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东南


楔子

黑幕降临,茫茫大漠之上,散布着一两粒光芒微弱的星辰。快马疾驰,扬起层层沙尘,驰骋最首的是一位玄装劲目的少年,冬季的风沙宛如刀剑般席卷扑来,众人却俱无怯寒之态。

骇人的狼啸声越发清晰,沙丘高处,闪露出一双双森亮的眼睛,重重火把逼近,映照出野兽的狰狞。待得沙狼散尽,现出一个紧蜷着身子的幼女,面色苍白,唇角干裂,双目紧合,似已舍弃生的希望。

少年勒马俯身,将小小的身躯抱起,幼女受本能驱使,愈发贴近他炙热坚硬的怀抱。一行人随即快马回程,马蹄扬起阵阵黄沙,大漠的深夜很快又重归寂静。





寒冬腊月,冰封十里,凉国靖王刘扶玧率骑兵涉足边境,收复回西邑国所侵占的临州城,城内西邑贵族四相逃散,遗留下众多仆从侍女,尽被俘虏。

破城那日,我衣衫沾染血污,跌倒在主将刘扶玧脚下,匍匐而前,牵住他袍角道:“罪女言弗离……家父,言律之!”

大军归际,众人皆传,鲜近女色的靖王竟随军带回一个西邑的女俘虏。

凉国都城,大殿之上,面对凉帝的询问,我一字一句的答道:“家父出使西邑,丧生大漠。”问罢,凉帝召刘扶玧上前,只嘱咐了八字:功臣之女,好好待之。

刘扶陵的副将王拓于府中初次见我,启唇便道:“凉之史官有载,言律之,年十九举进士,历任文渊阁学士,数次出使周国,皆不负圣望。任职达二十余年,清廉恭谨,时人推为国之大儒,后出使西邑,迷踪沙漠,终不得返。”

他目光如炬,逼问道:“你随父出使,言儒丧生大漠时,你尚未年满十岁,如何得生?”

我冷静答道:“为人所救,自此流亡于西邑为仆。”

他冷冷一笑,强扯过我手掌,果见掌心粗糙,薄茧遍布,遂暂且作罢。


一日黄昏,刘扶玧难得脱身政务,携我同轿出游,他素来待我礼遇,只是有时,低眸抬首间,我会蓦然看不懂他眸中的神色。凉国立嫡不立长,以他之英才,将来却要屈居幼弟臣下。

我随意问道:“江山如画,古来多少英雄为之折腰,靖王难道就不心动吗?”

刘扶玧微怔,一笑道:“我没有那般的野心。”说罢,掀起车帘,示意我望去,其时日渐西沉,湖水在晚霞的映照下红光灿灿,岸边人声正喧闹,百姓放工归来,卸下一身疲倦,夜贩准备开市,孩童的嬉戏之声时有传来。

我隐隐猜到他心思,心中惊异,转头看向他,他道:“太子虽年幼,却有母家的势力支持,故若夺权,势必引起皇城军变。”

我略一思索,道:“如今西邑王渐趋老迈,其子拓跋祁野心勃勃,屡屡侵扰凉境,莫非靖王是志在边疆吗?”

“凉、西邑两国相互征战已长达二十年,我幼时师从言儒,常见他为边境不安而忧虑,我只愿承师之志,早日归凉国百姓一个太平。”

我面色微变,很快一掩而逝,含笑缓缓道:“靖王是仁义之人。”






入夜时落起雪,天地相连成一片白茫,这一夜我梦见了一个人,无边无际的原野,正是油菜花盛开的时节,浅花没过马儿疾驰的前蹄,温和的春风从耳边抚过,我微微侧脸,看见他意气风发的脸庞,笑容灿烂洒脱。

他的种种面目,都深刻的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晨起后大雪已停,我陪同刘扶玧去林中雪狩,大好男儿的激情活力,挥斥的酣畅淋漓,我一袭赤色裘衣,立在雪中,抬首间眸中已无甚颜色,袖箭缓缓滑出,对准远处的人,霎那间,腹部一阵巨痛席卷而来,我颓然收箭,内心天翻地覆,终未再出手。

回转过身,却对上一双冷冷的眼眸,王拓一字一句道:“久闻西邑拓跋祁大名,可惜,姑娘是没机会代我问候了。”

如王拓所愿,我被囚入狱,每个人都来逼问过我,究竟是何身份,假冒言律之之女是何企图,只有一个人未曾,刘扶玧只问我,可有无辜?

