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去医院,刚好看到医生们慌慌张张的冲去一个病房。从还没来得及关住的房门我看到正在给那个病人用电视里像是电熨斗的东西——也就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除颤器,抢救。从此,我对医院有种心底的恐惧。
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里,我陪亲人抵达寻常人眼中神一般存在平时又基本不会打交道的——协和医院。去急诊室仅仅是因为多了个心眼,知道协和的门诊不容易挂到号。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到急诊挂号的地方,原本以为法定假日的下班时间搞不好连个医生护士都不容易找到,进门却被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和病人们吓到。挤到挂号处想询问下怎么个流程我们这个病的情况急诊会不会收什么的,前台的医护人员没等我说话头也不抬直接回个“排队!”我赶紧乖乖排起。"医生,我们是开着120来的。"“我们是999过来的。”“好,排到前面来。”我的家人稍稍有点着急,我安抚了一下。这样是应该的,人家确实比较紧急嘛。眼看着并不长的队伍迟迟轮不到我们,终于下一个是我的时候,突然有个男的架着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妻子“大夫大夫,快看一下,人要不行了。”护士熟练的让她赶忙坐下拿起各种医疗器械做最初步的检测,紧张罗的功夫我就看着紧挨着我坐在前面凳子上的那位女士头低了下去,我突然有点害怕。护士大声呼喊着,好在她抬起了头。我们挂完号后又有个男士带着一名女士挂号“先兆性流产。”我默默想,节假日里有这么多生病的人。
来到候诊区域候诊更是惊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有的人可能是陪护有的人可能是病人旁边还输着液,整个急诊室弥漫着浓重的臭脚丫味。候诊的期间总觉得很漫长,突然一阵阵很大声的呼喊声响彻整个急诊室,我也随着大家的目光定位到声音的来源——一个移动的病床上躺着大概六十左右的妇人,她应该是很痛苦,不停的呼喊声“唉呀,唉呀……”我听得心烦意乱,只想快些叫到我们的号。
看到医生的时候,一众家人七嘴八舌说着各种情况。医生做完心电图说波形不正常的呀,很多T波异常。我了解些心电图,听说过T波,但这意味着什么我一无所知。
“所以医生我们下步该做什么。 ”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啊。我开个化验单,你先去验血。”
医生的声音很低,急诊室整个处在喧闹的气氛中,我需要很认真的听边猜才能大概知道医生的意思。家人有点不开心,我说急诊大夫可能比较累,说话也是说不动了。这样的情况下,究竟去哪里验血当然是不能问医生的了,我乖乖说出去我们问下护士好了。我准备出去的时候下个病人已经进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被家人用轮椅推进来的。她的手可能不能动了,反正举着一直停在半空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呜呜的哭着。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皮越来越发麻。赶着出来找护士,结果一出来傻眼,哪里有护士的踪影。从人群中的缝隙中看到护士站,上面贴着“找护士,到抽血室。”所以抽血室在哪?我走到开阔的地方终于找到指示。招呼家人来抽血室里面更是人挨着人。我们的病人需要吸氧,本人没有办法坐起来,但吸氧的地方已经没有床位可以提供,问医院怎么办,医院说没办法已经没有空床。你们实在需要也只能自己解决。我问医院没有可以租的吗?答案是没有。说话间真的有个推着移动床带病人过来输液的,医生问这床哪来的这么大,这屋都没地方放了,家属回答说自己出去买的。负责抽血的护士也是焦头烂额,以至于必须追着她催个几次才想起你来。
