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不及君

文/花期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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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血霓裳

  阿颜,我来接你回家

  第一章:

  我急匆匆腾云上九重天看望辰儿,刚进上元宫便瞧见一身玄服黑发坐在床边蓄水为墨辰擦拭全身的墨珏。

  我上前一步,柔柔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打在那人身上,有着摄魂的眩目感。我喉头莫名一哽,本已到唇边的问安话怎么都吐不出来,眼眶却已湿了半圈。

  他仔细擦拭完辰儿最后一只胳膊,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只想看看辰儿,他还好吗?”墨珏神色冷到极点,我本能地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说话尽量不惹他动怒。

“拜你所赐,仙身未毁。”他身长玉立忽地一声嗤笑,倾身望着我,那漆黑如墨的眸子差点令我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夕颜,真是可笑,没想到你也会关心他的死活!”

  我不自在地退了一步,墨珏眼中的笑意却越见空洞。趁我还没回神的当儿,他已就势捏紧我的下巴,呼吸浅浅地喷在我的脸上。

  提及夕颜,我皱了皱眉:“我是繁花。”

  见我解释,他手臂微微一僵,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我:“是啊,你是繁花,是那个害了辰儿的繁花。不是夕颜,我的辰儿可没有如你这般狠心的娘亲!”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有脸站在这儿?”

  他癫狂,他哀恸,顿时天翻地覆,殿上殿下只余他魔怔般的嘶吼声。我瞳孔猛地一缩,还没待我反应过来,便已被他一掌打下殿,“噗”地吐出一口艳血来。

  候在殿下的宫人见情况不妙随即便过来扶我。我苦笑着撑起身子,摆摆手示意他退下,那宫人虽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眼,但碍于命令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那…战神您多加小心。”

  这宫人也实诚,我微微颔首,目送着他走远,唇角泛起笑意,整个人身形一晃,便再也撑不住往地上倒去。

  神族太子内力雄厚的一掌,纵然是上古战神的我,也比不得打小就血统纯正的神族嫡子。那一掌正中心口,我又如何受得住?

  是了,他恨我。恨我在神魔大战中没能保护好墨辰,致使他仙元散尽拼尽神力只剩下一具仙体,而我也实在是个混账,枉费辰儿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娘亲,纵然是徒有虚名也确有些感情。

  都是一场孽债,以致于让墨珏百年来都不肯原谅我。

  我神识迷离,身侧那摊艳红的血妖冶至极,像大朵大朵的芙渠花在我身旁绽开。我嘴畔堆起一堆笑,昏过去之前眼前有人影一晃。

  我心里暗笑,墨珏,你本有千万句话可以与我说,却偏偏挑了最伤人那句来刺我。我不是夕颜。

  疼,真疼。

  第二章:

  被墨珏重伤后的半月里我都待在府邸养伤,那次在上元宫救了我一命的宫人被我带回了府,此刻正被我奴役着端茶倒水。

  他叫华元,是我在内府里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诚然他并没有说出那日在上元宫发生的事,但依我脑补,应是他折而归返渡了我仙气将我带回府无疑。

  我问他他没答话,但他总算是留在了我府中。

  我设在天宫附近的探子加紧传报回上元宫内的消息。知晓辰儿病情又加重几分,我这个做娘亲的恨不得直接冲去见他,但一想到墨珏那张冰冷的脸,就不得不叹气作罢。

  我于他有愧。

  半月时光似指间流沙。正当我枯等在院中四月盛放的桃花树下时,墨珏来了。

  史无前例。

  我让华元去沏了壶清茶,缓缓为了他斟了碗,忍住内心的欢喜,问他:“殿下光临鄙舍,可是有事?”