不久后的一日,他独身入狱,令众人避退,强将我带出狱中,从始至终不发一言,亦不直视我一眼,一路快马加鞭,餐饭不歇,直将我送到凉国与西邑交界的关口。

前路漫漫,黄沙茫茫,刘扶玧勒停马缰,一把将我推下马,抬头遥向远方的落日余辉,斩钉截铁的道:“回去告诉拓跋祁,如想踏入大凉国境一步,就让你们西邑的军马,从我刘扶玧的尸体之上一一踏过!”

他调转马身空留下一个决绝的身影,我起身遥望向漫漫黄沙,来自西邑的风中仿佛也吹来那人的气息,我早已不是九岁那年,我熟悉这沙漠就如同熟悉西邑的寸土。

我心里也明白,刘扶玧饶了我一命。


再醒来,是无比熟悉的房间,灯火微茫中,有一高挺的人影立在窗边,他素喜骑马射箭,日常亦多着劲装,此时却轻袍缓带,平添温润,听见声响转过身来,剑眉入鬓,眸眼如星,成熟的面容轮廓隐现出异域的不羁。

我与这面容阔别许久,竟瞬间生出酸楚滋味,强自压下泪水,支撑坐起问道:“你可失望?”声音沙哑道:“我做不来。”

他面无喜怒,只静静道:“你平安归来,胜过一切。”

我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容,终于承认无法欺骗自己,我在凉境的每一日,对他的思念都缠在眉间,鸡鸣枕上,夜梦初醒,过往种种便常映上心头。





我九岁时,流落于西邑沙漠,被拓跋祁从狼口救出,他时年十六岁,性情飞扬,是闻名西邑的跋扈公子。

初见不久,我曾怯怯问他:“我与爹爹被恶人追逼,在沙漠中失散,他何时才来找我?”

他年少气盛,朝我挑眉一笑,肯定道:“他很快就会来的!”

如他所料,爹爹果真来了,只是身形憔悴,几日仿若老去十岁,拥住我流了满脸的泪水,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爹爹哭,之后他褪下破旧的凉国衣冠,留在了西邑,告诉我此后世间再无言律之。

后来,我听闻西邑人尊称爹爹为“贺葛先生”,这名号甚至远传至凉国,以至凉人皆疑惑传说中拓跋祁敬重有加的贺葛氏究竟是何许人。

那日刘扶玧问我可有无辜,我面对他眼底深处的一丝期盼,轻轻的摇了摇头,唯一一次向人坦言道:“家父是言律之,也是……贺葛遁。”


我们的住所被安置在西邑的皇宫内,紧居拓跋祁听学的御书房,他每日必来一次,有时随身带一本书请教爹爹,更多时侯两人只是下棋闲谈。

爹爹称赞拓跋祁棋技超越自己,达运筹帷幄之境时,已是第二年的秋末。一日两人又谈到黄昏,爹爹送拓跋祁出门,瞧见我立在庭院,出神的望着我,眉眼处仿若凝结了数不尽的哀愁,良久才侧过脸去,对拓跋祁道:“小女年幼,日后我若有不测,就只能劳殿下护她周全了。”

一月后的一日,爹爹外出久久未归,我隐隐觉察出什么,全身笼满恐惧,躲入橱柜中不吃也不睡,最终等来的却是拓跋祁。

他轻柔的打开橱门,唯恐惊吓到我,温柔而坚毅道:“躲,并不能保性命无虞。”他的声音低回富有磁性,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我第一次凝视着他黑潭般的眼眸,似懂非懂,缓缓伸出手,放入了他布满厚茧的掌心中。

