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酒局中,清脆的碰杯声响过,关系似乎就近了一步。
碰杯看似是一种亲近的动作,其实是演给别人看的。关系生疏的,碰杯会格外郑重其事,如果有求于对方,甚至还会表现出谦卑。而那些关系特铁的人,却几乎很少碰杯,就算是碰杯,也是非常随意的。
碰杯碰的是酒,却未必能碰到心。
㈡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脚下的流沙裹着我四处漂泊,它也不淹没我,它只是时不时提醒我:你没有别的选择,否则你就被风吹走了。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我所有热血的岁月,被裹到东,被裹到西,连我曾经鄙视的种子都不如。
直到一周以前,我对流沙说:让风把我吹走吧。
流沙说:你没了根,马上就死。
我说:我存够了水,能活一阵子。
流沙说:但是风会把你无休止地留在空中,你就脱水了。
我说:我还有雨水。
流沙说: 雨水要流到大地上,才能积蓄成水塘,它在空中的时候,只是一个装饰品。
我说:我会掉到水塘里的。
流沙说:那你就淹死了。
我说:让我试试吧。
流沙说:我把你拱到小沙丘上,你低头看看,多少像你这样的植物,都是依附着我们。
我说:有种你就把我抬得更高一点,让我看看普天下所有的植物,是不是都是像我们这样生活着。
流沙说:你怎么能反抗我?我要吞没你!
我说:那我就让西风带我走。
于是我毅然往上一挣扎,其实也没有费力,离开了流沙。往脚底下一看,原来我不是一棵植物,我是一只动物,这帮孙子骗了我二十多年。作为一个有脚的动物,我终于可以决定我的去向。
我回头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说:你走吧,别告诉别的植物他们其实是动物。
㈢每次看感情节目,都能把人气笑。
昨天看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跟以往女方指责男方不同,这次是男方指责女方,说她做事三分钟热度,天天都不想去上班,还经常迟到。
这一点,姑娘也没有否认,她确实不想去上班。
但是姑娘是一个特别喜欢看书的人,不但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还去考了心理师资格证。在心理学方面,她已经甩出大部分人几条街了。
她对自己的心理学知识很自信。面对男友的指责,她面向大众,振振有词地说,她以前确实是每天都不想上班,后来学了心理学,她了解到,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潜意识里她就讨厌这份工作。
也就是说,她不想上班是有原因的,并不是自己懒。而且,既然潜意识里已经讨厌这份工作了,那就干脆辞职不干了。
辞职后,姑娘又做了很多事情,换了很多份工作,但是无论学东西还是上班,她依然是三分钟热度。不管刚开始多么激情满怀,过不了几天,又开始厌倦了。
因为心理学知识告诉她,人的很多行为,都是心理方面的因素造成的。所以,这都是心理的原因,自己完全没有做错什么,当然也不需要去改正。
于是她继续这种三分钟热度,继续对所有工作都三心二意。
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可笑?
但是这样的行为,在生活中却比比皆是。就像现在大家都喜欢说原生家庭,不管有什么错,夫妻矛盾也好,自己出轨也好,不相信爱情也好,全都是因为原生家庭。
这个概念没有提出来的时候,很多人虽然不知道原因,还想着改正,但这个概念一出,很多人就找到了理由。我的问题都是原生家庭引起的,我有什么办法?只能随它去喽。
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老师,很多名家都说,写作需要天赋,一些书上也说,天赋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天赋,是不是永远都写不好?
我不知道天赋说害了多少人,反正有很多人天天在纠结这个问题,还有一些人就果断放弃了。
反正都是因为天赋不够,不是我不够努力,你们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能怪我。
还有人对时间管理感兴趣,看了一些书,听了一些课程,知道自制力很重要。然后就很灰心丧气:我就是一个自制力特别差的人,这样的人很难管理好时间,所以,就这样吧,我接受自己管理不好时间的现实。
我管理不好时间不是不够努力,不是我不想学,而是天性使然,所以,不能怪自己。
还有人喜欢买买买,买得都要借钱度日了,别人劝她,她还振振有词:我是心理缺乏安全感,想要用物质来填补。缺乏安全感知道吗?我能怎么办?