“繁花,那日我说的实为气话,你莫要往心里去。”

“辰儿灵识逐渐汇聚起来,眼下正是格外凶险的时段,他毕竟也是你的孩子,所以……,”他撩开袍角坐下,眉目里的痴倦完全掩盖了月前的疯癫痕迹,他捺住心神,说,“我想借你三根心头凤凰羽。”

  凤凰羽!我如临雷劈。那是上古神物,有引魄聚魂之效,已长在我这只老凤凰心口处万年有余。

  墨珏见我一脸怔然,以为我是被他吓着了,忙开口解释:“你莫怕,只是辰儿修为甚少灵识聚会不利于结魂,以此来助他一助罢了。伏曦神告诉我,你为上古神裔,凤凰羽的效用更为显著,若有它,辰儿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皱了皱眉,端起茶杯浮了浮水面,神色有些疲惫:“殿下请回吧,凤凰羽乃我族至上神物,岂能外借?恕繁花无礼抗命之罪。”

“你…”他气结,于是没有想到我如此不给情面就回绝了他,面上颇有些愠色,“繁花战神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数万年来孑然一身,也真耐得住寂寞。本殿下着实好奇,究竟是要多冷血无情的人才能做到?”他没给我回击的机会,狠狠丢下一句重话便召来祥云离了府。

  我瘫倒在地,苦笑一阵:“不是还有你吗?”

  那凤凰羽我确有无疑,但早年就施以秘术融入心口分离不得。墨珏,你问我要凤凰羽,可我拿什么给你?是了,我不近人情,你怨我、恨我,可看在你为辰儿神聚如此奔波,我实在狠不下心毁掉你最后一点希望。

  你看,我是如此念着你,尽管我从不是你什么重要的人。

  第三章:

  我叫繁花,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唯一一只神凰。

  由于我天资异禀,不出三万岁便修得仙身,入天宫面见天帝。那时,距阿爹仙逝已百年有余,天帝念在旧日与阿爹的情分上,赐了我琉璃珠,命我做了战神去平息魔界之乱。

  我新官上任执剑的手法生疏得厉害,归殷小仙看不过眼就手把手教我握剑,剑风凌厉直劈得南天门的牌楼都落了一块才放我下界。

  那一战斗得天昏地暗。神族兵将折损过半,肩上伤口汩汩流着血。我强行顶住百万魔族将士的围攻命全军退入神魔交界谷以求暂时庇护。那一日,残日荒原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界妖魔横行,场面是我所不能想象到的血腥。

  魔尊玄蚀放肆地狂笑向我挑衅:“神族的人可都怕了?所谓上古战神也不过如此嘛!”

“繁花,”他念及我的名字,眉目一挑,“你也是实才之人,若入我族必以命相待。”

  我那时也是一铁骨铮铮之人。狠狠啐了他一口,墨发在空中翩跹飞舞,我说:“逼良为娼,堂堂魔尊也干得出?”

  未待他蓄力出击,我已耗尽最后一丝神力朝他扑去。那一刻,地动山摇,隆隆雷声迎着我的耳膜铺天盖地而下,我眼前一黑抱紧玄蚀落入无底深渊,而归殷为了救我也死在当年那场大战中。

  我是似乎能想象到他站在我面前温柔地对我笑,可我那时的情意却都葬在了如今这个人身上,丝毫未移。

  待我醒来时,沧海桑田已过了七万年。我重伤未愈,仙身尽失,神族早已弃我如敝屣。所幸,这数万年来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记得我去世的阿爹阿娘以及因我而死的的归殷。

  我在城郊建了草屋,每日采食野果为生竟也活了一年半载,直到有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牵着个娃蹲在我家门口。

“阿颜,我来接你回家。”

  他声线清澈似三月晴雪,洗过人心头。我微微一怔,正巧对上他那双噙着笑意的眸子,电光火石间,似有缘分注定,视线竟丝毫移不开。

“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小女子名繁花,不是什么阿颜。”我见他玄服黑发迎着光站着,依他出尘的气质便知来头不小,便本着礼数向他解释。还没待我说完,孩子男子身旁的娃娃便跳出来,拉着我的衣角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糯糯的喊着我“娘亲”。

  我大惊失色,使劲挣脱却怎么也甩不掉这小娃娃。难不成这年头稍有点姿色的男人都如此自来熟?