我自此被接回他的府邸,爹爹的下落如何,我最终也未能知道。


我十三岁那年,异姓王侯质以固匪山为屏障,欲趁机逐鹿江山。拓跋祁自请长樱,因固匪山易守难攻,双方对峙长达半年。

西邑王一道口谕,将我送去营帐。拓跋祁晚间归来,露出惊讶之色,拓跋祁的副将离羲在旁小心禀道:“王上已知晓弗离姑娘藏匿在府里,特做此安排,命人来传言道‘既愿做保护人,就成全殿下美事……”

话未说完,拓跋祁已抬脚踹翻了身侧的一处摆设,上面的东西丁零当啷的落了满地,离羲忙屏息再不敢言。

秋季的清晨,天色微晞,号角声低沉,他常立在清凉的空气里点兵练将,一身玄色劲装,不着软甲,血气方刚,正值弱冠之年。

军旅颠沛,我身子羸弱,终是病倒,军中太医开出一剂剂汤药,称有养体健身之效,我素来怕苦,常常不饮。拓跋祁便每日卸甲后亲自端来汤药,有他在侧,我果然不敢不喝。

病愈后,他开始抽出闲暇教我射箭,最初我甚至举不起他帐中悬挂的弓箭,他便立在我身后,覆住我双手,轻而易举的替我高举起弓箭拉满,眨眼间正中红心。

星辰遍布的夜间,他常教我骑马,时至今日我闭上双眸,仍能回忆起那时草丛中清亮的虫鸣。


深冬近时,军中氛围常紧绷如弦,离羲整日行踪匆促,我也愈来愈少见到拓跋祁,只是从将士的言谈中隐觉情形危急。

一日,我擅自前往他召见将下议事的军帐,等得他与离羲出帐,身后紧追出一人,跪地劝阻道:“殿下!向北地形崎岖,攻守不利,怕是……死路啊!”

离羲劝慰道:“胡将军,敌人夹击围攻下,投之死地或可生,不然难道后退偷生吗?”

夜间大军齐整,拓跋祁披坚执锐,将金丝软甲换于我穿,遣人速将我送回西邑都城。分别时我伸手向他,只空触到冰冷的战甲,深夜凛冽的寒风吹到面上犹如刀割,拓跋祁蓦然一笑,低首朝我道:“你莫非不信我,能陷之亡地而后存吗?”

马车启程,我从窗口望去,见他身姿如松的立在道旁,敛去笑容,眼神坚毅,静静凝视着我远去。他在时,我已习以为常,当面临余生不复再见的可能时,我始惊觉他于我的重量。

有一句话在心中重复了无数遍却未能开口。

——我并不愿走。


距新岁不足七日,大雪整整落了一夜,西邑皇城银装素裹,微晰时禁门开启,拓跋祁亲军身披风雪肃整入城。他铠甲上的血迹已凝结,卸剑入殿,共负伤三创,以此番浴血奋战全歼侯质叛党,自此牢牢稳固朝中地位。







黄昏时分,我登上瞻珠台,我一向最喜欢在这里看日落,城内的楼台亭阁,百姓人家,再远处的群山连绵,都被晚霞映照,踱上一层红光。

拓跋祁悄声而来,与我并肩遥望日落,美景当前,两人皆沉寂不语,良久我悠悠问:“什么感觉?”

“当你俯窥着横在你脚下金碧辉煌的皇城、万里如画的江山,知道自己手中握着全天下人的性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通透锐利如拓跋祁,只静默不语,微微眯眼凝视着我,示意继续说下去。我终于道:“只为你个人的野心,便要把两国百姓都拖入战火纷飞当中吗?”

他蓦然嘲讽一笑,继而冷峻面容反问我道:“这是刘扶玧说的吗?”

他果然对我生出一丝疑心。


我移居拓跋祁府邸后,他曾将爹爹在宫中的书籍暗中移入府内,权作我的留念,这多年来,我几乎未曾触及,唯恐恋物怀人空添伤痛。

这日傍晚,无处消磨时光,便整理起爹爹的旧籍来,无意中掉出一本厚厚的书籍,较古旧的书典,掀开封页,未想内有乾坤,里面的书本已泛黄,纸张又皱又旧,似是历经许多年,简约一览,竟是爹爹的手记,前页记叙少许凉国事,隔了许多空白,抄录一首长诗,首句道: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傍晚至深夜,微晞至大亮,阳光渐渐明媚,我却不敢踏出房门,反复抚摸着熟悉的字,设想有多少个夜晚,爹爹孤寂一人坐在桌前,心事所能付诸,唯有一毫笔尖。


夜间,窗扇大开,春风温煦宜人,吹扬起殿中层层白纱,我命人请拓跋祁前来,自己侧卧榻上歇息,不久听得珠帘门声响,便转过身来,拓跋祁已步到榻前,他微微一惊,手指抚上我眼梢,柔声问:“眼睛怎么红了?”

