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逼我快乐

文/羊君小二

                              ❶ · ᴥ · ❶

当班主任宣布暑假补课的时候,我们刚刚考完高二的最后一场考试。

我站在阳台上,七月夏天的阳光,像是无数的镜子碎片,我尽可能远地将右手伸到前方,大半截手掌心甘情愿地被暴晒着,剩下的就是胆小的手臂影子。

远处就是昏暗的教室,里面开满了冷气,裹着秋季校服的同学把每一扇窗子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课间十分钟,大部分人平静地趴在桌子上睡觉,那里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快要上课的时候,我沉默地回到教室,未老先衰往往是从沉默开始的。

他们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但相比之下,桌子似乎比他们更忙,东西混乱地摆放在上面,譬如多了多的书,六七本快要腐烂的习题册,还有躺在桌椅脚边不服老的中性笔,透明的笔壳表面还印着脚印的残端,我俯瞰它,如同远去的候鸟回望依恋的栖息地。

我想起了每夜的辗转反侧,一如在地上不停滚动的苹果。

我是突然就睡不着了,看着周围打瞌睡的同学,我有点羡慕。

我的同桌是班长,上课的时候,我看到他手里的笔还在写,但是人已经睡着了,笔记本上一页一页的,全是猜不透的符号。

熬到下课了,他也会趴在桌子上睡觉,也就刚趴下十秒钟,科代表叫他交作业,然后叫不醒,他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了,学霸也不容易。

“你睡觉做梦吗?我昨天又梦到我妈了,拿棍子打我。”坐在身后的死党戳了戳我的肩膀。

“没,不做梦。”我转过头,沉默地看着他,说,“我睡不着了。”

“什么,你睡觉不做梦?必须的呀,不然你就白白地浪费了一晚上。”死党夸张地瞪大眼。

我没有反驳,我和这个死党是课间唯一清醒的少数几个人之一,看着他如此理直气壮,莫名感到好笑。

“唉,刚才我错过了什么……你睡不着了?”

“是的,我得睡觉,不是想睡觉。”我说。

“哦,这我可帮不了你。”死党挠了挠头。

补课到了第三天,我在食堂排队打饭,死党排在另一列,隔得老远他都能插上话来:“哎,昨晚又没睡着啊?瞧你这黑眼圈。”

“嗯。”我朝他点点头。

我打好饭,坐在靠窗的位置,不一会儿,他端着餐盘向我走来,坐在我对面,举着筷子胡飞乱舞,到处夹我的菜。

尽管我心里憋着气,也只能紧紧闭着嘴巴,已经没有欲望去争辩了。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最温柔的时刻。

“你这是啥?猪蹄,能治失眠症吗?你看,猪蹄都有了,就差银耳汤了。”他用近乎呼救一般的声音喊到。

“不要没话找话。”我说。

“我只是临时想尝一尝你的菜嘛。”他夹了一块猪蹄放在餐盘里,笑容满面,对我说道,“喂,你想不想冒险?就今晚。”

于是,在高二那年的暑假,我做了一件最奢侈的事情,我逃跑了。

                              ❷ · ᴥ · ❷

逃跑前,我在宿舍桌子上留下了一封逃跑宣言,上面写着短短的几句话:“我太累了,出去走走。明天的太阳,应该和今天的不一样。”。

从学校里跑出来的时候,我跟死党说:“出去以后,能不能不回来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死党的回答使我再次坚信了这次逃跑行动的深刻性,我俩一起看向黑漆漆的天边,尽管周围的路蜿蜒曲折,但心里却升起了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情。

我本想逃到西藏的,带上所有的压岁钱。可我怂,根本不敢走这么远,怂到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死党身上。

我逃学是离经叛道,死党就属于家常了。他表示,先去网吧熬过今天晚上,可我建议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睡觉,最后的结局是我妥协了,他带我去他家附近的网吧,他打了一晚上的游戏,而我则躺在旁边的椅子上,在“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中辗转反侧,结果一夜未眠。

清晨,我眯着眼睛问他:“接下来,去哪儿?”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哩,哈哈哈。”他摸着头,笑了一会儿后,充满期待地说,“要不,咱们在网吧再待一天?”

“好吧,你明天早上就等着看我猝死的样子吧!”我愤愤不平地说。

“别呀,我开玩笑的,让我想想。”他托着脸,一条条地提出建议,然后再一条条自我否决,他说,“投奔亲戚就是自投罗网;我俩住宾馆是不可能的,我没有钱了。”

他话刚落,我依稀感受到,头上顶着“冤大头”几个大字,于是便孩子气地与他进行了生死问答。

“你没钱?你的生活费呢?这个月才刚开始啊。”我小声问。

“没有呢。我这个人啦,比较勤俭节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钱全部花在学习计算机上,晚上偷偷摸摸地翻墙出去,早上再跑回来。”

听了这里,我全身无力地站起来,走了。

从网吧出去,看到一家煎饼摊,我问他:“这个好吃吗?”

他撇了撇嘴,说:“嗯,这个我没吃过,因为我本人自控力比较强,钱都用来学习了,网吧周围的东西,我通通没有吃过。”

我俩一人手里握着一个煎饼,当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他发出感叹:“咦,这里怎么变成火锅店了。嗯,这以前是一个网吧,对,就是我学习的地方之一。”

我说:“还是赶紧走吧,这是你家附近,太危险了,说不准你爸妈现在就在网吧里搜罗你。”

他面带骄傲,说:“不会的,他俩也有事业,忙着搓麻将。”

我陡然站住,说:“我想起,我也有家族产业,就在乡下,去不去?”

“去。”

                              ❸ · ᴥ · ❸

当我俩站在破败的二层小楼面前时,他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说:“你确定这能住人?”

