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南方的秋天偶遇

  如今我已过了而立之年,回望过去,我依然想念她。五年又五年,没我的日子,她还是那个她,我却变了模样。她曾是我的天下,我的山河,我的晴朗。有一天,我们在南方的秋天偶遇,她走到我面前,说,好久不见。

  我把老婆抱在怀里,右手风轻云淡的从她胸口划过,整个拥在臂弯里,抚摸她紧致的肩。我对她说,我跟你讲讲陈青杨的故事吧,你可别生气。我以前可喜欢陈青杨了,明媚风骚的她和少不经事的我,都已三十二岁,等待年华老去。她依然明媚风骚吧,不经意间我老了一截。

  此生都等不到如五年前的那场偶遇了,再也没机会见她一次了。我跟你讲讲陈青杨,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

  二十七岁那年,我在北京路偶遇陈青杨。

  我站在南方的秋天里,阳光惨烈,照在人身上泛着金黄的光,十一月的榕树盎然又招摇,不管四季的无常。繁华喧嚣的北京路上人来人往,我在七米开外站立,盯着一双大长腿。那双长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它属于陈青杨的,大腿左侧浅浅的两块月牙胎记,像是张开的两片嘴唇。她曲线毕露,她坐姿撩人,我眯着眼盯着她裸露的美腿和包臀裙映衬的细腰,伺机向前一米再一米。

  广州的天气春暖夏热,秋长冬短,广州的姑娘一年里三百二十天露着大长腿,整座城市的长发长腿背影都风骚撩人。迫不及待追上前看一眼正脸,大多数是平凡无奇亦或是人间悲剧,我老婆是个惊艳的意外,清丽端庄,陈青杨是另外一个意外,明媚风骚。

  我有青光眼的毛病,非常怕强光,眯着眼皮以防止眼球的肿胀感,光天化日之下总是一副色眯眯的模样,唯独看钞票时的眼皮内才炯炯发光,眼睛也显得大些。家楼下的那间大超市我很少去,满场刺眼的白色灯光让我的眼睛感觉到一阵阵恍惚,难受至极。那天我的眼睛又开始恍惚了,不仅因为阳光惨烈。我见到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的她,认错人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如此,我也得走过去说声:陈青杨,嘿,好久不见。

  我很久没见过陈青杨了,这些年大家都不曾见过她,更不曾寻找她,以为天人永隔。走一步停一步,停一步看一眼,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我伺机向她靠近,似乎每走一步眼前出现另一番时空,另一种心境,仿佛每一步都艰苦卓绝,仿佛鞋里装了块吸铁石。一片还绿的叶子倏然落在地上,像条死鱼,一动不动。我再多走了一步,睁眼闭眼的瞬间,低头抬头的瞬间,她的眼眸里出现了我的轮廓,她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眉目带笑地望着我,她对我说:孔秋来,嗨,好久不见。

  广州大佛寺旁安静的休闲饮吧里,我和陈青杨面对面坐着,陈青杨看看窗外又看看我的手,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我想她首先该跟我讲讲她是如何撒手人寰,又是如何起死回生。她始终不讲,仿佛从没发生过任何事。我索性跟她聊聊琐事,比如她母亲想她都快想疯了,卜进鹏的孩子上小学了,谈东阳和易铭俊各自结婚了,我们高中的教学楼拆掉原地盖新楼了,我月薪六千并且阳痿了。她并不关心我们这些旧人,不想听也不想问。对往日亲近的人漠不关心,原因大概有三个:

  1、她很有钱,怕我们找她借钱;

  2、她不爱我们了,或许还恨着我们;

  3、她想让我们忘了她,忘记她的存在。

  陈青杨说她倒是有些钱,但没到怕人惦记的地步;她以前爱我们,现在不爱了,但没有到恨的地步;她现在生活过得很好,她知道她是存在的,既然大家都不希望她还存在,还是消失比较好。她说,老走回头路也没什么益处,而且我妈该疯还是要疯,卜进鹏的孩子该上小学还是得上小学,谈东阳和易铭俊该结婚还是要结婚,教学楼该拆还是要拆,你该阳痿还是会阳痿。秋来,你为什么会阳痿?

  陈青杨说,我两岁时就见过你的小鸟,我太熟悉它了,我给它喂过米,画过眼睛,盖过被子,我还拉过它的包皮,那时候它就直不起来,但能站在池塘边喷出三米远。如今它垂头丧气,并且不能喷出三米远,没有吐浆糊的渴望,也没有传宗接代的功能,但我保证,它见到我这张生动的笑脸,立马就会来反应,舌尖一碰就立正。都二十五年了,我太熟悉它了。

  如你所见,陈青杨并不关心我们这些旧人,但她特关心我的阳痿,一再询问究竟。她再三强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阳痿。