我轻轻一笑,反攥住他手指,炉香丝缕缭缭而上,拓跋祁眼眸一暗,附身落吻在我眉间,我双睫颤抖,心中清楚若是在平常时刻,我绝无半分出手的机会。

拓跋祁大惊,身形闪避,被我割下一缕鬓发,脖颈堪堪避过刀刃,他极快清醒,反夺过我匕首,眸中伤痛震惊行之于色,我嘲讽一笑道:“你不必再向我做戏,我全已知道,那年是你将我逼入狼口,佯装救我性命,以我为人质,逼迫爹爹归降,就连我爹爹的死,我料你也脱不了干系!”

他听闻,蓦然掷出匕首,长身立起,任我怒气以向,只冷冷觑我,良久落下一句,“你既这般不信我,就不该再回到西邑。”

当夜他命人将我下狱,背影决然,毫无半分情谊。过往岁月竟是一场梦幻,唯有国仇家恨真真实实,痛彻心扉!万念俱灰之际,我在牢中摔碎瓷碗意欲自裁,却被狱卒发现制止。

意识迷失间,隐约听见牢门声响,一张布满厚茧的手抚上我苍白的脸颊,仿佛有初晨竹叶上的雨滴,打落在我眼睑。

再睁眼,烛火微茫里,拓跋祁的轮廓渐渐清晰,他半扶我起身,端了杯盏来喂我水。

我不饮,声音嘶哑道:“爹爹忠心为民,却因你沦落到异乡埋骨,凉人世代都会记恨他投降西邑,我自幼小误认敌国为家园,多年遭你欺瞒,错认你为恩人……”我打翻他手中的杯盏,泪水如倾,沾湿了他的衣衫,仍固执的抬眸凝望着他问:“拓跋祁,你能不能还我一个公道?”

身体极度虚弱下,我终于允许自己再次向他显现软弱,不顾眸边泪流成河,攥起他的衣角,不住颤抖道:“拓跋祁,从此后,你要你的江山,放我走,可好?”

拓跋祁听完,低首,静静的贴近我面容道:“弗离,你记住,这碧落黄泉,四海天下,你心都是西邑的心,你人都是我拓跋祁的人。”





第二个来牢狱看我的人是离羲,他仍对我以礼相待,别时未隐忍住,转身朝我诉道:“弗离姑娘,贺葛先生当年虽归附西邑,心中却以令两国止战为志,最终激怒了王上,招致杀身之祸,殿下暗中曾多次施救,均未能成功,亦无比哀痛自责!殿下的确曾设计使贺葛先生归附,只因仰望其儒名,殿下始终都视贺葛先生为师,绝非姑娘所想那般!”

我不为所动,倚着牢墙叹道:“事到如今,离将军也莫为他多言了,”我抬首道:“将军,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爹爹的手记,经离羲之手,秘密送至凉境,不久离羲为我带回刘扶玧的回信,我展开简短的便笺,现出他遒劲的字:如愿归附故国,刘某许诺相保。


拓跋祁无法关我一辈子,初秋时节,他照旧携我出宫秋狩,我事事漠然以待,他一如既往的运筹帷幄,只是偶尔,我冷冷抬眸看他时,他如黑潭般的眸色中竟也闪过隐隐的不安。

一日我终趁得机会,偷得快马向东南奔驰,他快马加鞭,在距凉境十里处追截上我,我倒挂马背,向他射出几箭,皆被一一躲避。索性勒住马缰,转身向他道:“你教会我躲并不能保性命无虞,也教会我无论何时何地,人都要学会自救的!”