缴费,排队,抽完七管血,找到吸氧的位置,外面天色早已完全黑下来。医生过来说怀“疑肺栓塞可能会很严重,建议住抢救室,抢救室费用很高医保不能报销家属也不能陪伴,你们家属可以接受吗?”我们有些错愕,有这么严重吗?商量过后我们说同意。医生带着一摞文件讲了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会不通知家属进行插管等有创伤的抢救。我开始觉得只是要住进抢救室前必要的流程式,还安慰亲人不要怕。可是签到最后要签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刻,那个在电视剧里的烂俗场景真的活生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我才知道紧张。直系亲属颤颤巍巍的签了字,我嘴唇发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抢救室外面原则上要求家属二十四小时在外等候,提供的只是一个凳子。抢救室的通道处于阴面,穿堂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冷噤好像吹到了心里。加急做完CT的结果排除了肺栓塞,抢救室建议明天到门诊挂个号再仔细看下,病人先留在抢救室。我问能不能通过急诊这边和门诊打个招呼,答案再次是否定的。看来半夜去排队和黄牛抢号在所难免了。
第一晚我在外面守着。作为年轻人我对熬夜不以为然,平常还熬夜玩个游戏看个综艺的,有了充电宝我还怕啥。结果没一会旁边同样守候在外面的病人家属从凳子下面抽出被子开始打地铺,于此同时我闻到一股重重的臭脚丫味。我皱皱眉头什么也没说,结果我右手边的女士大声说“好臭啊”。转头看左手边刚刚打开地铺的人把袜子脱了正在抠脚。我一抬眼看到在墙边的扶手上还晒了一双洗完的袜子,我不知道袜子的主人在抢救室外待了多久,但显然应该不是两三天。
凌晨一点钟我去门诊探点,走了一圈收获了一堆黄牛的名片。现在有了微信也是方便,和黄牛沟通也是实时了很多,虽然黄牛牛气的经常不回你的消息,比如看到你要砍价之后。(其实关于挂号我绝对可以单表一篇出个攻略,鉴于大多数人一般用不到我也希望你们不用get这种技能,这里就先按下不表。)
第二晚我决定还是订个住的地方,这样一直熬一晚上了岁数的亲人吃不消。听说之前一家旅店不带卫生间98带卫生间的198,家人说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关系,等我们找到他家给我的报价是不带卫生间的198,带的298。“你们昨天还不是这个”,前台:“工作日之后病人增多,房间告急。”“马丹,坐地起价是吧”我心里暗暗的骂了句,我心想连锁酒店非节假日这个价钱也足够了。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互联网,在某团购机构我找到了一家129带卫生间的标间,走路十分钟可以到达协和的连锁酒店。住处定的我很有成就感,比起198不带卫生间的太合适。回到抢救室外面的家属等候区我嘱咐舅妈不用的东西就可以带到酒店那边云云。旁边一家属问我“你们这是去哪呀?”病人家属间普遍有着同理心,因此相互间都比较热心互助。我就告诉他我们定了住处,一晚129挺合适的,不要去旁边那家小旅馆特别坑。他眼神有些发空,末了讪讪的说了句“你们去住吧,我们可住不起。”他努努嘴示意抢救室“那里边一晚上就三千多,我哪有那个钱住旅店。”我有点心酸,告诉他“医院还有提供家属的床位,一晚四十。不过那床特窄,比这凳子还窄。”他依旧摇摇头说不过去,然后还告诉我们如果在医院打地铺可以去哪里哪里买被子,晚上很冷的。
我内心波澜,我们只是个工薪阶层,但好歹可以在医生询问是否可以负担的起抢救室能不能立马拿出一万元定金否则床位随时被后面排队等床位的病人占用时毫不犹豫的回答说我们同意进抢救室。好歹可以定一个平价的酒店可以在夜晚时不必跟着打地铺睡地下室,可以保持体力不被熬倒。而如果现在的情况放在几年前我家身上,很有可能的情况是,打地铺的大军中会多出一个普通家属的我。
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最重要的是别在没钱的时候生了大病。
