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已巳先生一开始对我说了如下的一段言语:
人一出生,就奔向死亡,这是谁也逃不脱的历程。只是,人生却各有不同,凶、奸、刁、贪、勤、诚、直、忠、义、孝各有所取,相互交织,产生了人生的悲喜剧,而我这一生虽然基本上没离开过上海,但却颠沛曲折。
笔者记
下面是他的自述
第一部我小时候
我出生在上海市西林后路五十弄三号,时间是一九三八年十月。
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我被人推下黑暗的深处,我惊慌害怕,于是哭呀叫的,把自己叫醒了,原来是个恶梦,问题是我全身不舒服。为什么这件事记得特别深,因为在我成年前这样的梦还做过二次,每一次都是哭醒、叫醒。全身的不舒服。这一次,妈见我哭叫着醒来,即即刻将我抱起,,一边拍着一边走出房间。下楼梯前,回过头去,关照姊姊:“小已,不要下来噢,妈给弟弟拿药去。”
到了楼下,妈从贴着楼梯的板壁上挂着的关老爷画像前长条高桌上拿下一个小碗。
“阿嫂。”一声叫,妈回过身去,高兴地叫了声:“小阿叔来了。”
小阿叔走到我们跟前,看看哭着的我,看看妈手里的小碗:“已巳病了?”
“是呀,已巳,小阿叔来了。”
我停止哭。虽然我还不会说话,但心知肚明,小阿叔可亲。因为,他一来总喜欢抱我,并用他的前额轻轻地碰我的前额:“已巳,我们碰头了”。这样,碰着。说着,二三次后,他就微微地笑着看着我。我呢,也会对他笑着。今天,我们完成了见面礼后,他就问妈:“大哥在家吗?”
“哎,三天没回来。已巳病了,他还不知道呢。昨天,还是我妈来了,陪我到小儿科郎中徐少浦处看了下。”
小阿叔无奈地摇摇头:“阿嫂,我要会宁波去一次,你们有什么事要办吗”?
我虚岁四岁,即一九四一年的夏秋之交。我妈带着我和姊姊,还有外婆,一起到褚家行大阿叔家。我阿婶要生小孩了。他家在诸家行的街上(诸家行是上海西南地区的一个小镇)开了?布店,二开间门面朝南,二层楼的房(只比东西两隔壁人家高一点)。店堂间东墙中间放了一口橱,北墙并排放着两口橱。虽是木橱,上下各两扇门上都配有玻璃,可清楚地看到陈列着的各色布匹,店堂中间西侧些有一门洞,通向后面的厨房和柴间。对着门洞的后墙上有扇后门,门外有条河。门洞西边有架上楼的木梯子。在梯子下面放着大阿叔的一辆可载重物的重磅脚踏车,车前放着两把紫红色竹椅。木梯西边靠西北的墙前,有块木头的平台,上楼的踏步。西边墙前并排靠着一排排门板。店堂中央有一长方形的木枱,木枱的桌面和下面一档的三面都配有玻璃,没配玻璃的一边是两块木板支门,这样,这个木枱的肚里放着什么,人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鞋面布、剪刀、尺、绳、包装纸等物件。这个木枱对我来说是个好玩的去处,我可以在它下边串来串去,腰都不用弯。
我们到诸家行三、四天的一个上午,我和外婆在厨房间,外婆在拣菜,我靠着后门的门板看着河对面,河水中有条黑黑的牛,整个身子在水中,头也不时地钻下水中,然后抬起头来不管不顾地摇头甩水,惹得在它西边河埠头洗衣、洗菜的女人骂它,河埠头西边,河上有座木桥,木桥的北边有条泥路,路西边有排南北向的房子,房子东边有场地,场地东边靠泥路种着一排树,房屋西边也有一排树。在朝远处看都是一片稻田。
一声:“二哥,二嫂生了吗”?我就急急忙忙地钻到饭桌下,墙角边拖了一只空瓶往店堂间跑,嘴里说:“阿松,于,阿松,于”。二位叔叔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其时,我妈在楼上对姊姊说:“快去,叫外婆上来,阿婶要生了”。同时间,听得阿婶痛苦的呻吟声。姊姊面对楼梯退着往下。外婆早已听到声音,一面飞快地迈动着两只小脚,一面对二位阿叔讲:“你们的侄子让那么叫酒了。”
大阿叔这时一脸的紧张,小阿叔双手将我托起在空中,对我碰了下额头,我咯咯地笑。