拓跋祁扯住缰绳,冷冷问道:“你手上的弩箭是我赠予,箭术是我亲手教授,如今却对我杀气以向吗?”

话罢,远处现出几队人马,遥遥停驻在关口处徘徊观望,是刘扶玧派遣迎我归凉的将士。我看向拓跋祁,对视间他已了然一切。

我却迟迟不前,终于朝他问道:“这许多年间,你可曾……对我有过感情?”

他久久凝视着我,深邃的眼眸中好似闪过我前未所见的涟漪,可是只一瞬间,他又变回闻名西邑的跋扈公子,倔傲答道:“这许多年间,从未有过!”

我轻轻一笑,握紧马缰转身欲去,忽然听他在身后道:“记住了!”我闻声停住,并不回首,拓跋祁继续道:“把你逼入沙漠身陷狼口的是我,护你八年周全的也是我,今日你与我决裂,投向刘扶玧,何尝不是叛离?他日山水相逢,你我便是仇敌,我不会因你手下留情。”

我身子微僵,置若罔闻,策马而去,不顾风沙吹红了眼眶,终未回头一望。






再回凉境,心绪分外不同,目睹一草一木时常常暗想,这便是爹爹心心念念的故国风光吧。

我褪下女儿装,换上儒将服,变为了靖王刘扶玧的心腹门客苏生。他只对我说了四个字,将功补过。

不久,凉帝驾崩,新皇登基,太子年幼,极为依赖刘扶玧,遵先帝遗旨将他晋为摄政王,实则已然总揽凉国大权。

我在凉境三年,跟随刘扶玧左右,从一个小小门客,升至副将,与王拓地位几近比肩,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之一,碍于刘扶玧,未敢揭穿。

我入军营的第一日,王拓在众目睽睽之下扔给我一把长弓,我知他想我难堪,使我知难而退,却稳稳接过,随手便射穿一对大雁的翅膀,恭谨道:“雕虫小技,在下献丑,素闻大雁忠贞不二,还望王将军网开一面。”

后来,王拓仍趁刘扶玧不知,反复刁难过我,每一次,我皆尽力化解,绝不冲突,实在无法化解,便硬抗受下。

我自幼小,跟随拓跋祁身边八年有余,他单凭心中计谋,光明磊落的取得今日之位,绝非运气使然。那许多年间,我目睹他逢难愈进,遇山跨山,遇水淌水,无论境况如何险阻,他从不言弃,永不服输。

那时我未料到,许多年后,我会摆脱多病的身躯,披坚执锐,辗转军旅,周旋于兵谋间,不曾屈服过任何的磨难,也胜过千百男儿。只是每当遥望西北时,我唯一忆起的却是他执住我手教我挽弓时的温柔,兵戈相见前他孤身送我远离战场时的深情凝望,还有决绝之日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珍贵涟漪。


自别后,再未详知他的消息,一日刘扶玧急召我,待我进帐,他将手中公文掷到案上,面目严峻,我顿然明白,我为逃避他而投身的三年羁旅,终将前功尽弃,再度轮回。

拓跋祁的大军已越过凉国的边境防线,刘扶玧率军驻扎临州,西方天际的红霞燃成片片火焰,映在我眼中,如鲜血狼烟。

王拓曾私问我道:“拓跋祁素来奇诡,你跟随他多年,想来详知他的用兵,可有破解之法?”

我答曰:“拓跋祁以军谋见功于西邑,苏某自愧不能企及。”

王拓听闻凝视我半响,方冷笑一声,不悦而去。






临州山深处有寺庙坐落,香客稀少,我拜偈完转身,见长长的屏风上投映出一个挺拔的身影,窗外光影投射室内,色彩斑斓,使我顿生三年如一梦的错觉,静立许久始启唇道:“两国交战在即,殿下未免太冒险了。”

他闻言转过屏风来,墨发用玉冠高束起,眉眼处毫未沾染恍惚而逝的三年光阴,血气不改,锐利如初。

我风轻云淡的试问:“离将军呢?”

他微微挑眉道:“行军部署之事,岂能告知敌国?”

我不再多语,听他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问道:“以你身份,在凉立稳,可容易?”