病情恶化的很急,连检查结果都等不及出。协和也并没有什么你病重就抓紧化验的机制。而病人在抢救室渐渐情绪焦躁起来,说里面不是看病的地方,问我们是不是没给使劲,为什么抢救室里每天都有出去了的人,只有他还在。我们没敢告诉的是,来来走走的人里,有的是稳定了出去的而更多的是“走了的”。抢救室外面放着一张白纸用来记录屋里的病人,每每划掉一个人我心里都是一惊。我们想去ICU一直被告知没有床位,而在我们之后的二十八岁女性却比我们先住了进去,询问她家人原因才得知了属于医院的潜规则:住ICU并不如我们想的和排队一样只有一种前来后到的单一规则,除去我们内心阴暗想着可能有人走后门的情况(这个是我自己猜想,并无证据)还有很多考量的标准。比如这位年轻女性声明做好了死亡的打算,如果不幸去世愿意无偿捐献自己的所有可用器官如眼角膜等,要求就是可以住进ICU。医院也会考量病重并且有医治可能性的人。总之,我的亲人不在这些优先级里。
留给医院的联系方式里有留我的手机号,如果有床位或者病人有突发状况会给我打电话。于是那一段时间里,我的手机不离身,二十四小时不敢没电。每天盯着它,生怕有一个电话响起就会有一个我无法接受的结果。
经历过风雨的人说平平淡淡就是幸福,
你却以为无所事事就是幸福。
当有一天你害怕手机响起的时候,
才知道曾吐槽单身狗的手机完全失去通讯功能沦落成为了上网机是种幸福。
终于有一天,医生叫来我们摇着头说“基本没有医治的可能性,你们商量下接下来怎么打算。”你以为那一刻大家抱头痛哭,难以接受。你说给点时间让你平复心情。对不起,没有。你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各种可能下的应对方案,从中找出最优的解。当天夜里国际医疗有专家出诊,就算抢救室放弃我们还是要再试试,万一呢。1200元的挂号费好歹刚好还有号,挂完号的等待时间里,家人们围在一起对各种可能做出预判。这个专家如果说有的救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的尝试,一旦他也说没有办法了,病情要不要告诉病人,告诉他担心刺激太大影响病人情绪威胁生命,不告诉是否符合病人本身的意愿,真的要让他稀里糊涂不明所以的离开?如果没有治愈可能,是要回家还是继续在这里维持治疗。回去的话路上有没有危险,风险有多大。一旦决定回老家,肯定宜早不宜迟。回老家这种情况不能脱离呼吸机只能到当地医院。去哪家,人家会不会收,相应的配套药物当地的医院有没有需不需要从这带。如果在协和继续维持治疗,是一直在抢救室还是想办法住院。住院一直排基本排不到是否考虑”走后门“,能不能走通,怎么走。一旦突然最坏的事情发生,是火化还是土葬,是安葬在祖坟里还是另卖墓地。
我脑海中随着讨论浮现出一幅最为复杂的流程图,其枝节之多伴随着剧烈的难过感觉要爆炸般。
你觉得很冷血?理智的没人性?错,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至亲。每个人强忍着内心巨大的难过商讨出尽量把伤害降到最低的方案。现实不允许你有崩溃的时间,所有的原则都要本着走的人用最好的方式离开,而最大化的让活着的人尽量好的活下去。
没经历过生死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六七岁的年纪里可能并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所以小的时候还会把上坟当作踏,甚至有一次牵着妈妈的手哼着歌一蹦一跳去上坟。妈妈严肃的告诉我说不可以唱歌,我问为什么,大概妈妈也没有办法解释的很清楚只是说上坟是庄重肃穆的场合,从此幼小的我知道了在葬礼场合需要装做很难过的样子。长大之后再遇到亲人间的生死,大家都担心自己如果情绪崩溃会影响到他人,所以每个人都坚强着不敢表现出太难过。
面对死亡,小的时候我们装作难过的样子,长大后我们装作没有很难过的样子。
《奇葩说》有期辩题讨论“是否该鼓励身患绝症的病人坚持下去”,当期马东就有说,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对于死亡是逃避的,如何面对死亡这个课程无论是学校还是社会都没有教给我们。我自己本身是倾向于在不影响病情的前提下病人有对自己情况知情的权利。而现实是,并不是你放弃了生命的长度就一定能拓展生命的宽度。很有可能的情况是,宽度就是这样了,你只能选择是否要拓展长度。
对于如何面对死亡,可能需要我们用一生来学习,直至自己真到面对死亡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