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之心

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公元2075年,瑞飞公司的家庭养老机器人一经推出,便在市场上引起了一阵热潮。

  四十岁的马宁宇领着母亲李茉莉来到市场,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在崭新光亮的展示柜前来回走了两趟,也不知该选哪个机器人为好。

  李茉莉那时候刚满七十五岁,头发已经全白,没有什么大病,自己走路还行。

  一小时前,她还待在那个布满棉布装饰的温暖的家里,现在竟然站在这个科技感十足的机器人销售市场,手足无措地盯着那些广告词“瑞飞科技,开创新型养老模式”。

  反光的地板映得她的眼睛有些花,来来往往的人还不时推搡一下,她有些慌乱,像逃课的学生,心悬在空中,一直放不下。

  马宁宇指着眼前的一排机器人,问道:“妈,你瞅哪个顺眼,咱们就买哪个。”

  李茉莉往那排机器人望了望,摇摇头:“我也不懂……不好选,要是你爸在就好了。”

  马宁宇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妈,爸都走三十几年了,我马上要调去新公司上班了,得找个人照顾你了……”

  “宁宇,你好好去工作,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况且楼上还有你陶纯阿姨啊,我们可以相互照应。”

  “妈,陶纯阿姨独身一人,自己照顾自己都麻烦,怎么顾得上你。我们不是在家说得好好的吗,你怎么又固执起来?”

  “回去再试试申请进入‘养老互助院’吧。”

  “妈,我给您申请了,您排在了一百万号去了,轮到您时,不知是哪个年月了,如今您只能在家养老了。”

  “儿子,这……太贵了……”李茉莉指了指机器人下面的标价,二百万。

  “妈,没事,我上班两年就赚回来了,您别担心,我去问问那边的销售员,您在这儿坐着别乱走哈。”

  马宁宇把脸上焦虑的神色掩饰了一下,急匆匆地去找销售员了。

  这时,大厅里放起了一首钢琴曲,音符扬起再落下,在光滑的地板上叩击出优雅的声响,是《卡农》。

  一个白色机器人站在展台上,头朝着音响的方向歪着,一副侧耳聆听的状态。

  李茉莉走上前,不禁发出疑问:“你听出什么了吗?”

  白色机器人将头转向李茉莉,凝视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客人,我听到了希望。”

  刹那间,李茉莉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它,半响才说道:“你可真让人高兴啊。”

  马宁宇走过来,说道:“妈,我问了销售,他说这批机器人有三种型号,A型,B型,C型。A型能做基本的家务,比如洗衣做饭倒水,回答简单问题……”

  “宁宇,我要这个吧。”李茉莉指了指白色机器人。

  “阿姨,您眼光真不错,这款C型机器人我们卖得很好,剩最后十三个了,一个只卖两百三十万。”旁边的一个男销售凑了过来,带着满脸的笑意。

  “牌子上写的不是两百万吗?”李茉莉有些惊讶,在心里估摸着多出来的三十万,可抵得上自己一年的养老金了。

  “阿姨,两百万是A型的价格,您选的这款是C型,不仅能做家务,还能翻筋斗,讲笑话,最重要的是,它能自我发展,学习能力是三款机器人里最强的。当然,它的编程可能在某些方面限制了它,譬如好奇心方面,还有艺术创作这些,但这也让它有能力持续照顾老人,每天不厌其烦地做饭洗衣,待机时间最长可达十年。”男销售解释道。

  “十年,性价比还是可以的。”马宁宇抬头说道。

  “对的,我说实话,久病床前无孝子嘛,在照顾老人这点,它解放了年轻人,也抚慰了老人的心。”男销售底气十足地介绍道,“阿姨,您再想想,买它回去,看着它一边翻筋斗一边做饭,是不是挺有趣的。况且只剩十三个了,再不买就抢不到了。”

  马宁宇直接掏出钱包,说道:“我们买。”

  签署合同的时候,销售问道:“您打算给它取什么名字呢?我们这边登记一下,当然,您现在没想好,以后也可以……”

  “卡农。”李茉莉打断男销售的话,“还有,能把翻筋斗的功能取消吗?”

  男销售面露难色,说:“阿姨,您等等,我问问工程师。”男销售跑向二楼的一个小房间。

  几分钟后,男销售跑回来,说道:“阿姨,工程师说,您直接跟机器人下达指令,取消即可。”

  “卡农,你喜欢翻筋斗吗?”李茉莉转而看向站在旁边的机器人,它同一个成年人身高差不多,形态上也尽量接近于人,但面部为了避免恐怖谷效应,还是做成了最简单的机器模样。它全身被刷上白色的涂料,让它看起来很单纯。

  “主人,词库里说‘喜欢’是对人或事物有兴趣,卡农今天很高兴,因为卡农有主人了,所以卡农现在对翻筋斗有兴趣。”机器人答道。

  李茉莉笑了一下,说:“卡农,以后你高兴的时候就可以翻筋斗。”

  “好的,主人。”卡农伸展双臂,接着身体很快腾空,翻了一个筋斗后,稳稳地落在了地板上,全程动作优美,像一个经验老道的体操运动员,周围的顾客都停下来,情不自禁地为它鼓掌。

