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4】
【原文】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注释]
①晦庵:朱熹的号。
②毫厘千里:“差以毫厘,缪以千里”,“缪”同“谬”。语见《易纬·通卦验》《史记·太史公自序》。用以强调不能有丝毫差错。
[译文]
朋友们在一起看书,经常批评、议论朱熹。
先生说:“这是故意吹毛求疵,是不对的。我的学说和朱熹固然有一些分歧,主要是在学问的入门功夫方面有毫厘千里之别,不能不分辨清楚。但我的终极目标和朱熹的心思是相同的。如果朱熹对文义解释的清晰精确之处,我又怎能改动一个字呢?”
[解读]
先说下人的这种“刻意求异”之心,此心是从文人相轻的传统中生发出来的,文章之士中,自古以来就有文人相轻的传统。这种传统中派生出来的,就是门户之见,少林派看不上武当派,武当派看不上峨嵋派,峨嵋派又说少林派不过如此。总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会产生彼此的敌视。自从人类直立行走以来,一直就是这样的动物,过去不会改变,现在不会改变,王阳明先生在这里说了请大家不要这样,但我们清楚,将来这种情形也不会有太多的改变。
文人相轻来源于人的自以为是的好胜心,基本上都可以看到别人身上的脏,却注意不到自己脸上的灰,这种存心即便是很多名人也很难避免。清朝的好事者赵翼还曾经专门列了条目,收集了历代文人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事例,以兹大家围观赏鉴。由此可见这种传统是多么根深蒂固而又流播深广。
王阳明先生端出了师长的架子,对他的门人说,这种刻意去指摘朱晦庵先生的做法,我一贯是反对的。我的治学方法主要在入手处和朱晦庵差别很大,至于晦庵先生对其他儒家经典解释的对的地方,我也是改不了一个字的。
“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这几个字里有货,要掰扯一下,其实前面的有关章节中已经提过了,这里再单独说一下,朱熹的入门下手功夫就是格物穷理,但是他这个格物是格一个个外物。王阳明的入门下手功夫是立志,或者说是诚意,或者说主敬,换什么名称都行,总之先从自己内心处下手。这两者是王阳明和朱熹在治学方法上最重要的差异。别的分歧都是细枝末节,这个差异是根本大计。所以阳明该坚持原则的地方还是要坚持。
平心静气地说,朱熹对于众多儒家经典的解释,其精当之处也确实是“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所以,王阳明这里对朱熹学说的评价,也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身为同行的和谐气氛,而是道理也确实如此。
朱熹的理学和王阳明的心学,本质没有区别,只是角度的不同。讲心学的人,全部是从理学学出来的。学心学,主要学习方式就是讨论理学。就像同学们那朱熹来批判一样,没有朱熹,学心学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离开了理学,心学就成了禅宗了,不是儒,是禅了。就像朱熹批评陆九渊是禅,不是儒。
理学和心学,是一家人,是一个班级,朱熹老师就是班主任。心学是理学班里一个最聪明的学生,超过老师了,但还是跟老师学理学学出来的。没经过理学,没法直接学心学。理学没学明白,自以为学了点心学,就妄议班主任,那也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