一会儿就听得“喔、哎”的哭叫声。大阿叔的脸色舒展了。小阿叔连连与我碰了五、六个响头。外婆在上面叫:“二哥,一个儿子”。大阿叔立即喜形于色。小阿叔说:“好!我们纪家又多了根抗日的枪。”
街上传来嘻嘻哈哈,打情卖笑之声,随着这嘈杂声,进来俩对男女。一个苏州口音的男的对另一个男的说:“房明子,诸家行名气蛮响的,街市不大。东头一个茶馆,一个豆腐作坊外,就数这?布店大了。”
“诸家行一面周一个集市,从东头到西头碾米厂,弯弯曲曲的街上,人头济济,可热闹了。”
大阿叔从厨房里端出两把椅子,请那两个拿着黑色纸折扇的男的坐下,还给他们端来两杯大麦茶,然后到橱前对俩女客人做介绍。
小阿叔带着我坐在门槛上,从口袋摸出口琴吹给我听,吹了会问我:“好听吗”?我抬着头回答:“好听”。小阿叔对我说:“这是一支电影插曲。小阿叔唱给你听,好吗?”“好,好!”“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
大阿叔手脚麻利地帮那俩女人挑好了布,剪好、包好、扎好,笑嘻嘻地送走那两对人。
看着四人向西走到拐角处不见了人影。小阿叔问大阿叔:“二哥,那俩南的你认识吗?”大阿叔摇摇头。小阿叔说:“他们是驻七宝的分检所里的和平军。”
当天下午,小阿叔骑着大阿叔的自行车走了,说是去通知我阿姑(姑妈)和我爹。
第三天傍晚,我爹、阿姑、姑丈一起来了。小阿叔也来了。
外婆和我妈烧了一桌子的菜。我爹、大阿叔、姑丈都挺能喝酒。据说,阿姑姑丈结婚时,加上我外公,他们几个喝了个通宵达旦。我吃了饭,都已眼眯粘,人懵懂还听得姑丈叫阿姑:“纪宝莲,来,我们借花献佛,你给纪元哥。元中哥倒酒,小弟元方不大会喝,就少倒点,元方,我潘荣章公平合理吧。”
凌晨,我尿急醒了,从床上下来,走到楼梯口,稀里糊涂地往下撒了。一道亮光立即朝上照来。我一吓,就头重脚轻扑落落滚了下去,又是哭又是叫。小阿叔听到声音,就冲下墨黑的店堂里,在平台上将我抱起,可他立即发出轻轻一声:“唔”!抱着我三脚二步地冲向店堂中间的排门板边,有轻轻地水了声:“不好”。因中间的一扇门板微微开着。他返身将我包上楼去。外婆已醒,将我接了过去。小阿叔一下子扑在地铺上,将我爹、大阿叔都摇醒,指指下边:“有贼!”
大阿叔一骨碌就起来,端起油灯就下楼,小阿叔紧跟着有下去了。我爹后来也下去,外婆最后一个下去,她是去端水,给我揩身换衣服。我妈听到人一个个地下去,从婶娘房里端了油灯出来,待我换好衣服,把油灯拿了回去,阿姑问我妈:“出啥事了?”
天亮了,大家都起来,除了阿婶和小毛头外都聚在店堂里,看橱里的布存下三分之一。小阿叔说:“我一早在镇上兜过了,昨晚,主要是来抢西头碾米厂的米来的,这里是捎带了一下。”大阿叔苦着脸在修排门板的门栓。我爹坐在店堂里抽着香烟说:“现在这个世道,没有靠山,要想活得像个人样,很难。”姑丈随即附和着说:“想我们英商电车公司靠着英国人的牌子,日子还算马马虎虎。”阿姑立即说:“你不要吹了,下午还要上班,还不快点回去。”一会儿她就把女儿带下来。听说要走,婶潘妹妹不答应了,她说:“嘟嘟(其实是哥哥)不回家,我也不回家。”阿姑随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潘妹妹大哭了。
吃了早饭,送走阿姑、姑丈他们,大阿叔叹了口气:“这店没法开下去了,要不是已巳撒尿,不偷光了还不知道。”
小阿叔说:“不打走日本鬼子,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家里根本无法昂首挺胸的过日子。”
我爹却不阴不阳地说:“一二。八,八一。三你都上前线去过,日本人不是照样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前二年,你到宁波田明山去过,可你依旧会了上海。”
“我又要走了,这次去远了。”
“到西北,还是到苏北?”