我闻之心神一颤,抬眸看他,问道:“为何?你明明说过,再相逢时便是仇敌,不会对我留情……今日又为何冒险来见我?”

话音刚落,顿觉殿外情形有异,将士整齐的布阵声、利剑声交映传来,窗外现出重重火影,拓跋祁微投来视线,我静静答道:“是王拓。”从在刘扶玧府邸见我的第一眼,他已记恨我许多年。

他听闻笑道:“看来就算没有我,想取你性命的人,还是有许多!”

我嘲讽一笑,并不在意,缓缓靠着墙壁坐下,拓跋祁神色忽然冷峻,道:“等刘扶玧来救你,你早陪我共赴黄泉了。”

我并不作答,火势愈加凶猛,拓跋祁自顾冲破门板,寻出一条生路,回身强将我带出。众人见他欲突围,皆严阵以待,箭矢流星纷纷向我二人射来。

恍惚之中,身处这一片火海,我仿佛又回到了西邑的时光。拓跋祁已身负数创,仍执着的护在我身前顽强以抗。陪他共赴黄泉?倾我此生,大抵亦寻不到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意识模糊间,听得遥遥传来喊声,“——靖王在此!众人住手!”

此番事变后,王拓遭受一顿训斥,领军法七十,然而势力仍不减,他跟随刘扶玧东征西讨多年,自有庇护。

拓跋祁为凉境所擒,破了久传凉境的神威之名。我心中却十分清楚,以他的心智武功,若不是为了护我,怎会不能脱身。

凉人素道拓跋祁为狼子,我却蓦然忆起那年元夕夜宴,满城烟火,亮如白昼,一向倔傲的少年盛装从宫宴回府后,默默将自己灌醉,伏在我膝上落下几滴泪水。

那时我刚丧失爹爹,只觉孤身一人,不解他如天之骄子,受万人艳羡,为何也会至此?

他只道了一句:“我要的,是他心甘情愿的把江山交给我。”

后来,我才断断续续的知道,拓跋祁是侧妃之子,亦非西邑王最钟爱的皇子,他的长兄自小被西邑王亲自教导抚养,最为挚爱,只因早逝,西邑王为着社稷继承,转而接纳自丰羽翼的拓跋祁,可在他心中,自己最挚爱的儿子始终只有一个人。

我也曾猜测,拓跋祁所谓的野心,无非是想赢得一分父亲的承认。



拓跋祁被俘后,他的一众将下受他平日磨练,全军纹丝不乱,士气不减反增,刘扶玧命我镇守临州,领王拓行军前往,欲要一网打尽。

几日后,忽然传来西邑王梦中骤逝的消息,听闻拓跋祁在狱中悲恸痛哭,他身为人子,深敬父亲,一生苦苦追求皆为那人的承认,到最后,竟未能亲送他最后一程。

我立在窗前踌躇半日,直到黄昏临近才终于步入牢狱,他双眼布满血丝,浑身虽仍罩有悲痛愤怒之色,却已平静下来,听见声响,不向我瞥一眼。

我默然静立,生怕惊扰,原来我竟是这般怕他从此会恨透了我,良久才道:“以西凉新君性命,换两国从此无战事,可好?”

拓跋祁终于用血红的眼眸瞧我一眼,剑眉一挑,冷眼斜觑道:“我若不应呢?”


我不知拓跋祁以何种方式联络到离羲,授意他在各处水源投药,次日深夜,离羲率五十人奇袭而来,守卫将士大多昏睡不醒,无力抵抗。拓跋祁未伤我兵卒性命而全身而退,再次以事实告诉我,论计谋,他永远技高我一筹。

他撤退前曾入我内室,如入无人之境,我假作熟睡,眼角却滑下一滴清泪,他俯下身看着我,欲伸手又顿住,良久才轻轻地、缓缓地放下,声音如同冬夜冷封的冰面,平静道:“从此往后,你我恩仇旧梦一笔勾销,再无瓜葛,言弗离,你自由了。”

一片黑云蔽月,殿内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我却无故使泪水沾湿了鬓发。


第二日我拜见刘扶玧,自请失责之罪,他语气平静无奈,问:“你是想让我后悔那日从王拓手中救下你吗?”