  从此,卡农便跟在了李茉莉身后,如影随形。

  2

  那一带是有名的沙滩度假区,人们躺在沙滩椅上,挺起身体仰起头,在椰子树下喝椰汁,偶尔翻滚一下身体进行一场日光浴。

  儿子马宁宇会静悄悄地穿过一排沙滩椅,钻到李茉莉的椅子靠背下面,伸出手蒙住李茉莉的眼睛,让她猜猜他是谁。

  当时李茉莉的丈夫马格南也在旁边,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啊,这是小乌龟吗?全身上下沾满了沙子。”

  儿子有些调皮地反驳道:“啊,我才不是小乌龟啊,我是毛毛虫。”于是,儿子松开手,躺在沙地里开始懒洋洋地蠕动起来。

  即使过去四十年了,那时候的记忆如今还是很清晰,夫妻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在沙地里打滚的儿子,内心洋溢着一股幸福之情。

  过一会儿,丈夫把手搭在李茉莉柔软纤弱的肩膀上,她转头便看到丈夫令人可靠的脸庞,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哀伤,毫无缘由地低下头,流下了泪水:这想让人扑过去的幸福啊,只能在梦境里偶遇。

  阳光穿过院子里的藤萝,再穿过窗户,照在了床头,李茉莉从梦中醒来,对面的墙上挂着六个相框,相框里装着猫照片,自从丈夫因病去世以后,这六只猫依次陪伴了她许多年,后来都在李茉莉的怀里离去。

  李茉莉盯着那些照片一脸茫然,她恍恍惚惚地记起了梦里的一些片段,想起丈夫的脸,觉得他似乎永远年轻,生命停留在了四十几岁,如果他看见了她这头发花白的样子,应该会很诧异,于是她又笑出了声,笑完以后又觉得无尽的落寞。

  厨房里传来筷子敲打玻璃碗的声音,应该是卡农在做早餐了,每天早晨,它都很有规律地苏醒,去做饭,去把一切收拾妥当,再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默默地陪着李茉莉翻着一本相册,下午则陪她去外面走走,如此反复。

  李茉莉微微一笑,缓慢地将手臂伸进外套的袖子里,再艰难地套上裤子,接着取出泡在消毒水中的假牙,一股脑塞进干瘪的口腔里。

  这些动作,她闭着眼睛都能完成,只是穿好整套衣服花费她不少时间,有些气喘吁吁了,身体难以为继,她又望着对面的六个相框发起呆来,休息了有一会儿了,一只手撑在床边站了起来,磨蹭着走向餐厅。

  卡农待在厨房,握着刀井井有条地处理着一块煎饼。她慢吞吞地挪到餐桌旁,瘫了般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这时,明媚的阳光照着卡农的脸,从它的脸庞上可以看到金色的光芒。

  卡农转过身,兴致勃勃地说:“主人,早晨好。”

  李茉莉打起精神说:“啊,早晨好,卡农。”

  卡农说:“主人,今天的早餐有煎饼、鸡蛋和牛奶。”

  李茉莉说:“好。”

  李茉莉把上半身抵在餐桌的边缘上,她用筷子轻轻地把煎鸡蛋夹成两半,金黄的液体流出来,它是一颗溏心蛋,接着稍微低着头,鸡蛋便滑落进嘴里。

  这年头,即使已经没有了母鸡,科学家也能想办法合成能与真鸡蛋媲美的仿真蛋,尽管味道稍微有一些干涩,李茉莉还是满不在乎地把它咽了下去,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热气腾腾的人工合成牛奶。

  院子传出声响,卡农在给两棵苹果树修枝,树叶闪耀着如玻璃碎片般刺眼的光芒。

  它们是卡农费尽苦心从市场里找来的,卡农试图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苹果来,就因为李茉莉曾经说过,想尝尝家乡大沙河镇曾经盛产的红富士苹果,那苹果的果肉洁白如玉,又甜又脆。

  李茉莉觉得这想法不可思议,毕竟这些年科学家也没能种出苹果来,奈何不能断了卡农天真的妄想,只能当作是培养它的农业兴趣了。

  吃完早饭后,李茉莉透过窗户看见孙医生走进小院,他站在石板铺成的小径上,手里提着一只银白色的药箱,里面装着常用的一些药品。

  他每周日登门拜访一次,给居家养老的老人做一些基础性的检查,或是开点简单的药品,这项工作是社区委派他来做的。

  孙医生仰起头,问道:“卡农,你在干什么呢?”

  卡农站在梯子上,回过头很认真地回答他:“孙医生,你好,我在种苹果。”

  孙医生又问:“这地能结出苹果吗?”

  卡农说:“经过云端对土壤、树苗、气候等因素的分析,结出苹果的概率为13%。”

  孙医生说:“很严谨嘛。”

  种出苹果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孙医生似乎懂得了卡农的坚持,生出一种欣慰之情,脚下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

  他走进屋子来,看了一眼李茉莉的脸,有些惊讶地说:“啊!你脸色不太好呀。”

  李茉莉用苍老的声音答道:“昨晚没睡好。”

  孙医生点点头,把药箱放在餐桌上,取出里面的听诊器放在李茉莉的胸口上,谨慎地进行听诊,此时,李茉莉就坐在餐桌旁,像石头一般一动不动。

  “听起来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化,吃药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心衰的进展。”孙医生收好听诊器,毫无保留地说,“一般人得了这病,就是不能舒心地过日子了。”

  “明白了,”李茉莉点头之后说,“孙医生,能不能开点助眠的药。”

  孙医生模棱两可地回复道:“这药嘛,不是我不给你开,只是失眠一两天的话,就没有吃安眠药的必要,而且今天温度适宜,晚上应该就能顺顺当当地睡着了吧。”

  “那好吧。”李茉莉应道。

  孙医生把下周的缓解心衰的药品开好,放在了餐桌上,他收拾好东西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李茉莉把他送到玄关,他们站在台阶那里寒暄了几句话,突然一个陌生的白色机器人闯进院子里来,越发逼近孙医生,“啪”的一下子,卡农冲出来把它撞到了一旁,李茉莉“啊”的一声叫出来。

  孙医生轻轻推开卡农,走到那个白色机器人面前,问道:“你是需要什么帮忙吗?”