你所了解的知识,居然成功拖了你的后腿,真是出人意料。
很多人,就拿着知识当挡箭牌,从此心安理得地不好好上班,不改正错误,不努力奋斗,任由小毛病大毛病都泛滥成灾。
我觉得这是知识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拜托,知识不是这么用的好吗!知识只是找出深层次的原因,让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而不是让你拿它当借口,被它牢牢捆住。
你知道不想上班是因为讨厌那份工作,你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自己喜欢上那份工作?
你知道很多问题是原生家庭造成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去对抗?很多人就能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啊。
你知道自己没有天赋,那能不能用技巧和努力来弥补?
你知道自己自制力差,能不能想办法提高自制力,或者借用外力来改正?
你知道自己买买买是因为缺乏安全感,能不能用别的方法让自己有更多的安全感?
知道知识是好事,但如果被它捆住,让它拖你后腿,让你没有了前进的动力,那就是坏事了。
凡事往积极的方面去想,不找借口,只想方法,知识才能真的为你所用。
㈣1960年,吕雅芳不到三岁,上面有两个分别为十三岁和十岁的姐姐,还有一个七岁的哥哥。对于这么大的孩子,吃就是全部。她总是饿,哭哭啼啼地缠着妈妈、姐姐要吃的。别说她,所有人的胃都是空的,像一个巨大的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吕雅芳的母亲心急如焚,她的四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喂饱他们是做母亲最起码的责任,但是她做不到。持续很久的大饥荒看不到有结束的迹象,母亲不知道再这么下去该怎么办。母亲和婆婆绞尽脑汁,每时每刻都在想什么能吃,哪里有吃的去填孩子们的胃,树叶、树皮、草、草根……能想到的都吃掉了。
给吕雅芳喂饭,一吃到草她转头就吐,然后哇哇大哭,只有米汤里屈指可数的那几粒米才能让她安静下来。终于有一次,她把母亲硬往她嘴里塞的草吐掉之后,母亲大吼:“吕雅芳,你这么吃,别人要不要吃?你还让不让别人活?”吕雅芳从没见过母亲发火,哭声一下子被吓了回去,她惊恐地看着母亲。母亲看着眼前被吓傻的小女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搂过女儿泪如雨下。孩子没错,她太小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本来就是要吃最细软、最有营养的食物,她的胃怎么能消化得了粗糙的草根?她已经两岁多,却还不会走路,因为发育不良。孩子想吃,做母亲的满足不了,还要责备孩子。可如果把仅有的一点点粮食都给了她,那其他三个孩子和婆婆怎么活?
当晚,母亲和婆婆在家里有了一番对话。“妈,把雅芳送到上海去吧,毕竟上海大,不缺这一张嘴,村里有好几户都把孩子送出去了。”沉默,再张口,是婆婆:“送吧,放在咱们家,怕是养不活了。”二女儿吕顺芳听见了,一下子冲到她们面前:“妈妈、奶奶,送我吧,把我送到上海吧,我记得家,长大能找回来。”
半个多世纪以后,我坐在吕顺芳面前,说起那天晚上的这一幕,当年那个被饥饿追赶的十岁小姑娘已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我问她:“当时知不知道‘送’是什么意思?是像夏令营那样去去就回,还是永别?”
