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喜回春城的时候春城已经是冷得令人发颤的时节了。
东北只有冬天和夏天,冬日尤其漫长,从十月开始到次年五月要占去大半年。宛喜家的老房子暖气断了几年,屋子里比屋外甚至更阴冷些。宛喜从旧衣柜里找出一个电暖风插上,总算有些热乎的气息伴着累积已久的灰尘在房间里散开。
等着温暖缓慢地啃噬掉皮肤上的冰冷,她开始收拾起屋子里的老东西,清洗妈妈的水壶时,她发现水壶里已长出一小簇蘑菇来。
宛喜忽然感到,自己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过,这边的这个世界似乎已经变成一个渺小的白点,狭小而老旧的窗户外面小小的一块灰白天空已经变得无比陌生。
她突然怀念起妈妈以前倚着这块锈迹斑斑的窗框,点起一支烟夹在指尖,朝外面看去。那时她还够不到窗框,不知道窗户外面的景色究竟是什么样子,能让妈妈看了这么多次,这么多年。
而今她终于可以达到妈妈的身高,站在窗前,却突然感到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当年妈妈眼里的景色。妈妈看到的应该是快乐的、美丽的,而她眼里只有平淡的、荒凉的。
宛喜这些年来都觉得自己是不懂妈妈的。妈妈的身上有许多的矛盾和谜团,这些中的大部分宛喜应该永远都不会知晓了,包括自己的父亲,妈妈的过去,现在宛喜已经不再纠结于这些,她只是很想知道,妈妈是为了什么而甘心让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地平庸下去,最后甚至平庸到狼狈着。
宛喜妈妈年轻时是个出众的美人,即使没人告诉过她,但在宛喜偶然发现的旧照片里,黑白色的发黄相纸上,年轻俏丽的容颜像是海报上的电影明星。事实上也确实曾有过经纪人想签下她,后来因着什么缘故又没有成。宛喜没见过母亲的任何一个亲人,她总疑心着自己曾在家里看过一面的一个陌生女人是自己的某个阿姨,但因为母亲一直没有跟她说过,这也只能成为许多谜团之一了。
尽管宛喜对母亲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但她相信外公外婆一定给了母亲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所能给予的最好的条件,母亲会弹琴会唱歌,看得懂英文还会跳一点华尔兹。
因着居民区里其他女人大概都是些文化程度不高长相又索然无味的,妈妈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想起来倒是也不能怪居民区里的人们嘴太碎,那时的妈妈确实容易成为流言中的主人公。
说来荒谬,宛喜觉得自己对妈妈的了解不比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太太多多少,妈妈很少跟她说些什么不必要的话,家里常常安静地能在下雪天听到雪落在窗上的声音。
她那时想,我或许是多余的,母亲像是个美丽的雕塑,而我是雕塑师失误时多添上的那块泥巴,本来就是个不应当存在的错误。
宛喜的回忆里母女间温情的片刻少得可怜,她唯一记得的一件事是高中的一次家长会,那次刚刚模拟考完,她的成绩非常不好,班主任把妈妈留在办公室谈了很久,她就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等着,妈妈出来的时候没说什么,她就也沉默地跟着她出了学校,坐上公车,下了公车,最后走进楼道的时候妈妈突然回头说,“没事,别多想,没事。”宛喜当时觉得许多年心里空缺的一块似乎被补上了,那天晚上她记得妈妈做了煮豆腐,沸腾的水里洁白的豆腐蘸着酱油滑进肚子里,暖暖地感觉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也能坦然面对。
后来她考得很远,从寒冷的东北去了温暖的南方,在那边读完书、找了工作,几次想接妈妈过去,但南方大都市里的房子窄小拥挤比春城的老房子更甚,每次妈妈只待了几个月就要走。她也没什么过多的挽留,她似乎总也不习惯跟妈妈亲近,感情总是不会太浓烈像是寻常母女。
记忆里最后有些颜色的一笔是某个夏日的早上,上海的天气燥热不堪,宛喜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甩掉高跟鞋瘫在沙发上。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是妈妈。
母亲的声音有些虚弱,“我的肺最近总是不太好,医生说大概是肺癌。”
“也没什么好治的,住了院,你找时间回趟春城,大概也就是这半年多的事。”
宛喜从来没想过有人能把生死说得这样平常,仿佛那不是她自己的生命一样,想来也确实像妈妈的风格,她一生淡到像是东方欲晓的那一抹鱼肚白,却是一直没能等到她人生里的破晓,半明半暗地在痛苦与快乐的边缘过完了这辈子。