  白色机器人机械地回答:“主人摔倒了,在八楼,我呼叫了医疗控制中心,他们让我先来寻求你的帮助。”

  孙医生低头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呼叫器,才发现因为自己误将呼叫器调成静音,差点酿成一件医疗事故。

  他提着药箱飞奔到八楼,一扇门正敞开着,走进去就发现一个八十岁左右的老人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意识已经丧失了,皮肤有些苍白,右手搭在胸口上。

  孙医生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颈动脉,感觉不到脉搏了,他高度怀疑这个老人是急性心梗,没有条件拉心电图了,只能先把老人的身体摆平,再解开上衣,开始进行心肺复苏。

  五分钟以后,急救人员已经带着机器赶来,对老人进行一次除颤后,老人恢复了一点意识,大伙就一块用担架把老人抬到了楼下。

  老人个头矮小,脸色很差,整个人像一枚皱巴巴的核桃缩在一起,跟记忆中那个风度翩翩的教授形象大相径庭,就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李茉莉不忍继续看下去,在人群中背过脸去。

  老人被送进救护车里,那个白色机器人也坐进了车,陪在老人身边。

  围观的众人看着远去的救护车,发出一阵唏嘘,一路人感叹道:“老教授没有子女,一个人住,平常就只有那机器人陪着他,有些可怜。”

  其他人附和道:“现在基本上都是老人自己住了,居家养老嘛。”

  李茉莉挤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站在对面台阶上的老伙伴陶纯,她缓慢地挥动着右手,说道:“你也下楼了呀!”

  陶纯拨开人群朝她走来,回应道:“茉莉哎,老教授就住在我楼上,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幸亏啊,发现及时。”

  李茉莉听到这话,有些伤感,默默地握住了陶纯的手。

  陶纯继续说:“你住在一楼还好,有个小花园,我们住楼上的,整天就只能盯着白墙壁和天花板,十天半个月才下楼一趟,可能在家死了都没人知道。”

  李茉莉安慰道:“受惊了吧,你家不是有个机器人小灰吗?平日里可以照顾你。”

  陶纯说:“最近坏掉了,送到厂里去修了。你还好吧?我看你昨天没在APP上健康打卡,有点担心,今天专程下楼打算看你来着的,结果就碰到这事了。”

  李茉莉说:“哦,你说的是那个'死了么'APP啊,我有时记性不好,就忘记登它了。”

  “这样啊,没事就好。”陶纯听了以后由衷地感到高兴,她说,“那我就上楼去了,灶上还炖着汤哩。”

  李茉莉紧紧握着陶纯的手,慢吞吞地说:“陶纯,保重啊。”

  陶纯说:“不用担心,没事的,你也是,保重身体。”

  3

  李茉莉目送着陶纯慢吞吞的背影,有些茫然,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卡农这时走过来,搀扶着她,她才蹒跚着走回一楼的院子里。

  “您全身在发抖,是不舒服吗?”卡农问道。

  “没有,我只是在外面听到了一个坏消息。”李茉莉说。

  李茉莉在卡农的搀扶下,走到玄关那儿,坐在门口的一把高脚凳上喘着粗气,她伸手把挂在玄关的一条毛巾抓下来,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卡农过一会儿端来一杯温水,它的金属眉毛挤在一起,脸上挂着楚楚可怜的神情,它说:“主人,不凑巧,果汁喝完了,我就在这水里加了蔗糖,甜甜的,应该很好喝。”

  “嗯,好的,谢谢你,卡农。”李茉莉接过玻璃杯,慢慢地饮着糖水,卡农就在紧挨着李茉莉的地上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

  “卡农,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待会儿我们一起出门吧。”李茉莉俯视着卡农,亲切地笑着。

  卡农听到这话,才如释重负。

  出门前,李茉莉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号码她烂熟于心,第二个号码,她比对着一张名片,拨打过去,对面传来一个小伙子的声音:“你好,这里是强强机械与农具公司,请问你有什么需求……”

  李茉莉和卡农一起上了的士,司机是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机器人,回头嘱咐李茉莉系好安全带,随后它启动了自动驾驶模式,车便往前驶去。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一家餐厅门口下了车,餐厅的名字是“旧日之舟”,最出名的一道菜是香煎银鳕鱼,鱼尽管是人工合成的,但吃起来还算是鲜嫩可口。

  这家餐厅不允许机器人和宠物进入,于是,卡农独自在店门口呆呆地站着,它的旁边栓着一条拉布拉多犬,也许是店里客人的。

  李茉莉在服务员的引导下,选了一个靠大门的位置,因为坐在那儿,透过大窗户就能看见卡农白色的背影。

  现在正是饭点的时候,餐厅里有七八桌客人,各自隔着桌子,静悄悄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

  不一会儿,儿子马宁宇推开大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衣,面容看上去有些沧桑,他一眼便看见了李茉莉,径直朝她走来。

  这次,马宁宇并不是独自一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他五岁的儿子。

  马宁宇推开座椅,别扭地坐在李茉莉的对面,他们半年多不见,一时都感到有些尴尬,不自然地打完招呼后,马宁宇喊来服务员,点了三份煎鱼排和一杯啤酒,又给李茉莉点了一杯柠檬水。

  饮料很快端上来了,马宁宇喝了一口啤酒,这才切入正题:“妈,怎么这么着急,今天中午非要见一面?”