  我扭头向玄服男子求救,他却抿着唇笑道“繁花,甚好。”接着,这两人大摇大摆地住进了我房内。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的父子俩,一时气结,却怎么赶也赶不走,索性便放任他们暂住在这里,也为这荒芜已久的院子添点人气。

  玄服男子叫墨珏,而那裹得跟团子似的娃娃叫墨辰,据他所言我是他走散已久的夫人夕颜,也是墨辰日思夜想的亲娘。

  我惊愕本战神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婚娶过,又哪来的官人和孩子?我也曾反驳过墨珏。他只摸了摸我的头,眼底碎玉般的星光潋滟着,语气是从来有过的坚定,你只是忘了而已。

  墨辰攥紧衣角欢快地追着我喊娘亲。我被他烦得没法,只好摸着他的头掏出块糖堵住他的嘴巴,?义正言辞的告诉他“不许叫我娘亲知道了吗?”

  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待我放开他时又欢快的喊了声“阿花”。

  我汗颜,但阿花总比娘亲不叫人误会,便也随了他。几年下来,我虽对墨珏的话半信半疑,但与他父子二人相处着到也颇为融洽。有时我午夜梦回,见我房侧屋内的烛火亮着,心顿时就安定下来。除了偶尔几次他不辞而别令我心惊半响,朝暮之间他的存在似乎已被我刻入骨血。久久间竟分离不得。

  近日灵魂俱归,我仙力恢复半成有余。许是我神识将醒,神族略有察觉,特意派了司命下凡渡我回归仙班。

  那一日桃花灼灼,我一身红衣翩然于天地间。渡仙镜已横立空中,我只觉体内真元涌动,上古神力即将喷薄而出,而被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来的,除了万禽古雀,还有静静站在我身后的墨珏父子。

  他眼底一片猩红湿润,疼惜地接住我飘零而落的身体道:“我早该想到的”。

  司命等群仙早已慌乱地跪了一地,我头痛欲裂,恍惚之间不过山崩地裂,只依稀听得有人唤他殿下。

  原来他竟是神族太子。

  七万年前那场大战,我拖着玄蚀入了深渊并祭上内丹将他封印至穹苍大地。如今七万年过去,我已归于仙班,他大约元气恢复不日即将破除封印。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墨珏将我和辰儿托给司命照顾,自己携兵前往魔族重地。

  临行前,他牵过我的手,在我眉心印下一吻,眸眼柔情似水:“阿颜,等我回来。”

  我满心欢喜地点头,待他拥我入怀那一瞬,屋外大雨倾盆而下。

  毕竟是神族太子出兵,又占了玄蚀重伤初愈的便宜,所以这一战战得相当容易。不日前线便传回捷报,预计这几日攻陷魔族重地。

  我思他成狂,特意在他凯歌归来那日设下酒宴为他接风洗程。没想到我苦等一日,竟等来他那病容憔悴的侧妃吟阑和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今日始知原来你就是墨辰的娘亲夕颜,”她满眼怒火,被我气得咳喘不止,面色又煞白了几分,“你有什么资格能得到殿下的欢心,一个凡人。”

“哦不,你是上古繁花战神,夕颜那贱人怎能跟你比?”

  吟澜嗤笑一声,我捂住半边红肿的脸,微微皱眉:“吟澜娘娘,我繁花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今日这一巴掌我挨得未免太冤了些。”

“我在跟夕颜说话,你一小小战神插什么嘴?”她眸瞳日渐空洞,神识涣散,又哭又笑的狠狠抠住自己的面皮,笑声嘶哑得令人心惊。

“我五万年前便嫁入上元宫,日夜守候在殿下身旁,你知道我有多爱他吗?那比日月星辰还要璀璨,可我与他这么多年的情与义竟然比不过你与他相处几十载!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百世轮回历情劫,他就带着墨辰找了你几万年,夕颜,你有何福分得到他的心?”我心渐渐凉下来,只因这个叫夕颜的女子在墨珏心里占的位置。吟澜在我面前已疯成魔,我怔然间想去扶她起身。突然身后有人影一晃,我没来得及出手,辰儿便不见了。

  纵然我万般寻找,最后也只寻回一具躯壳。

  我闭上眼有泪滑落。前尘往事,尽付诸东流,万般情意皆藏匿于心。

  【下篇】泪嫣然

  第四章:

  那日我拒了墨珏后,天帝下了指令我上天商谈军中议事。

  近年来,边关战事加紧传报,魔族蠢蠢欲动。我头痛得紧,也不知道神魔之间何时才能真正平息?