宛喜感到从小到大所有被压抑下的情感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她可以接受很久不和母亲联系,但是她不能接受母亲会离去。仿佛只要那个人还在着,不管她对自己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都令她心安。
宛喜坚持把母亲接到上海治疗,可是更优越的医疗条件并没挽回什么,她在七个月后送走了母亲。
那天她发觉,自己彻彻底底是一个人了。从身后有冷气贯穿了她,心肺穿在一起,绞着疼。妈妈是一道屏障,即使她以前不曾看到但存在着,隔开了冰冷和孤单,但今天这块屏障破碎了,当那些寒意结结实实地打在身上,她才知道她曾是被保护着。
母亲去世后很久她不敢回春城,也不敢收拾妈妈留下来的东西,过了有几年她终于好些,逼着自己回来看看,与母亲有关的记忆慢慢在消逝,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忘却那些仅有的温存——似乎是她最后的一些快乐,最后的一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列车北上,列车上的人也跟着北上。
宛喜决定去睡觉,她今天已经疲惫到什么也不想做了。
她没有去自己以前的房间,而是进了妈妈的屋子,那间她上了学可以自己一个人睡后就很少进的屋子。
床是跟自己一样的一张小单人床,宛喜躺下的时候突然想,妈妈的一辈子都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现在妈妈唯一的女儿躺在这张床上,她的生命是在延续着。尽管她在很多地方都和妈妈并不相像,但她确实是从妈妈的生命里分支出来,然后一点点成长成另一个完整的独立生命。
她翻了个身,感到枕头有些高,拿起来打算换一个,发现枕头下面放了一块小小的玉坠。一个小小的如意,冰凉碧绿,用红绳穿着,宛喜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她没见过这件玉坠,但她知道这是妈妈的,妈妈喜欢把要紧的东西放在枕头下面,以前是一本薄薄的存折,早已经在离开前给了自己,现在是这块玉坠。
宛喜把它带在脖子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冰冷,反而是有些温润的。电暖风应该是坏了,这一会儿房间里变得如同她刚回来时那么冷。宛喜想下床去看看,却不知道拖鞋刚刚甩到了哪里,无奈赤着脚去客厅里,冷意从脚底朝心脏蔓延。
电暖风果然是坏了,电源灯时明时灭,一点暖风都无法送出来,宛喜拍打几下后发现自己修不好它,正如自己修补不好支离破碎的生活。
糟透了,所有的,这一切,她不该回来的,她就应该待在上海,把春城抛在脑后。
可是要她怎么抛开这些呢?母亲不是她生命里的某个过客,她即使离开了,在宛喜剩下生命里的任何一个瞬间,都有可能深深地想起她,这种思念根深蒂固,时间无法消除,也无法冲淡,它只能假模假样地给它盖上一块破旧的布来,你看不见它了,但是它还在,一分不少。
楼里有谁家的孩子在练琴,老房子隔音不好,生涩的琴音伴随着家长严厉的呵斥,断断续续地从楼道里传过来,宛喜光着脚站在地板上,想起很多年前妈妈曾教过自己的几个舞步,轻轻跟着琴声跳起来,因为这些年都没有练习过,所以只算是稍微有些章法的胡乱摆动。但她并不在意,她在一次次转身后仿佛能看见妈妈当年跳舞的样子,洁白的裙摆开成一朵巨大的百合花,乌黑的辫子随着身体的旋转飘起来……
钢琴曲的声音渐渐淡了,宛喜停下来,坐在沙发上。
冬天天黑得早,屋子里一点点暗下来,她没去开灯。黑暗吞噬了她,刚刚跳舞时地板太过寒凉,这时身体里的温暖所剩无几。
我是为什么还活着呢?她想,就算明天她死了,也不会有人而为她真正地悲伤,也许她的葬礼会有一些人出席,可没有人的心里会感觉失去什么,她只是天地间的一团气体,凝起又散开,仅此而已。
她想起许多年来母亲似乎一直是一个表情,浅淡的,不喜不悲,她似乎不曾在乎过什么,过去的宛喜这样以为。
她在成长着,她也在经历着母亲的成长,自己的到来让母亲从一个生活无虞的快活少女变成坚韧独立的单身母亲,她某种程度上送走了母亲的青春。
她想,母亲对自己的感情应当是很复杂的,但无论这其中都有些什么,她能确定这里面最多的还是爱。
然而她意识到的这样晚,这些年来她只是做着自己应当去做的事情,受着道德的驱使和约束,她内心里一直不觉得那是母女间的爱使然,只以为是应该。
像是一场平淡无声的复仇,她离春城远远的,把冷漠伪装成距离所带来的隔阂,伪装成对待爱的迟钝,她其实很完美,很完美地报复了母亲。
尽管她并不知道母亲曾亏欠过她什么。
也许是一个完整的家庭?那个不知流浪哪个天涯海角是死是活的父亲,那一堆不知道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的亲戚?不,她不会是为着这些她从来没得到过的。
黑暗中感官格外敏感,胸前的玉坠明明是钝钝的花纹,这时却像是刻得锋利异常,硌在锁骨上,不爽利地疼着。
她想,明天的太阳,应该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