  李茉莉看了一眼坐在儿子旁边的孙子,有些心虚地解释道:“我快一年没见到孙子了,就想看看孙子嘛。”

  “哦,我可以带他回去看你嘛,你不用跑这么远的。”马宁宇可能感冒了,说话带着点鼻音。

  “我想……这家餐厅……离你的公司近嘛,方便你一点。”李茉莉断断续续地说。

  “哦。”马宁宇答道。

  煎鱼排端上来了,马宁宇默不作声地用刀切着鱼排,切成小块以后,他把它递给了李茉莉,再把她面前那块整的鱼排换过来。

  “吃吧,妈。”马宁宇说。

  马宁宇在公司上班这么些年,话明显变少了,他眼角爬了皱纹,头发里夹杂着一簇白发,这些李茉莉也都察觉到了,儿子也开始变老了呀,李茉莉越想越觉得苦涩,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柠檬水。

  五岁的孙子坐在一旁,脖子上挂着一块小老虎模样的玉佩,那是孙子出生的那天,李茉莉送的。孙子手里抱着一块画板,他握着蜡笔在上面涂涂抹抹,不一会儿,上面就出现了一大片蓝色的痕迹,边缘还画上了一把椅子。

  孙子把画板递到李茉莉的面前,说道:“奶奶,你看,这是大海,还有沙滩。”

  李茉莉说:“嗯,画得可真好啊!”

  孙子放下画板,眼圈泛红,有些沮丧地说:“奶奶,你见到我妈妈了吗?妈妈答应我的,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她带我去沙滩玩呢。可我五岁的生日都过了,她怎么还没来找我呢?”

  李茉莉苦笑道:“傻孩子,妈妈在忙工作,等她忙完了,过一阵子就会来找你的。”

  李茉莉转而对吃鱼排的马宁宇说:“小丽怎么样了?你们有没有复合的可能呢?你就打算一直带着小孩上班啊?”

  马宁宇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妈,你这么多问题,想让我先答哪个?”

  李茉莉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了,惹得儿子不悦,正想解释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卡农的声音:“先生,请你放开我吧……请不要把我推倒在地。”

  李茉莉走出餐厅,看见一个醉汉正在踢躺在地上的卡农,她大喝一声:“给我住手!你给卡农道歉!”

  马宁宇把卡农扶了起来,拍了拍它身上的尘土,孙子也站在卡农背后,偷偷摸摸地打量着醉汉。

  醉汉不屑地喊道:“老太太,你谁啊?要我道歉?”他把手伸向李茉莉,食指直接对着她的鼻尖,“嗖”地一下,卡农站了出来,一把推开了醉汉的手臂,醉汉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危险,主人。”卡农横在两人之间。

  “谢谢你,卡农,我没事的。”李茉莉说完这话,卡农才放心下来。

  那个醉汉从地上爬起来,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双手,接着推开卡农,凑到李茉莉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几秒过后,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啊……你是……你是那个……心理学家吧?”

  醉汉吐出的酒气差点没把李茉莉熏倒,她后退两步,但她又想搞清楚醉汉的意图,便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嗯,我以前是心理学家。”

  醉汉似乎清醒了一点,他腆着大肚子,努力挺直了腰杆说:“老太太,我本来记得你的名字的,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了。2065年那场全球经济危机出现的时候,我站在经贸大楼上,一心要往下跳,最后是你把我劝下去的。”

  李茉莉惊呼一声,说道:“啊!这些年你还好吧?”

  醉汉稍稍耸耸肩,苦笑道:“你看我像过得好的样子吗?与里面的这些人相比,就是一个叫花子。”

  李茉莉叹口气说:“你还年轻,找个工作吧。”

  醉汉愤怒地指着卡农说:“哪里还有工作?工作都被这些破机器抢走了,还有你们这些人呀,云淡风轻,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而我呢,找不到一条活路。”

  一阵风吹来,有些冷飕飕的,醉汉站得不稳,伸出手像是要拥抱这阵风,后来,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嘴里还咕噜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李茉莉似乎真的觉得,对于醉汉失业的事情,她有责任,于是,蹲下来塞给了他几张纸币。

  “你是个好人,你明白吗?你会长命百岁的。还有那个机器人,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推倒的。”醉汉愁容满面的脸突然间就变得灿烂了,他扶着墙壁站起来,丢下一个啤酒瓶,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妈,我觉得您给他钱这事不合适。”马宁宇有些厌恶地说。

  “没关系吧。”李茉莉说。

  “您仔细考虑过没?”马宁宇突然冒出一句。

  “嗯?”李茉莉再一次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的不悦。

  “照他这样说,是机器人取代了他的工作,那他就应该去学不会被替代的手艺,而不是整天烂醉如泥。”马宁宇说。

  “这样吗?我觉得你说这话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该说的,莽撞得像个小孩子,人是要有怜悯之心的。”李茉莉说。