  过了南天门,我匆匆往凌霄宝殿赶去。途中遇见墨珏向他问安,他只淡淡瞥了我一眼,我知他心有怨气,只哑然失笑了半响。

  不知从何时起,我和他的关系变得如此生疏。

  天帝的言意很简单,让我带兵前去剿灭魔人一族。

  我心脏猛地一缩,苦笑着问他,“你当真就那么恨玄蚀,非要这六界生出一场浩劫来?”

  天帝别开头,顶着张枯槁的面容,叹了口气:“正邪间,不得不灭!”

“玄蚀轼我长孙,欺我族人,毁我山园。若真不报,本帝拿什么去跟天下苍生交待?”

  天帝心智早已魔化,我见他癫狂的样子,连连摇头,夺过他手中的兵符便回了府。

  都是我造的孽,这一仗我非战不可。

  回府后的日子清冷如昔。夜半,我就着烛火诵读兵书,直觉无味至极。

  自己哑然叹了半口气,想起不日即将开战的事情,心底的思念如潮水般蔓延开。

  到底还是割舍不下,我想去看看墨珏。

  潜入上元宫的路三百年前我便已摸熟了。绕开打灯查夜的宫人,我直逼殿外的梧桐树上好生藏好。

  如此大费周章,也不过是为了看他一眼。

  今夜月色比水静,屋内透着窗纸的光有人影晃动。我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不多时,便见墨珏自屋中披了件衣裳出来。一手握着书简,一手捧着个人形木偶,对着那白月光遥望,眼底的柔意似能融出水来。

  我心中一疼,这是我从未得到过的。他如此看待一个偶人,也不愿此生再见到我。

  心中微凉一阵,借着月光倒是看清了那偶人的模样。额上朱砂痣,汇成心尖泪,倒是跟我长得有几分相似。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都以为,生活了这么多年,是石头也会动下心。心嘭嘭直跳,那偶人是不是就是我呢?

  但下一瞬,这个幻想被他无情击碎。

“阿颜。”他声音凄楚,似是怀念,又似是遥想。眼中情意碎了满地,原来,他也会做这种睹物思人的事情。

  我忽然就想起百年前吟澜疯疯癫癫说的那席话,就忍不住哽咽出声。

  吟澜是天帝赐给墨珏的东海公主,却为了夕颜放弃了这桩婚事,扬言说过要休妃与夕颜一生一世一双人。吟澜不肯,在和清宫寻短见不成,便就此疯了。

  我埋下头泣不成声。他对你的执念那样深,夕颜,最终还是你赢了。

  第五章:

  回到府我便一言不发关押了华元。不论怎样,他是墨珏的人,做些让他不痛快的事,他便能越发记住我。

  这样,也不枉我煞费苦心为他征讨玄蚀欠他的债了。

  在我动身前夜。

  我的碎花包袱里面除去仙具护甲,便只剩下百年前墨珏为逗我开心赠我的小玩意。

  月色清冷刺人,我凝视半响,终是叹口气,将它们全部塞进了箱子。屋外忽然有人影一晃,我浑身一颤,警觉地追出去。看着来人挺拔修长的背影,我轻轻喊了声。

“阿珏。”

  不是殿下,也不是墨珏,沐着月光,与我对视的,是我的阿珏。

  他闻言转过身,死寂一般的眼神:“辰儿走了。”

  我心下一惊,刚想伸手安慰他,却被他反手死死按住。放大在眼前的是一张阴鸷且俊美的面容。我从未见过那样憔悴的他。

  僵持了半晌,我叹了口气,问他:“我们真要走到这一步?”