  这些年,陈青杨过着她想要的生活,这种生活由自由和无聊组成,即:换一个地方生活,再换一个地方生活。

  离开七里湾后去了上海,上海住久了就去北京,北京玩遍了就去西安,西安住了半年又去成都,成都住了几个月又来了广州。

  我说你还活着就好,其他的事情我也不关心。

  我分明是嫉妒,离开七里湾后我回了五通口老家,五通口出来后我去了汉口工作,汉口工作一段时间又去了武昌,连起来不到30公里。离开武汉后我到了广州,在岗顶附近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设计,办公室和住所间不到800米,在广州工作了四年,工作忙一阵子闲一阵子,老板亲切一阵子严苛一阵子,上班下班一天接一天。业务员称我们作设计师,平台运营称我们作美工,我们心里称自己作创意者,其他人认为我们是一群思想单纯,每天对着电脑自嗨的强迫症患者。有些朋友突然在聊天面板里闪动起来,几年没联络,直奔主题,帮我弄个Logo吧,随便弄弄就行,帮我弄个网站页面吧,随便弄弄就行,帮我做套VI吧,随便弄弄就行。

  小时候陈青杨是我暗恋的邻家妹妹,中学时她是我们暗恋的同班同学,大学时她是我傲慢的女友,现在她坐在我面前,我们是一对干柴烈火的旧情人。她说要治好我的阳痿,拿起我的手反复探寻我手掌的纹路,拨弄着手掌和指头。我傻傻的问,陈青杨,你会看手相吗。

  陈青杨没回答,依旧在我的手掌上拨弄着。起初我有些手痒痒,逐渐我有些心痒痒,瞄了一眼她圆润的乳线,迫不及待的提议:我们去开房吧。

  一直都如此,不舍得花钱在本地住酒店,但为了这一晚,我愿意掏出所有的积蓄,到西塔的四季酒店开一间有落地窗的总统套房,把她扔在大床上。她也许还是一样的直接,会走到落地窗前一件一件脱下衣服,把整座光灿的城置于两腿之间,置于漫天飘逸的隐秘里。

  那天我们并没去开房,她说老熟人了就去你家过夜吧,我特想看看你现在的生活。

  那一年,我租住在青年扎堆的城中村里,即便在家人看来是吃苦受罪,为了生存、前途和丁点自由也是理所当然。和大多数南漂、北漂一样,工作多年但没有多少积蓄。

  我们走过一片慌乱的、流动的、嗡嗡作响的繁华,绕进了天河村遮天蔽日的巷子里,她走在广州城中村的窄巷子里不合时宜,又恰当和谐,毫不掩饰的暴露的美腿细腰让男性路人和摊主侧目。那天我带她上了楼,打开防盗门后我说了声“五楼”,她就径直上去了,细跟高跟鞋敲击楼梯发出哒哒的声音,点亮暗淡的声控灯,我跟在她的身后,眼睛盯着那对左溜右歪的屁股,仿佛被小姐领进客房,莫名的心慌。她在我房间里逛了一圈,也不避讳我的乱扔的内裤和满桌的杂物,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我至今都记得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的身姿,她已经不是陈青杨,当年的。单身男的出租房里粗糙杂乱,也许就该是这样。一只优雅精致的高脚杯,装着白开水,放在桌面上,陈青杨说,还在用高脚杯喝白开水呢。陈青杨又说,我本来想给你做个饭煎个蛋什么的,还是算了,你住的地方环境太嗯嗯,太不温馨了,咱们直接洗澡上床抱抱吧。

  小时候,陈青杨趴在我的身上,听我肚子里蠕动的声音,她说,每个地方的声音都不一样,肚子里是咕咕咕,胸膛里是咚咚咚。我也曾趴在她的身上,听咕咕咕和咚咚咚。吃完午饭后,我趴在她软绵绵的身上,听着她的心跳,听着她肚子里蠕动的声音,她母亲忙着自己的家务,偶尔看一眼我们,只觉得有伴的小孩,多开心。如今我依然很想趴在她的胸口,听她的心跳,依然还是软绵绵的吧,依然还是咚咚作响吧。

  陈青杨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旁的桌子上,最下面是黑色裙子,最上面是黑色内衣,我的衣服也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边,最下面是蓝色牛仔裤,最上面是白色T恤。

  那晚的最后,陈青杨不太开心。

  陈青杨不开心是应该的,她对我的鸟儿熟悉至极,老朋友多年不见,它也不知道起立打个招呼,太没礼貌,让我羞愧难当。没礼貌的我,陷入老无所依的恐惧中。

  我阳痿多年了,硬不起来,刚硬起来,马上又会软下去。这根棒子打不了球,进不了洞。陈青杨蹲在我下面做出各种努力,我有时候趴过去在她身上索取点硬起来的理由,有时候任她摆布,摆出些需要固定许久的伸展动作。陈青杨说和我做爱就像做瑜伽,除了感觉全身筋骨舒展,其他一无所获。

  我说,陈青杨,你会不会明天就消失了。就像那年,道一句晚安,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在薄薄的被子里,她转过光溜溜的背,手伸下,看着我的眼睛,她说,秋来哥呀,我没见到它立起来之前是不会消失的,放心吧。

  我说,我们别说晚安了。我说,我想抱着你睡。

  我们如此袒露心胸,是该说说真心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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