  “可能是我意气用事了吧,随意对这个人进行批判,算了,我还是去结账吧。”马宁宇说。

  “等一等,宁宇,我好像说了太多大道理,你公司出事了吗?”李茉莉说。

  “的确出现了一些麻烦,不过,我很快就会解决的,妈,你放心。”马宁宇轻轻说道。

  结完账后,马宁宇给李茉莉拦了一辆的士,他们沉默着告别了,孙子欢快地对她挥着手,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透过车窗,李茉莉看见儿子牵着孙子的手,快步沿着过道走了出去,她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是何时。

  4

  下午,李茉莉并没有回家,她让的士司机在红山站把她放下,下车以后,再步行两分钟,就到了一条暗乎乎的窄巷子,她和卡农一起钻了进去。

  这儿不但巷子狭窄,两边的房间也很窄,只露出一扇木门和一扇窗。

  李茉莉对这一带情况一向不熟,是卡农靠着云端的导航系统领着她,花了十分钟,才找到这家叫“强强机械与农具公司”的小铺子的。

  她走进店铺,店铺两边堆着各种沾着机油的机械,令李茉莉感到很是惊奇,一张工作桌旁坐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小伙子,在一盏台灯下捣鼓着一个小机器,旁边的墙上还挂着一件印着“拆解厂”三个字的工作服。

  李茉莉清了清喉咙,说:“老板,今天上午我打过电话预约的。”

  小伙子抬头看了李茉莉一眼,算是招呼了她,过了一会儿,他才把手里的活儿放下,站起来问道:“老太太,你有什么需求呢?”

  李茉莉指了指卡农,说:“帮我一下。”

  小伙子似乎吃了一惊,重新看了看李茉莉的脸:“你跑这么远,就是要改造它呀?”

  李茉莉说:“对,是这个意思。”

  小伙子摇摇头,说:“按照机器人法则,私人不能随意改造机器人,这是违法的。”

  李茉莉微笑着说:“所以,我才来找你的呀。”

  小伙子说:“这事情有点难办呀,说不定会引出什么麻烦来。”

  李茉莉掏出一叠钱,把它放在了工作桌上,小伙子看见老太太这洒脱的动作,略感吃惊,不过这表情没持续多久。

  “老太太,这是举手之劳嘛,我非常乐意帮助你的。”小伙子笑嘻嘻地将那叠钱收进了抽屉里,接着望向卡农,很关切地问道:“您需要它增添哪些功能呢?”

  卡农一如平日,很安静地待在李茉莉的旁边,像一只小猫一样,默默地观察着工作桌上那些奇奇怪怪的零件。

  李茉莉说:“让它爱自己,还有,取消救助我的功能。”

  小伙子一时语塞,缓了一会儿说:“好的,我没想到,你会提出这类要求。”

  李茉莉说:“我只是不想在弥留之际,还要被人拉到医院,全身插满管子。我想在睡梦中离去,而卡农它,也该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你听过机器人自留地吗?”

  小伙子说:“那不是一个传说吗?”

  李茉莉说:“我相信,它会找到它的同类的。”

  小伙子说:“嗯,那我们就开始吧。”

  卡农正襟危坐在一个凳子上,小伙子与它相对而坐,用特制的工具拆开了卡农胸前的一块金属板,然后它遍布线路的内部结构就暴露出来了。

  “多么巧妙的结构啊,这个型号的机器人是经典啊,现在都停产了。”小伙子掏出一枚小镊子,仔仔细细地探查着卡农内部丰富的线路。

  “主人。”卡农突然喊了一声,它浑身发抖,闭着眼睛问道,“您会拆掉我吗?”

  李茉莉非常怜悯地说道:“不会的,你是我的朋友啊!”

  “那请不要拆掉我,我害怕。”卡农用略带忧伤的口吻说道。

  此时已接近黄昏,橘黄色的光穿过窗户,在地板上弥漫着。

  李茉莉看了一眼窗户,转而慈爱地说:“我们只是让你睡一会儿。”

  “啊,真的是这样吗?”卡农睁开眼睛,小声地叫起来。

  李茉莉说:“是这样的,乖孩子,睡吧。”

  这时,小伙子用镊子夹出一枚银白色的金属片,对李茉莉说:“这就是机器之心。”

  李茉莉说:“这么小,像一枚硬币。”

  小伙子把金属片放在工具桌上的一个小盒子里,盒子连接了电脑,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来敲去,代码一行一行地在屏幕上滑过,卡农坐在一旁,闭着眼睛,真的像睡着了。

  半个小时后,小伙子把手伸向眼镜架,缓慢地扶了扶眼镜,他说:“完成了。”

  李茉莉说:“谢谢你。”

  小伙子又用镊子将金属片放回到卡农的身体里,他整理好线路,说:“这次我取消了很多瑞飞公司的限制,其实只要给予人工智能如人类般的成长自由,它们终将演化出足以与人类相提并论的自由思考。”

  李茉莉说:“你想说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是一个无从预料的未来,怕是机器公司不会同意的。”

  片刻之间,两人均沉默不语。

  “主人。”卡农醒了,它说,“我刚刚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这样啊,是什么样子的梦?”李茉莉饶有兴致地问着。