  他手臂一僵,蓦地收回手苦笑着摇头:“繁花,你也知道我的难处。”

“若你当时应允借我凤凰羽,辰儿又岂会在结魄时发生意外,魂不得聚,最后连具仙体都保留不下来?”他面色突然一变,眸中似有熊熊烈火燃烧。

  我能感觉到他体内涌动的怒火,我知道若这不是战神府,他怕早就拼尽全力取了我性命。我心里暗笑,他终归还是恨了我!

  爱与恨,本就在一念之间,我跟他走错了太多的路,也不知这一战之后还能不能相聚。

  一步错,步步错。尽管早已于事无补。

  风扫庭前叶,夜半孤寺灯。我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换了另一种姿态对他说:“辰儿仙身虽毁,若你想他平安转世轮回,我倒有一个办法。”

“不过,我有个条件。”

  见他诧然,我突然觉得自己万分可笑。事到临头,我竟然只能以这种卑劣的法子与他保持联系。

  可为了墨辰,他一口答应。我对他焦急询问的神色视若无睹,抬袖化出一处古亭,我嘴角有浅浅笑意,向他拱手道:“殿下只需陪繁花过这一夜,即为繁花之愿。”

  墨珏闻言浑身一颤,惊愕地抬起头,见我苦笑,只得落了座。

  我捏了个诀唤了宫娥沏茶,视线慵懒的落在他身上,像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此次前来他不见华元,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但很快便掩去了。我失笑一阵复见他看着我说:“不过几日,你沏茶的宫人便换了一拨。”

“上次那个不大勤快,殿下也晓得,下人无需纵容。”

“嗯。”我端了茶,密切观察着他的神色,心跳都看漏了拍,也只是寻到他淡淡的一瞥。

  我本以为在这个夜晚能离他更近一些,没想到二人皆相顾无言,在亭子里坐着看了一夜的星星。

  第二日拂晓,他甩下一句“你的要求我做到了,记得你的承诺”就匆匆离去,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我。

  我心里凉到透底。因为他恨我,所以无比讨厌我,我本来就不是他的夕颜。

  第六章:

  我与伏羲神约好在断仙台相会。临行前我捏了个诀,让一夜未眠的自己看起来尽量干净清爽些。

  我虽明知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途,却也甘之如饴去赴。

  随同神族各天兵领兵头领前往魔族重应战的除了我,也就大地之神伏羲了。

  我抖开碎花包袱,将银白战甲穿在身上,他守着兵将扎好营帐跑来问我:“怎么殿下没同你一路来?”

  我白了他一眼,没答话。我跟墨珏之间的疏离是个傻子都看得出,伏羲,你就非要揭我的伤疤不可吗?

“上次我还记得他问我如何为小殿下引灵聚魄,我还让他找你要凤凰羽来着。啧啧,那可真是个上好的宝贝……”他滔滔不绝,我干脆捂了耳朵去一旁蹲着。

  战书早已下达魔宫主殿,我目前所能做的只有等,等玄蚀来应战,然后一结这几万年来的恩怨。

“你和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办喜酒啊?那日我从上元宫上方腾云而过。他见你昏倒在地,殿下那个紧张劲儿啊,修为少说都渡了一半。后来我问他,他还不理我。小繁花,好事将近,可别忘了你伏羲哥哥,记得请我喝一杯……”

  伏羲冲我嘿嘿一笑,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后面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脑中有闷雷炸开,无尽苦水透着凉意涌上心头,心疼地猛地一缩。

  抬手,面上有泪滑落。

  我不懂,他不是恨我么,又为何要救我?难怪那日他那么虚弱,他竟是以命相搏强行渡了一半的修为给我!

  他是不要命了吗?