老人清瘦、矮小,但精神矍铄。她仿佛回到五十多年前:“我知道的。送就是送给别人,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妈妈和奶奶了。但我还是想让她们送我去上海,因为我太饿了。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一碗一勺能捞起很多米的粥。妈妈把脸一绷,凶我说,你太大了,被人发现会被遣送回来。你妹妹小,不记事,送她走能让她活下来。”吕顺芳还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羡慕得不得了,希望自己是被送走的那一个“幸运儿”。
人对事物的理解很难跳出自身的感受。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近乎疯狂的绝望,所以不能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会因为吃而永远地离开母亲。我问:“不知道这就是生离死别吗?”“我只觉得这是一条路,一条活命的路。我还小,我想活。”是跟妈妈永别让自己活下去,还是跟妈妈在一起受饿,只能二选一。这种极端的选择本来是非常少见的,但是在当年,却逼迫着宜兴高塍和官林的几乎每个家庭。
第二天放学回家,妈妈和妹妹都不在了。后来,在漫长的几十年岁月里,母亲对那一天闭口不言。为了寻找妹妹,吕顺芳一点一点撬开了母亲的嘴,从只言片语中拼凑起大致的经过。那是母亲永远不想说的事,埋在她心里,折磨了她半生。
那天,母亲抱着雅芳,坐轮船,换火车,到了上海。母亲没有把雅芳放在人流如织的火车站,因为虽是农村妇女,但她知道,干部有稳定的工资,能养活孩子,她要把她的孩子交给一户上海人家。她出了火车站,走到天目路。她不识字,只能凭感觉分辨哪里像一个单位。没走多远,就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母亲本能地感觉到这里上下班的应该是在国家机关工作的人。她把雅芳放在石头台阶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塞到她的小手里,雅芳绝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惊喜,不顾一切地用小舌头舔着这个从来没尝过的美味的食物。对一个长期饥饿的人来说,那一刻就是在天堂了吧。什么是撕心裂肺、挖心掏肝,你能想到的最疼的感觉,就是那一刻母亲的全部感受。“雅芳,好吃吧?妈妈再去给你买。”雅芳抬起头,不相信妈妈说的话——怎么可能还有?她拼命地点头说:“好吃,妈妈,好吃,还吃。”母亲最后抱抱雅芳,不敢再停留。她生怕被警察发现,也怕自己会迈不动步再把孩子抱回家。她转头就走,又一次剪断了母女间的“脐带”。
母亲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位于浦东的弟弟家。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弟弟、弟妹使劲摇晃她,问她到底怎么了。缓了很久,她说:“我把雅芳扔在上海了。”说完,她放声大哭。
第二天,母亲又回到雅芳吃烧饼的地方,孩子早不见了。四处打听,有人说好像是被统一送到北方去了。
时隔多年,吕顺芳的解释让我明白了她母亲的逻辑:要让孩子活,就要扔掉她;因为深爱她,所以送她走。同样,吕顺芳自己也宁愿永别母亲,去填饱肚子。饥饿,是最原始的欲望。只有吃饱,人才能表现出做人的尊严。
我问她:“后来你有没有设想过,如果换了你会怎样?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就是饿死了也有个交代;可是把孩子送出去,她什么样你就永远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送呢?”我是想说,我不理解,我不会去送。
吕顺芳一字一句地说:“我家的邻居,他家的母亲就是这么说的,跟你说得一模一样。她没有送出一个孩子,一个儿子在她身边饿死了。她今天跟我说,她最羡慕我,因为我有妹妹可以去找,而她的儿子没了,她没处可找。我有希望,她连希望都没有。你不会理解当时母亲们的选择,没有谁比母亲更爱孩子。她们能背着一辈子的骂名,把孩子送出去,是因为只有送出去才有希望,有可能不被饿死。她们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孩子,这就是母亲。我理解我的妈妈,她是最好的妈妈。”吕顺芳说这些话时,老泪纵横。她懂得母亲为了这个选择,一辈子承受了什么。
送走妹妹回来,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妹妹送到上海了,她有饭吃了。”之后,就再不提起。从那时起,妹妹这个话题就是家里的禁忌,谁也不去碰,谁也不敢碰。母亲本来就少言寡语,自那时起话就更少了。