“说不准。”小阿叔等了等又说:“我们活着就是为国家的利益,拿怕牺牲了也在所不惜。”
大阿叔对这俩兄弟的争论并不在意,一心盘算以后怎么过日子。
这年的中秋节,我们西林后路五十弄三号的我家可热闹了。外公、外婆带着三个阿姨来了。我爹他们的阿叔阿婶来了,阿姑、姑丈带着潘妹妹来了,大阿叔阿婶带着襁褓中的大华来了。大华成了我和妹妹的玩具,我用手去动动他捏成拳头的手,过一会儿又去摸摸他那红扑扑的脸。妹妹喜欢用手指点他的鼻子,有一次还去点他的眼睛,被大人看见,就对她说:“不能去戳他的眼睛”。过一会儿,她又用手去戳,被阿姑一把拎开了。
吃饭了,除了我家人同时请了房东家俩老人。房东家有个儿子,十年前下了南洋,一年到头总有封封信往来,可自去年底至今,写了几封信去都没回信,不知怎么的,这偌大的房子就我们两家,理所当然地一起过节了。团团的一桌,小阿姨说什么也不肯上台面,她要与我姊姊、妹妹三人在一张小方桌上吃,小放桌放在西廊放门口,而我自成一“桌”,我坐在有五档踏板的高矮凳上,背有靠板,前有饭桌,我在东厢房门口。每道菜来,大小两桌都有。而我呢,外婆直接从灶披间里拿个小碗盛了直接给我送上来。我爹说:“不用每道菜都给他,他能吃多少”?外婆回答道:“外孙皇帝,外孙皇帝,外孙是皇帝啊,能少了他吗”?外婆在上下踏板时,还哼哼道:“大大的小孩,坐了高高的矮凳,拿(发音为nai)把厚厚的薄刀,切硬硬的嫩糕。”
叔公问:“元方呢?”
我爹回答:“到北边做生意去了。”
“到北边去要当心2,打得厉害着呢。”
我吃着,吃着头往靠背上一搁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在妈妈怀里。叔公他们正要走,他们有二个女儿,都已成家,住在十六铺新开河那边,晚上也要吃团圆饭。外公外婆也如此,晚上大舅母。小舅舅也都要到外婆家团圆来。
我爹和大阿叔去送两家长辈,姑丈吃了饭上班去了,晚上再来。
忽然,弄堂里响起飞跑的脚步声,一个人边跑边喊:“日本鬼子拉夫了。”冲过了我们大门向弄内而去。一会儿,又有脚步声而且是许多人的,一个人闪进了我们大门,随即转身想关门,而一把刺刀直刺进来,关门人放弃了门转身想再跑,大门被踢开,二个日本鬼子冲进来,拉住来人往外跑,我妈放下我,就去拉我爹,又进来一个日本兵,对着妈妈当胸就是一脚,妈妈用手捂住胸口倒下了。姊姊、妹妹、我都大哭起来。好一会,我妈捂着胸口坐了起来哭出了声。阿婶抱着大华眼泪汪汪,不时走到大门口向弄堂外的马路瞭望。过了好些辰光,大阿叔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进门就问:“哥呢?”又引起妈妈一阵大哭,并咳了起来。大阿叔叔说:“我看见日本兵在马路上拉夫,就推了一把哥,叫他快跑,自己跳上脚踏车往斜桥方向落慌而逃。”阿姑也心神不宁,说要走,去找姑丈去,怕她也出事。最后,她还是领着潘妹妹走了。
大阿叔他们到第二天午饭后,看我爹还没回来,无奈地回了褚家行。外婆来了,一进门就说:“我昨天回去,一直心惊肉跳,眼皮是乱跳,家里没事,所以想来这里看看。”一看我妈眼泡红肿,不时拍着胸口,就问:“怎么了?”“元已他――”妈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元已?你们吵架了”?妈妈摇摇头:“拉――拉夫,被日本兵拉夫拉去了”。“杀千刀的日本赤佬。”外婆拍着妈妈的背,劝她别哭了。外婆叹了口气后说:“元已平常不大顾家,生意场上赚了钱,与一班朋友一起吃、喝、嫖、赌,常不回家,现在被千刀的日本赤佬拉去,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说着,弄堂里有人叫:“含牌算命,”外婆就说:“叫算命先生算算看。”“算命先生”一手托着一只鸟笼,一手拎着一小布袋。鸟笼里有只羽毛鲜亮,色泽好看的鸟在上上下下地跳着。算命先生坐定,鸟笼放在客堂的八仙桌上,从布袋中摸出一只木盒子,盒子里排着一排长条纸牌,倒出纸牌分成二迭,向阳的穿插弹了二次,倒齐,在放入木盒里,然后打开鸟笼,放出那鸟,一声口哨,手指一招那鸟就飞上盒边,跳了两下,就去纸牌中啄出一张纸牌,算命先生从鸟嘴边拿纸牌,往桌上一放,又伸手去布袋中摸出一个更小的布袋,用手指去捏出一些小米喂了鸟,将他赶回鸟笼里,关上门。开口问:“太太和老太太可认得这个字”?外婆回答:“不认得”。“噢。这是个‘趟’字。合谓‘趟’?涉浅水而过也。可是府上有什么人走失了”?外婆和我妈连连点头。“两位夫人。这个‘趟’字尚有可喜之处,特别是现在战乱年代,这个人决无生命之忧,两位想:涉浅水而过,何有生命之忧?这个字可一折为二,即尚与走。也可说尚在走,而尚字又可这样看上下面是张网罩住一口,一口即为一人也,小的网且未封口,大可脱逃而走。这小字的两点一连即为十,而走字上面也是个十,这样一来此人走个十天半月即可回转噢”。外婆和妈妈听了此话,脸色都有所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