  远处云层翻涌着,警报已拉响,四周黑压压一片,正是日暮时分。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就这样仓促地开始了一场大战。

  当我浴着血水立于天地间与玄蚀对视时,墨发飞舞,像是回到了七万年前,恍惚间我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繁花,别来无恙。”魔尊玄蚀一如既往地狂笑。他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但七万年前那场大战还是让他多少于我有些忌惮。

“束手就擒吧,神魔间如此斗下去,不成个法子,你干脆臣服于神族麾下,护你全族百年安定祥和。”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他故作沉吟了半晌,复又看向我:“繁花,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我点头,说:“只要你就此停手,为了六界苍生一切恩怨我们就此勾销。”

“你未免太天真了些,我若收手,天帝会放我全族一条生路?”他嗤笑,眼中血丝布满,面上是极端的不屑,“我若战,哪怕散尽浑身修为,也定不让你神族讨到半分便宜。”

  言毕,他握了拳一跃上天,指尖点化出柄利剑往我心窝处刺来,我亦随之追上前,侧身险险避开这一剑,与他共立在淇水江面上。

“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吗?”我拦住几欲上前祝我的伏羲,眉头深皱。这仇是我和玄蚀结下的,今日要断,也不该让外人插手。

  玄蚀苦笑一阵,扬手化出数以千计的冰凌,迎着微弱的暮光下,尖端处竟红得发亮。那是凝聚了万年修为化出的冰凌珠才有的色泽。

  我大惊,忙把灵力运至丹田生出屏障来防御,却陡然听到他尖利刺耳的狂笑。

“百年前,神族太子墨珏为七万年前之仇重伤我一次,我便绑了他的嫡子将魂魄锁于长明深渊下。没想到,我苦苦策划让他这一生都不得安生,却竟是为他做了嫁衣。”

“繁花,你可知道,墨辰丢失的魂是为了给你续命的啊!哈哈哈……”

  我脑中一记闷雷炸开,今日从他人口中听到的直接将我这万万年来所滋生的那点情感冲击得连粉末都不剩。

  玄蚀见我怔然,面上一喜,那万颗冰凌便齐齐向我腹部刺来。我浑身剧痛宛如在血泊中淌过,恍惚间听到的,除了伏羲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还有……那个我朝思暮想的声音。

  如被神佑,他玄服黑发,伸手接住我,竟是那句久违的话:“阿颜,我来接你回家。”

  声音清澈如水,我缓缓闭上眼。

  第七章:

  我在营帐里醒来后,被我关押在府中后院的华元给我讲了个故事

  我对伏羲这种不声不响就放人的行为表示出极大的不满,但也耐心听他把话讲完。

  七万年前,我奉旨带兵和玄蚀一战后二人皆落入无底深渊。我身负重伤灵魄将散,祭出内丹封印住玄蚀便陷入了无止境的沉睡。

  华元说,我那番沉睡实则算不得睡了七万年。我手上杀戮太多,加上神力虚耗过度自身受到反噬,仙骨硬生生残缺了一半,被堕入六道轮回间。

  我叫夕颜,是那个玄服黑发、温柔如水的男子的心上人。记不得是哪年花开相遇相知,但一番情动,便犹入魔网,横立在心间的是一堵不倒的墙。

  凡人的寿命自然比不得拥有万万年岁月的神族长,因而不过几十载,按照他的说法生老病死,我很快便香消玉殒。因我体寒,临死前连个娃都没给他留下。

  华元悲悯地看了我一眼,我仙骨残缺跟凡人无异,哪记得数万年前的洪荒岁月?可他偏不信这个邪,我灵魄所剩无几即将灰飞烟灭,他抱着我已经凉透的尸身一路杀到忘川河畔,沿路的魑魅魍魉均被他砍得连渣都不剩,那处的河灵不得已只得现身。

“你可真是有好福气,有这样痴心的人为你六界来回辗转,”华元冷冷地瞥我一眼,大抵是我那段日子里做了不少混账事,他为墨珏贴身宫人知晓内情对我不满也是应该的,“忘川河灵告诉他天道轮回,除非洪荒再现、背逆九州,你是绝不可能长活至此。”

