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从乡下来的时候,同行的除了舅舅家两个小表弟,还有阿姨家的老二。一问才知道,前几个星期,他哥偷骑摩托上镇上的时候,被醉酒司机直接撞去了医院,阿姨跟着姨夫同比他小几岁还没上幼儿园的弟弟去了九江,就只扔下他在家里。这种情况着实不让人放心,大人们一计,就找关系转了学,住到了外婆家。
姜娈表弟多,但在所有表弟之中她最爱逗得就是他了。每次都只是轻轻碰一下,便有背负着要被追七八条街打七八下的风险。当然,他个小腿短大多时候都是让他欺负回来。
可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舅舅家两个孩子先抢到了电脑,满脸喜悦的连玩了几个来回,愣是不理他。他也觉得气愤,一声不吭的走到角落,蹲在那里玩起了手指。姜娈走到他身边时,按照习惯又拍打了他几下肩膀,他只是抬头幽幽的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姜娈觉得有些纳闷,又拍了几下,他小嘴撅了一会,才说话:“干嘛。”那声音有如细蚊飞时划过,缥缈虚无,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任何的底气。看着那张提不起任何兴趣的脸,她突然间就被勾起了小时的记忆。她想到了小时候的她和弟弟。
在还不明白“打工”为何意义的年纪,身边所有孩子的父母,提着箱子或者硬皮塑料袋装满东西,坐上那辆去外地的大巴。其中包括她的父母。他们大多是在大年初七初八的早上,说着马上回来的话,上了大巴。谎言在高速旋转的车轮下,碾成了一路黄泥印。等到谎言在后知后觉中被发现,任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事情已成定局,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挽回。
小孩其实是最不懂悲伤的。这是姜娈长期经验所沉积的精华。她知道他们的哭闹不会维持多长时间,就会在过年的各种气氛中,忘记他们远去的父母。等到新年已过,他们要背上书包去上学时,在爷爷奶奶逼迫时所表现的“凶神恶煞”中,一次又一次无期望的想起父母。只是再哭再闹就会在同龄人中显得特别,而那种特别,往往会成为被孤立的原因。为了不孤单,上学算的了什么,看不见的父母又算的了什么。
年走的越来越远,日子过得也就越来越平淡。对父母模糊的思念,除了那一通隔着几千米电话可以被勾起以及可以被发泄外,没有任何机会。其实所谓的发泄,在姜娈的记忆中,只有个别人。他们在电话中大哭大闹,索要各种不切实际的玩具,母亲带哭带哄,父亲一一答应。他们立刻破涕而笑。电话一挂,奶奶的扫帚就上来了。姜娈每次看到罗范被赶得鸡飞狗跳时,都会笑的合不拢嘴,大声说着活该。
姜娈觉得自己才不会去想他们,一年到头也在一起相处不到一个月,匆匆一瞥,就奔忙着去。也许那种相见,目的只是让他们记住,他们有父母,以及父母的容貌。所以,挖空心思去跟他们索要空头白话的东西,不如想想去谁家大院偷几个桃儿李儿的来的划算和实际。可是就在那年夏天,在罗范朝父母发了九九八十一次癫疯,被奶奶的扫帚赶着九九八十一次的那年夏天,外地回来的一个长辈,就真的捎回了很多吃的和玩的给他。那时姜娈坐在他家门前的青石板上,看着罗范,心头升起了自己人生第一次的羡慕与嫉妒。
比她小几岁的弟弟,看中了罗范的一把小手枪,就此索要来玩,都被无情拒绝。姜娈生气了。鬼使神差的上去就是给了罗范一巴掌,抢过小手枪给了弟弟。罗范不服气,被挨了一巴掌还被抢了玩具,自然是要还回来的。但姜娈一直记得,全村小孩每一个都被罗范欺负过,唯独比他小还比他高半个头的自己他不敢动,放心的转身而去。可是狗急了也会跳墙啊。一场恶仗就此展开,他们从屋前打到屋后,又从屋后打回了屋前,最后姜娈咬着罗范的肩头肉死死不放,罗范的指甲又进了她右臂肉三分。相比罗范的大声淘叫,姜娈滚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却一声不吭,显得镇定多了。她知道她一松口去哭,她就输了。
弟弟把小手枪仍在了罗范家屋后的露天茅坑了,挤进了这场已经沉默了却不见胜负分晓的战争中,咬住了罗范侵犯姐姐的一条手臂,也学着姐姐死死不放。最后罗范的哭声引来了他奶奶和那条万恶的扫帚。姜娈拉着弟弟拼命的跑,末了,捡了块石头,什么也没看就往后一砸。
罗范奶奶领着头绑绷带的罗范上门来找奶奶时,姜娈吓得不敢出去,缩在房间角落只知道掉眼泪,还是弟弟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像个动画片中的小英雄一样,出去,领了奶奶的骂。只是那时的弟弟不知道,她的所有行为,都不是为了他。她哭得更狠了。
奶奶拿着家里老母鸡产下的一十几个蛋去了罗范家,走的时候还塞了十块钱。姜娈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对罗范的恨意又加重了几分,平时自己的死缠烂打也不过是一张绿色的两毛钱,那死小子竟然就这样意外的都到了十块!她火冒三丈,却不得不去拼命压制心底的怒气,她的第一个羡慕与嫉妒让她吃尽了苦头,她不想再来一个羡慕与嫉妒,让自己重走前几天的老路。可是那个时候,她明明什么都不懂,不懂得什么是羡慕,什么是嫉妒。