我不忍看他失望的眼神,直直跪下,从容道:“杀了拓跋祁,只会增添凉与西邑的世仇。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您和爹爹不都是想结束这一切吗?我只求一个机会,交由我来化解。”

刘扶玧一如初见时,再次选择相信我,他力排众难,任我自在的去。我远赴边界之日,他来向我送别,我心中感念他许多恩情,难以言谢,最后只默然一拜,两人对视间,便觉千言万语俱不需提。

我正欲离去,他忽唤住我道:“弗离,如若有重来的机会,你还会选择站在我这边吗?”

我回身微微一笑,答道:“当然,天下君子都会选择靖王,您是仁义所向。”

刘扶玧听闻一笑,目光遥向远方,使人辨不清他眸色,缓缓道:“我却羡慕有人狼子野心,却始终是你……心之所向。”


这日晴空万里,碧朗无云,放眼去长路漫漫,群山荒芜,究竟何处是家园?我也曾自问过千百遍,如今却突然忆起少年洒脱飞扬的笑容,他一日日越发坚毅成熟的面容,和那颗历尽千帆始终倔傲不屈的心。

我离开西邑那日,他曾要我铭记他对我的恩仇,王拓痛下杀手时他以血肉之躯决然护住我,我才恍然顿悟,若无爱意,为何会怕我忘记他?

只可惜这以后的四海江湖,再也不复少年,我能握紧马缰,却再也握不起他的衣袖。时至万事不可回头的今日,我终于明白,何处是吾乡。





有一夜,刘扶玧忽梦起少年事,他年幼贪玩,延误功课,煎熬的立在亭中,怎么也想不起父皇考的诗句,言学士的小女儿首次随父入宫,趁圣上不备,轻轻踱步到他身后,小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央求了多日,母妃才答允言学士之女与他一起入读,却得知那日惊鸿一瞥的小女孩已随父出使西邑。

临州初见时,她一身灰尘,狼狈不堪,唯明眸如星,抬头间使他顿感见过这双眼眸。他哪里料到,等到她再归来,竟是已过十年踪迹。


西邑的黄昏,人们总能望见瞻珠台上立着一个迎风寂寥的身影,他屏退众人,负手而立,遥望东南,常常一站就是许久。朝臣后妃费尽周折,均猜不透他的心思,可唯有自小随他南征北战的心腹离羲,知道他深远的眼神中划过怎样的前尘旧梦,知道他在缅怀何人,思念何人。

许多年后,西邑的君主无疾而终,史官将他勤勉政业、节俭爱民、鲜近女色,休养于民等种种功绩载入史册。跟随先帝一生的离将军跪求年轻的新帝,获允隐退民间。他七十二岁时,对次子说道此生还有一个心愿尚未达成,他想去与凉国的边界之地,拜祭一个故人的坟墓。

以他之高龄,长途跋涉倍加辛苦,这一路他常常梦见年轻时的长弓骏马,往事故人历历在目,犹然记得,率五十精兵夜闯敌国军营那夜,铁甲上的冰霜。

国与国的边界,荒无人烟,一方是茫茫沙漠,一方长达十里寸草不生,独有一处青冢,面朝西北的黄昏。

拓跋祁返回西邑后不久,言弗离曾派使者呈来一纸云筏,是她自刎前的绝笔:他日你过边界一步,便从我的坟墓之上踏平而过。

她竟以这般决绝残酷的方式,使拓跋祁余生未忍踏足凉境半步,全了言律之及刘扶玧铁甲百万都难以实现的梦想。

平侯质叛乱那年,拓跋祁曾故入崎岖之地,引敌军追击,后来冒险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假,但他初衷,是为放她走一条生路。

这许多年来,离羲每每看着瞻珠台上遥望东南的身影,常疑惑她面对曾经的一切,心中究竟有情无情。直到亲眼看见这座永朝西邑的坟墓,才读懂她未诉出口的深情。

他心中有情,却倔傲一生,终未为人所参透。

她心中有意,却于这跌宕起伏的乱世中,未能道破。

白云苍狗啊,这一世,就匆匆流过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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