“然后他便做了,以命续命,以魂续魂,掳了凡间阴辰出生的孩子上天。”

  我躺在榻上,气若游丝,耳中一片嗡鸣。

  剖心渡魂那日,墨珏握着刀刃的手都是颤抖的。被他绑来的墨辰还没哭出声,他已抓着刀往自己心窝处刺去,刹那间无尽神力似江水般滚滚注入我体内。他没法伤害墨辰,便只能对自己下手。

  我似乎能感受到墨珏剖心的疼痛,那种感觉直击心窝,令我心脏痛至麻木。

  遍地的血色芙蕖花大朵大朵蔓延至天际。神族嫡子的神魄哪有那么容易分裂?他硬是唤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打在他身上,受尽了蚀骨之苦,才分离出一丝神魄渡我再入轮回。

  一次轮回等一世花开,几万年来天上地下从未停歇。

  我不知道他枯等了多少年,但我知道,他的的确确为我做了很多。我其实很想知道,没有我的这些岁月,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抹了辰儿的记忆,如春风般和煦的出现在我面前,相聚相守又相离。只是这一次,我神识苏醒,再也不认识他。

  我脑中有闷雷炸开,几乎泪流满面。玄蚀锁了辰儿的魂魄,我因伤昏倒在他殿下,他舍命为我渡修为……

  原来,这一切冥冥之中竟都有天意。我身体越来越差,墨珏下不去手的事,玄蚀替他做了。只是,明明他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对我那般残忍?

  他见我已泪眼朦胧,顿了顿,才继续道:“离魂续命遭到的反噬你以为是玩儿的吗?用小殿下的魂为你续了命后,他知自己命不久矣,怎么舍得将真相告诉你?”

  所以,伪装了百年的恨不过是做了一场戏,令我浑浑噩噩间心有余愧不敢靠近。我又哭又笑,墨珏,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处?

  我不明晓,也不会懂,现在除了想见到他之外,我别无所求。

  我眼底一派血红,华元将一切告诉我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前线传来战报,说墨珏在与玄蚀一战中不慎分了神,心魄皆数被夺,只余一口残气……

  他没拦我,眼中是一贯的悲悯色彩。我连忙封住几处气穴,嘶哑地哭着爬到了墨珏身旁。

  我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在凡间城外的一个下雪天。满城银装素裹,我和他在雪地里又疯又闹,说着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绵绵情意在那个雪天,一直追溯至今日,也不曾相忘过。

  原来,他一直是爱我的。

  爱得那般痴,那般狂。我眼中有泪盈出,墨珏,你何必如此?我繁花也只想你好好的就行了。

  可是,若是要以你离开作为代价,那么这份爱,我宁可不要!

  暮光之下,星河欲出,他双眸紧闭面上毫无血色。玄蚀双眼已杀得通红,无尽天火自四海八荒各处涌出。我嘴角渗着血,硬生生将内丹逼至墨珏体内,然后一跃上天。

  血衣翩然,掩尽日月星辉,我现出原形,以血肉之躯顶住这滚滚天火。

  他的眉目紧锁,可我心中却没有丝毫寒意,你守了我那么久,这次换我舍命护你,可好?

  墨珏,我似乎从没说过我有多爱你,可如你所见,我保护不了谁,连辰儿也是因我而死。似乎从千百万年前,洪荒年代繁衍出爱意生生不息时,我想,我就具备了爱的能力。只是,那时差了一个你。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代我活下去。我看不见的风景,从今以后都有你。

  凤于九天。我嘴角有浅浅笑意。我快要死了,可我有爱的人,有爱我的人,这何其幸运!内丹里融入了那三根心头凤凰羽,约莫能保他一命。

  这或许是这世上最好的结局了吧?墨珏,你一定要记得我,记得我的好,若有来生,我想,我还是会愿意和你在一起。

  那时,必定没有人会分开我们。相守一生一世,何其欢喜?

  我眼前有白光闪过,徐徐清风尽数拂来。

  还好,毕竟是爱过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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