回头。这一次,保罗没有再追上来。

悔恨的同时,我想这一回他是真正受到伤害了,也许对我们都是好事。两三天后,我却在周一的晚班课后在楼下看到了他。他站在照惯例等我的一根圆柱旁,手上叼根烟,烟圈一层层飘来。见到我,他先把烟头熄灭了,突然特别温柔地说,“我们重头来过吧,我可以不计前嫌。你说过的话,做过的坏事,我都原谅你。”

我瞪圆了眼睛,沉默了好一会,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陪我走回了宿舍门,那时的天还冷,他让我把包里的围巾系上。现在想来,我真是个残酷的人。因为那天晚上,我欣然接受了他的示好,在尽情享受关怀的同时,不需要付出自己的那一半。

然而,问题并没有得到本质性的解决。保罗的无能和那该死的沉默,依然是我们只字不提、心知肚明的话题。我很残酷地沐浴在他对我的种种关爱中,并不做什么回应。有一次,保罗突然问我,“你会不会来维也纳看我?”我却在桥上不停步地向前走,没说话。那一刻,我既不想给他一个落空的希望,又懦弱地没有勇气坦白一切。保罗很失望,他瞪了我一眼,愤怒地说,“你就是一个只用下半身思考的人。”我没有反驳,独自回家了。第二天,我却照例收到他的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去饭堂。

就这样,我们恋人未满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学期之久。在告别的派对结束后,他送我回家,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坐在了楼梯上,想和我单独谈一谈。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对方了,于是我坐在他身边,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特别冷静地说,“我知道你不想继续这段关系,你可以告诉我的。”我既懦弱又苍白地吐出了一句,“对不起。”

保罗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来抽。烟圈一点点寂寞地升上天空,我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升腾起一股心疼。我自认残酷,但那一刻的真情,是没有假装的。我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因为我的生活有很多不开心的事。我不想跟你说。”

“你跟我说吧,我听。”

他把烟抽完,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开始哽咽地说,“有一个邻居家的孩子,在我长大的村子里服毒自杀了。”我第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丁点的泪意。他的嘴角也开始抽动。我自然明白这是个借口,但还是接着他的话问下去,“真抱歉,你认识他多久了?”

他没有接过我一系列无关痛痒的问题,嘴角一直抽动着,忍着不哭。我放弃了这个戏码,对他说,“你想哭就哭吧,我会忘掉的”。

他倔强地,反抗地看着我说,“我没有想哭。你不知道吗,男孩不哭。Boys don’t cry, don't you know that?”

刚说完,他就附在我的肩上不出声的哭泣着,我也没有把眼睛移到他的脸上,争取看不到他哭的痕迹。我让他在我肩上一抖一抖地哭着,原谅了他一个“领居家孩子”的破烂理由,任由他在我肩上发泄无处安放的悲哀。我想,他心里对我久久难平的愤恨,其实从来就没有减少过。他哭了很久,一直到我累得睁不开眼睛。晚安道别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保罗。保罗从任何我有交集的朋友圈里消失了。据缥缈的小道消息说,保罗和一个一直喜欢他的姑娘在一起了,会在他宿舍里看电影。

距离上一次见到保罗,已经过去五个月了。保罗回到了维也纳继续上学,联系过我,也在我生日时送上了祝福。好几个月过去了,我在孤独长日里看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色彩三部曲”中的《白色情迷》,讲的是一个丈夫性无能被妻子离婚后,蓄意报仇的故事。我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保罗,想到了他在那一句理由后强硬扮演的各种角色,想到他在教学楼外等我时看书的样子,想到他那天在楼梯口上坐着哭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刻得最深邃的,是他那一句,“Boys don’t cry,男孩不哭”。一贯强装了男子汉的保罗,那天哭了好久。

前几天,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一个奥地利的号码。短信上写道,“你大概再也不想听到我的消息了。 今天晚上,我听的很多歌曲都让我想到了你,我只是想问问,你过得怎么样。我希望,我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坏印象。”

我的心揪紧了好久,手指却迟疑地没有按下回复。我承认,我是个残酷的人。我更害怕的,是回忆起自己伤害过保罗的种种情节,害怕想起他每一次在我欺负他之后都来楼下等我的表情。我想,保罗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是一个真正不哭的男孩。他深埋的自卑、不为人知的痛苦、坚强外墙背后的脆弱,被我粗暴地揭开、粗暴地注视。我也不知道保罗到底如何想起我,是否有厚厚的怨恨。我只知道我的残酷无可原谅。但是此刻胸口隐秘的疼痛,是千真万确的。

我想起他抬起头时倔强的那句,“男孩不哭。Boys don't cry.” 我只希望他想哭的时候,有人能陪在他身边,把脸别过去,假装看不到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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