小孩子没有任何的时间概念,秋天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会有那么得快。奶奶把暮夏收好的小麦洗净后,用白色的纱布袋装好堆在家里那张又老又丑又粗糙的长凳上,压上几块洗净了的大青石,用绳子绑上粗壮的树干来挤压,让奶白色的汁液流入地下放好的大号大红色朔料盆中。等到小麦被挤干汁液后,呈湿泥状平摊在板凳上时,奶奶取下纱布袋,将里面的渣倒入木桶中,让她和弟弟提去倒给猪吃。回来的时候,所有的汁液都被倒进了里灶平时不用的大锅中,浸的满屋子都是小麦的香味。奶奶笑着用大铁勺勺一碗,放在饭桌上给她和弟弟喝。
奶奶在灶前和灶后来回奔波,前几分钟在灶口加着柴火,后几分钟又要跑到灶台前,用大勺搅动着锅里的汁液。她问过好多次为什么,原因不知道是自己不太记得还是奶奶回答的含糊。那时候总是在问完后,驾着小板凳踩着去给奶奶帮忙搅动。锅里的汁液越来越浓稠,颜色也越变越深。到了下午,汁液不再称之为汁液,颜色也由原来的奶白色变成了乳白色,再变成了深褐色。奶奶和爷爷夹着抹布把大锅取下来,放在小巷里降温。奶奶搬来两条小板凳,让她和弟弟看着,自己去东边村庄的姨奶奶家串门。他们两个人都不老实,拿来两根筷子插到锅里乱搅一通,在拉着沾了几两重点糖出来,快乐的吃着。那形状像鸡腿,弟弟挂着两串鼻涕,笑的欢脱:“哈哈哈哈,姐姐,这鸡腿是甜的,哈哈哈……”
姜娈找了个干净的袋子,用筷子蘸了几个来回才放进袋子里,她偷偷的压在了米缸里。
晚些时候,爷爷用毛巾把梯子擦了一遍又一波,再徒手把已经冷却成软体状的糖放在梯子上,撒上一层白粉,来回拉扯,打练……在太阳下山前,那深褐色渐渐变成银白色一丝一丝在爷爷指间缠绵,它们像刚拉好了面丝,柔软,美好。很多年之后,她才知道,那叫麦芽糖。
姜娈又偷偷地抓了了一大把,跟之前的放在了。跟在身后的弟弟不明所以,痴呆呆的往嘴里塞爷爷刚制成的糖块,又痴呆呆的对着她笑。然后姜娈带着弟弟一起藏住了那一大袋子的糖块。
“姐姐是要留给爸爸妈妈回来吃吗?”
姜娈愣了会,摇摇头,许久,却又点了点头。继而把头别过,透过窗外,望着灰蒙蒙的天,是无尽的黑,在无尽的黑外,是分不清颜色的云在徘徊。在那个年纪里,她把它们定义为乌云。
在她的潜意识里,乌云代表着等待,代表着一天天的过去,代表着明天,代表着她渐渐远去的童年。
她还记得有一年初夏,她穿着刚发的夏季短校服,刚上完最后一节课,他们要赶着去后山的低矮树丛捉青蝉。刚出校门,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叫住了她。
“姜娈,姜娈。”她还叫了弟弟一声,“姜凡。”
她连叫了两声姜娈,姜娈才回头。她和弟弟站在那,一动不动。
那个时候,母亲偏瘦,身高又极有优势。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垂到脚踝处,将她又再度拉高挤瘦。微微的风在吹,她恍惚地看见她在风中摇晃,几欲消失,她像是属于风,从风中来,又似乎要回到远方。在家里那台笨重的黑白电视机里,总是有人会在伤心失落或者思念过度时,脑海中会自动的将某些不存在的景象折现于眼前,而那些根本不存在。奶奶说,那叫幻像。是幻像吗?姜娈有些害怕,带还是拉着弟弟往前走。直到母亲蹲下来,抱住他们。
她脖子处像是划过一滴热泪,她猜想母亲哭了吗?后来,处于青春期里的她,曾无数次气哭母亲,但是,记忆中的这一次,却怎么也忘不掉。
过后,姜娈躺在屋前的青石板上,喝着妈妈带回来的ad钙奶,望着被她定义为乌云的云,笑的眉角都难以舒展。只可惜,没有到秋天,没有收藏好的各色麦芽糖。
半日,对着母亲,弟弟再也不像初见时的那般会躲躲藏藏。她明显的察觉到,弟弟的每一句话之间,都蕴藏着和那年收到父母寄回礼物的罗范当时一样的优越感。那种高人一等神气,让他在面对曾经被他视为周三处同等级恶霸的罗范,也敢昂着头说话,全然不见往日的畏畏缩缩。但在半月之后,母亲在不舍中又离开了,他又变回了之前的胆小,他的本性像是被抽走了油纸伞的厉鬼,毫无保留的暴露在阳光之下。
就像表弟,阿姨在的时候,他可以去任性,他可以去肆无忌惮的胡闹,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忘记害怕。因为他知道,父母就在身边,他的保护就在这里,他的幸福谁也抢不走。然而,阿姨的短暂性离开,让他感知他的保护已经离他远去,他认为别人抢不走的幸福,自己却走开了。他开始变得无比脆弱,他害怕,他有了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也是。现在的姜娈似乎有些明白,曾经的自己以为小孩是最不懂的悲伤的,原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只是那些悲伤,在岁月,成长,以及大人眼中,它微不足道,不容易计算。于是,所有人都忽略了,包括,她自己。
姜娈甩开回忆,手伸进口袋,半天也没摸个所以然出来。他仰头看着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姜娈有些尴尬,伸手去牵他,说,“走,别理他们,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看见他抬头望着她,正咧嘴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