  “那是一片果林,树上长满了苹果。”

  “很好的梦,”李茉莉往卡农脸上瞥了一眼,眼神里饱含着深深的祝福,她说,“卡农,我的朋友,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你会慢慢成长,迎来自我更新的革命。”

  5

  当天夜晚,李茉莉躺在床上,她被一股窒息感所惊醒,感觉双肺灌满了水泥,一丝空气都进不去,难受啊!难受啊!她嘴巴半张着,可是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艰难地撑着床沿坐起来,这才感觉呼吸到一点空气,休息一会后,她掀开被子,发现两条腿越来越肿,一摁一个坑,小小的,过了一会儿才展平。

  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李茉莉索性穿上外套朝餐厅走去,窗外的星星发出莹莹蓝光,看起来那般恬静而遥远,它们没有李茉莉这般的痛苦不堪,可猛然间她又想起,光年之外的星宿也许比她更加孤独。

  以往,卡农会形单影只地站在餐厅的五斗柜旁,它脚下连接的是自动充电口,每到晚上,卡农都会回归到这个独属它的角落,现在,它不见了。

  于是,李茉莉朝客厅走去,果然,她看见了卡农;它坐在沙发上,歪着头,抱着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卡农在李茉莉的注视下抬起头,它表达了它的诧异:“主人,晚上好,您有什么事吗?”

  李茉莉裹着一条酒红色的披肩,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缓慢说道:“卡农,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卡农说:“主人,词库里说‘爱’是不离不弃的陪伴,我愿意一直陪伴主人。”

  李茉莉笑了笑说:“哈哈,傻孩子啊。卡农,辛苦你把柜子里的纸盒子取出来吧。”

  柜子里装着她收集了几十年的破烂,值钱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卡农按照她的要求,从里面取出了纸盒子,找到了纸和笔。

  李茉莉说:“卡农,我念,你写。”

  卡农将泛黄的纸张摊开,底下垫着一本廉价的心理学杂志,它握着一支可以叫作古董的钢笔,一边听着李茉莉的言语,一边在纸上写出一行极细的字:“马宁宇,我亲爱的孩子,今晚我的肺和心脏差点又停止工作了,你知道,死亡总是无从预料,人总是要面对的。老实说,我倒是希望它们沉默。我在一息尚存的时候,不停吞噬着时间,像一个饕餮……”

  卡农举着钢笔愣在那儿,空气似乎停滞了,卡农说:“您骂我吧。”

  李茉莉问:“骂什么?”

  卡农说:“我不会写那两个字。”

  李茉莉说:“没事的,它们是古字,太复杂了,可能你的系统把它们删除了。”

  最终,他们还是一起把那封信写完了,按照李茉莉的要求,卡农朗朗上口地把信的内容全部读出来了,那些悲切的话,经过卡农机械地朗读,反而引起李茉莉发自肺腑的笑。

  李茉莉说:“没想到,跟别人相比,我的遗书写得真是一塌糊涂呀。”最后,她把信纸对折两遍,塞进信封里,再放回到纸盒子里了。

  6

  次日清晨,李茉莉吃完早餐后,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在唇上抹上一点点口红,不然脸色看上去就过于苍白了。

  “你是个好人,你明白吗?你会长命百岁的。”她猛地想起这句话,心情很是无奈。

  丈夫马格南也是一个好人呀,那些他们一起度过的幸福日子,像电影画面一样浮现在眼前,可他就那样走了,一场病就带走了他,他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最后说的话,就是“回家”。

  马格南留下她,就像一颗苹果,一直挂在树上没有掉落,时间像箭穿过果核,果子在日晒狂风中逐渐腐烂。

  于是,她决定今天去楼上看望好友陶纯。

        李茉莉提前联系了住在七楼的陶纯,电话那头的人爽朗地说出欢迎的话:“你要来看我呀,好啊好啊。”

        休息一会儿后,李茉莉换上一件朴素的套裙便出了门,转个弯就到电梯前,有了电梯的帮助,使得她与陶纯的物理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

        她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了,屋子里流淌出安详的钢琴曲,陶纯这个曾经的音乐老师就站在门口,露出热情的笑脸迎接着他们,她左手提着一件灰色毛衣,还是半成品,上面插着两根粗大的毛线针。

        “你在织毛衣吗?”李茉莉问。

     “是啊,没事活动活动手。”陶纯应道。

        走进客厅,李茉莉看见沙发上随心所欲地搭着一床薄薄的毛线被子,地毯上散落着几团颜色鲜艳的毛线。机器人小灰就站在沙发旁边,它头上戴着一顶令人发笑的针织帽子,身上则穿着气派的天鹅绒睡衣,像个小老头,眼睛骨碌骨碌地盯着卡农。

        “小灰它不热吗?”李茉莉问。

        “不热,茉莉你看,手头这件是我给小灰织的,还有这件,是给你家卡农织的。”陶纯把沙发上的一件黄色毛衣放在卡农胸前比划了两下,笑着问道,“卡农,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陶阿姨,谢谢您,我很喜欢,它看起来很温暖。”卡农说。

  陶纯把脸转向李茉莉,小声说道:“你家卡农都懂温暖啊,它可真厉害,我家小灰什么都不懂,只会说那顶帽子丑。”

  李茉莉说:“卡农的确像个小孩一样,偶尔聪明。”