几十年里,母亲只有一次主动说起了雅芳。那是改革开放以后了,周围的邻居都盖起了漂亮的楼房,母亲看在眼里,有一天她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顺芳听,轻轻地念叨了一句:“要是我们雅芳在,一定过得比他们好。”顺芳听了心里一怔,这是母亲憋了多少年才吐出来的一句话,她心里对小女儿一寸一寸的思念外人怎么能体会。她越是不说,越是说明她被自责和内疚折磨得痛苦。顺芳嘴上没说,但是心里却想,一定要去找妹妹,只有这样才能让母亲的心安宁。
雅芳在这个家里只是个过客,两年零四个月。没有单人照,也没有全家福,在母亲和顺芳的记忆中,她被定格在那个年纪。
顺芳做生意,全国各地跑,哪怕到了大西北,她的眼睛都不放过周围的人,她想在人群里寻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雅芳长大了是什么样,顺芳和母亲都只能凭猜测,从对方的脸上寻找一些依据,也许像妈妈,也许像二女儿顺芳,谁也不知道。
2000年,上海电视台播出了一个廊坊的上海孤儿回上海寻亲的新闻。在转瞬即逝的图像里,吕顺芳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么像母亲,会不会是妹妹?她从电视台翻录了节目,拿回家仔细看,决定试着联系。没想到回复得很快,双方约定去做DNA比对。等待的过程中,那个像妹妹的中年妇女来到吕顺芳家。
当她站在吕家门口时,吕顺芳母亲就已经知道她不是雅芳。虽然两岁多就分离,但毕竟是母亲,母女间那条神秘的通道外人是闯不进去的。心知肚明,母亲和顺芳却都没有说——人家千里迢迢来了,何苦要亲手戳破她心里那个美好的寄托?可能她一辈子的重心都在那儿。
母亲认为自己也有一个多年离散的女儿,万一自己的女儿也像这个“女儿”一样在找妈妈呢?找错了的话,人家能给她一个温暖的夜晚,让她继续找下去也好啊。晚上,母亲和“女儿”睡在同一张床上,将错就错,把她当成雅芳。母亲多想她就是自己的女儿,如果她是雅芳,母亲一定会用余生去加倍弥补当年的狠心。雅芳也是人到中年,比当年送走雅芳时的母亲还大几岁,这些年她到底在哪里,过得怎样,妈妈多想知道啊。而“女儿”睡在吕家妈妈身边,睡得很沉,她找母亲也找了几十年,好歹找到了一丝希望,累了半辈子的心终于可以休息一晚,她心里也希望这个就是她的妈妈。
吕家妈妈和顺芳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DNA比对结果上:也许自己的感觉错了,她就是雅芳呢?结果出来了,吕家母女的感觉没错,果然不是雅芳。“女儿”拿着比对结果扑簌簌地掉泪,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接下去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实在是没力气再找下去了。
三年后,2003年的一天早上,母亲突然不行了,弥留之际,她已经不会说话,眼睛却迟迟不肯闭上。顺芳几次把母亲的眼合上,但母亲总是又睁开。顺芳突然懂了,母亲这是在等雅芳。她凑过去跟母亲说:“妈,你放心地走吧,我一定把雅芳给你找回家。”是听到顺芳做了这个承诺吗?母亲的眼睛不再睁开。
母亲走了,终于摆脱了近半个世纪的内心煎熬。接下去就是顺芳用她的后半生去兑现承诺。顺芳去过太行大峡谷,在深山老林里,她想到自己的妹妹,如果雅芳被送到这里,偏僻闭塞,她怎么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能知道她的妈妈、姐姐在找她?顺芳也知道有些孤儿后来到了欧洲或美国,她也设想雅芳没准就在其中。当然,顺芳也不是没想过妹妹可能早就没了,但是母亲坚信雅芳还活着。
每当有人找到亲人,顺芳就发自内心地替人家高兴,那是她和故去的母亲最大的期待,她懂得相聚意味着什么。可看着人家认了亲,她心里也隐隐地有些羡慕和嫉妒。为什么不是雅芳呢?雅芳在哪儿呀?人,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越长大,越成熟,越接近终点,就越想搞清楚几个终极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吕顺芳在帮人寻亲的过程中,遇到过不少有身份、有地位、有钱的人,他们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被父母无奈地遗弃,却用自己的努力挣来后半生优裕的生活,事业有成,儿孙满堂。可是他们内心越来越惶恐,如一叶浮萍,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