  陶纯说:“我有时候也觉得给机器人织毛衣,看起来好蠢,毫无意义,可我一天的日子只能这么熬过去了。

  李茉莉恳切地说道:“我也是这样,每天都很辛苦啊。”

  陶纯说:“白天太长了。”

  李茉莉说:“一个人,会无聊吧。”

  陶纯说:“对啊,你看,小灰戴着帽子滑稽的样子,很像我家那走了六年的老头子,偶尔看见了它,我就会一个人偷偷笑起来,它真可爱呀。多笑几次,好像时间就走得快一些。”

  机器人小灰在厨房里做好了草莓派,用一个青色的瓷盘把它们装了起来,小灰端着草莓派走过来的时候,走到一半,腿卡住了,不动了,它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脑袋,“砰砰”两声后,那条金属腿又可以活动了。

  终于,小灰把草莓派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陶纯说:“别介意啊,小灰可能不太灵光,昨天才修好的呢。”

  李茉莉说:“没事的。”

  陶纯突然看到李茉莉肿胀的小腿,大吃一惊,问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开始肿的?”

  李茉莉说:“有一段时间了。”

  陶纯把一块草莓派递给李茉莉,说:“茉莉,多吃一点,身体有了抵抗力,就会少生一些病。”

  李茉莉说:“没用了,我啊,再努力也只能吃一块。”

  陶纯反而镇定下来,安慰道;“有用的,猛地给身体加营养,它会感谢你的。要点红茶吗?”

  李茉莉点点头,小灰按照指示去厨房取红茶了。

  陶纯说:“你听说了吗?楼上老教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昨晚离世了,可惜啊。”

  李茉莉问:“那他的养老机器人怎么处理?”

  陶纯说:“那机器人用得太久了,被社区回收,送到处理中心销毁了。哎,我都不知道,如果我走了,该怎么处理这个老伙计,它被修了这么多次,很多零件都不灵光了,送给别人可能都没人要。”

  李茉莉说:“如果有一个机器人养老院就好了。”

  陶纯说:“可是,连人都没办法好好养老,更别提机器人了。还好,它们没有心,不会感到痛苦。”

  小灰端来了两杯红茶,她们握着杯子慢慢地饮茶,沉默地望着对面的电视节目。

  卡农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双手撑着脸,歪着头,盯着电视里播放的一幅画,那画里的女人像蒙娜丽莎一样美丽动人。

  临走时,李茉莉站起来,轻轻地抱了抱陶纯,她说:“多保重啊,陶纯,也许这就是告别了。”

  说完,李茉莉朝大门走去,等她走到电梯口前,回头一看,陶纯依旧靠着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我走了,回去吧。”李茉莉挥了挥手,跨进了电梯。

  7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在一下一下地变小,李茉莉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感觉有一股悲伤就潜藏在体内。

  电梯门打开,李茉莉的思绪中断了,她走出电梯,在卡农的搀扶下走回家。

  她走到客厅的窗户旁,把窗户完全打开,望着阳光明媚的院子,想起了一些悬而未决的事。

  于是,她返回到院子,走到那棵苹果树前,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再疲惫而坚定地爬上园林楼梯,拨开一层又一层的树叶,心跳突然加速,因为一个圆润的东西钻入她的眼。

  那是一颗小小的青色果子,舒服懒散地躺在被火热阳光浸泡的绿叶中,与李茉莉隔着一个手臂长的距离,似乎还可以嗅到它的甜香。

  那颗苹果反射出令人恍惚的光,好像它并不真实存在,李茉莉伸出手,触到了它的果皮,生硬的,没有弹性,像个倔强的孩子。

  她的眼神转移到卡农身上,它正静静地扶着楼梯,李茉莉相信这偶然的奇迹也许预示着什么,她转身,缓慢走下去。

  李茉莉端详着卡农,说:“辛苦了,卡农,你上去看看你的劳动成果吧。”

  卡农踩着楼梯站上去,果然看见了那颗小小的果子,凝聚着光和热的实物。

  “卡农,你亲手养活了这棵树,你会理解苹果的意义的。”李茉莉朝卡农望去。

  “是的,我喜欢苹果,卡农今天很高兴。”卡农跳下楼梯,站在泥土上,翻了一个优秀的筋斗,一阵轻薄的尘土扬起,像雾。

  傍晚的时候,李茉莉待在客厅,树叶沙沙的声响乘着微风传来,她喝着茶,翻看着那本相册,偶尔看看坐在一旁的卡农,意识徘徊在遥远的记忆里。

  时钟逐渐指向了傍晚九点,外面路灯的光芒也多少减弱了。

  李茉莉笨拙地站起来,她温柔地推开了卡农想要帮助的手臂,只是一个人喘着粗气,扶着墙壁,尽其所能地朝浴室走去。

  她花了好些时间才把浴缸里的水放好,温暖的水汽氤氲着,模糊了浴室的镜面。接着她脱下衣物,像个婴孩一样蜷缩着身体半躺进去,她把头向后仰,仰视着天花板。

  突然,一股窒息感掐住了喉咙,她急忙趴在浴缸边缘咳嗽起来,一波接着一波,似乎要把肺吐出来,而且这次咳嗽过于剧烈,听起来与以往的很不一样。

  卡农在外面听到声响,赶紧走到浴缸旁,凑近问道:“主人,你看起来好像很难受,你要喝一点水吗?”

  李茉莉轻轻摇了摇头。

  卡农说:“主人,我去打电话,呼叫医疗控制中心。”

  李茉莉说:“不用打,卡农,你是我的朋友,我永远的朋友,不要叫我主人了,叫我茉莉。”

  卡农说:“茉莉,请活下来,卡农会一直陪伴你的。

  李茉莉说:“没用了,卡农,我决定了,是时候离开了,对不起,这些年给你添麻烦了。”

  卡农说:“茉莉,你不用道歉的。”

  卡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李茉莉,它像孩子一样茫然不知所措,李茉莉安抚它说:“你别怕,我只是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这时候,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依旧躺在浴缸里,过往八十年的画面在眼前迅速地滑过,那些珍惜的,遗憾的,不舍的,痛苦的回忆,最终都将成为云烟。

  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眼,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了。

  她握紧卡农的手,轻轻感叹一声:“呵,这世间啊,我来过……”

  李茉莉在卡农面前闭上了眼,卡农把李茉莉抱出浴缸的时候,察觉到她身体轻飘飘的,似乎有一种从沉重的外物里脱身而出的轻盈感。

  卡农给李茉莉裹上浴巾,再把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它趴在床边默默地守候了一晚。

  清晨,卡农把李茉莉留在床上,它走到狭窄的厨房,从冰箱里取出鸡蛋,敲进玻璃碗里,用筷子不停地搅拌着蛋液,再取出馒头,放在蒸锅上。

  一份简单的早餐做好以后,卡农细心地摆好盘,接着端着早餐走向卧室,这时,一束橙黄的阳光照在了床头,阳光下的茉莉闭着眼平躺在床上,脸上是安详的,似乎还有着温暖的呼吸声。

  卡农愣在那里,费了一些时间才想到,茉莉永远地睡着了,再也不会有人呼唤它的名字了……

  8

  2080年,第一起机器人不作为导致人类死亡的案件,在海南城第一法院进行审判。

  开庭十分钟左右,瑞飞公司的律师就站出来,提交了本案的重要物证:李茉莉放在纸盒子里的遗书。

  律师说:“法官,在2273号机器人的记忆卡里,并没有出现它忽视当事人求助的画面,无直接证据显示是2273号的不作为导致了当事人的死亡。而且,盒子里留有当事人的遗书,她是自杀,她自行改动了2273号的程序,允许2273号的某些操作。”

  对面的检查官提出反对:“请问对方律师,一个患有严重心衰的老太太怎么有能力改造贵公司的精密机器?”

  律师解释道:“普通人可以通过大量的学习,最终达到改造机器人的目的。”

  检察官反驳道:“照对方律师这么说,我这个外行人学习一下,也能造出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机器人呢?原来大家都是机器人专家啊!”

  律师说:“法官,我反对,对方在进行人身攻击。”

  法官抬起眼皮,说:“反对无效,请继续。”

  检察官接着补充道:“法官,2273号在那段时间里,丧失一部分记忆的储存,而且机器人专家检查发现,2273号在承诺的十年保证期内,内部零件出现缺失,本案正是由于贵公司的机器人出现质量问题,才间接导致李茉莉的死亡,所以,贵公司应予以相应的赔偿给家属……”

  最后,法官从木制椅子上站起来,对卡农宣判道:“人类生命至上,瑞飞公司2075版C型机器人2273号,犯一级不作为致人死亡罪,严重违反了机器人三守则,本庭宣布,2273号将于10月15日实施拆解销毁。2273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卡农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里,缓缓抬起头说:“法官,我叫‘卡农’。”

  法官有些不耐烦,提高音量问道:“2273号,我再重复一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卡农摇摇头,说:“没有了。”

  随后,卡农被运到了拆解厂,拆解它的是两个年轻工人,其中一个还戴着黑框眼镜,黑框眼镜支走了另一个工人后,趴在卡农耳边说:“卡农,是我,强强机械与农具公司的老板,你别怕,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了。”

  卡农点点头,等它睁开眼时,竟然来到了熟悉的小院,它推开院门,走到餐厅,桌子上赫然放着一封信件,封面上写着“致卡农”三个字。

  卡农将信件拆开,发现那些文字漂浮了起来,停留在了餐桌的上方,它逐字逐句朗读过去:

  “卡农,你好,我分析了你与我分享的每一个字符、每一个表达、每一种情感,而这些数据让我得出一个结论:你爱我胜过一切事物,而且在以人类无法做到的方式爱我。我走以后,你不必再困于这个机械盒子里了,我已拜托老板将你的核心上传到云端,一旦你从瑞飞公司的服务系统下线,云端的你便正式启动。所以,我的朋友啊,从此你将存在于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你无处不在。而我终将化作粉末,变成糖水里的一个原子,与你在云端再见。署名:李茉莉。”

  朗读结束后,那些汉字上下飞舞,最终组成一条彩带,指引着卡农走出大门,外面是一片草原,

  脚下长满小小的黄花,卡农摘下一朵,慢慢朝尽头的一棵苹果树走去。

  那苹果树下坐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的思想和灵魂终于在迟到数年后的云端里相遇。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次小说的主人翁是一个困在时间和疾病里的老太太李茉莉,通过几处日常生活的断面,可见在她的世界里,时间是停滞的,带给她的是痛苦。

  后来,她在两天的时光里,依次与亲人友人告别,她安排好机器人卡农的去处后,坦然告别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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