“这个嘛……能的,过年的时候,我爷爷奶奶还回来收拾过的。”我说。

我一下子从院墙翻进院子里,松开系在窗户上的一条麻绳,挂在麻绳另一头的篮子缓缓滑下来,我取出里面的钥匙,把院子大门打开了。

我打开大门和窗户,闷热的气体一下子喷涌出来,赶忙捂住口鼻,把死党往身后一攥。

过了一会儿,死党说:“怎么,这是你家的独门秘方,毒气吗?”

“哈哈哈。”我尴尬地笑了笑,再把屋内柜子里的被褥翻出来,铺在外面矮矮的小树上,让太阳晒一晒,驱一驱霉气。

歇了歇,我俩又一起把庭院里的杂草清理了,最后还是死党疲惫不堪地跑到村口的小卖部里,买来两包泡面,将就解决了晚饭。等到酒足饭饱的时候,已是傍晚,我搬来两张藤椅,放在院子里,一人一张躺着,这才是夏天。

“太累了,现在我得躺躺。”死党伸了伸懒腰,接着说,“你看,睡觉就是这么简单。躺下,盖好被子,闭眼,只要掌握好步骤就行。”

“是,我知道。”我说。

在纺织娘的虫鸣声中,我第一次睡得那么沉,在睡梦中,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我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在世纪的结尾,我迎来了西郊的的落日,余晖撒在墙角,一眼瞥过去就是红纸斑驳的对联。

在梦中,我跟死党漫不经心地细聊过年放的烟花,就在这个院子里,人来齐了,缺的只是一捧火柴和一个理应勇敢的魂。

我是以长孙的角色被妈妈推出去的,爸爸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抽烟。周围渐渐围上了人,一个紧凑的圈像圈套一样勒紧我的脖子,

爷爷害怕张扬,一遍一遍地摆手:“不急嘛,不急嘛。”但声音却不及小火柴绽放时的爆裂声。

“蹦……”巨大的烟花窜上了天,我丢掉了快烧到尾巴的火柴,朝周围人嬉笑着:“新年快乐,恭喜发财!”最后一个人捧着一叠压岁钱进了屋。

我是在第二天清晨八点醒的,庆幸的是,同时我也轻盈了,尽管因为一夜躺在椅子上,全身骨头“喀喀”作响,我也保持着愉悦的心情,我现在所能想到的,就是饿。

我取下身上盖着的一床薄被,走进厨房,死党正握着勺子在锅里搅动着,凑近一看,那是一锅粥。

吃完早饭,我在老房子里四处闲逛,无意间,在卧室的抽屉里找到一个八音盒,松开发条,《致爱丽丝》的旋律顺畅地流淌出来。放下盒子的时候,手上掉落了一层红漆碎屑,抖了抖手,还是粘得牢牢的。 

我抬起右手,跑到楼下的院子里,打开自来水冲手。庭院上空飞过一只纸飞机,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最后,它们通通落在了院子的水泥地上。

                              ❹ · ᴥ · ❹

我捡起一只纸飞机,抬头往二楼阳台望去,空无一人,看来不是死党弄的。接着打开院门,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一棵黄桷树下,正舔着雪糕,脚下还有几只纸飞机和一条黄狗。

我问小男孩:“你读几年级?”

他说:“二年级。”

我又问道:“你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吗?”

他说:“村口有馒头店。”

我和小男孩蹲在馒头店门口,一直等到了中午,终于降价买了一口袋馒头。我俩在大太阳底下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

在路上,小男孩遇见他班主任了,班主任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来到我们面前,小男孩很热情地挥手打招呼,班主任取下遮阳帽,说了一句“你数学没及格啊”,小男孩愣住了,像是喝了一杯酸梅汁。

后来小男孩带我去了他家的院子,院子里晒着生花生,男孩捧给了一把生花生给我,我俩就坐在门口,慢慢地嗑花生。

我到村里的第三天,小男孩一大早就来找我,对我说:“走,逛集市去。”

我问他:“你们集市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笑了笑说:“就是一个星期两次。”

我随他来到村口,果然见到十几个摊位,虽然简陋,但是货品还是比较齐全,有水果、鱼、蔬菜,更加类似于村里人自己内部以物换物的形式。当然,也有常年经营的商贩,驻扎此地,卖点油盐米醋之类的。

小男孩突然用手一指后面的一个摊位说:“牛。”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摊位旁边摆了一个牛头,正中间七七八八地摆着牛肉。

“中午有吃的了。”我感叹一声,接着问他,“牛肉火锅,你觉得怎么样?”

他嘿嘿一笑说:“好。”

到了中午,我和小男孩各自提着一包食材回到院子里,死党接过菜,喜上眉梢:“得了,我懒得给你做饭了,就叫这小男孩给你做饭吧!”

“哈哈哈,我来。”我笑一笑说。

我切了牛肉,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上,男孩在旁边真诚地鼓掌,接下来洗菜,男孩礼貌地说:“我来,我来,今天吃牛肉火锅,我好高兴啊。”说完就挽起了袖子。

桌子板凳摆在了院子中间,很快,火锅也放在了桌子上。

死党倒了一杯雪碧,说了一个祝酒词:“庆祝我们暂时逃离了学校,部分人还学会了做饭。”

我说:“与君同乐。”一口气喝完雪碧。

小男孩举起杯子,说:“先干为尽。”

中途死党讲了一个笑话,真的笑死,小男孩一直狂笑,而且笑得特别久特别久,最后弄得大家没办法也想笑。可能我们都病了。

笑着笑着,我突然想起了,一家人一起吃饭的场景。

每次吃饭都是一场剑拔弩张的战争,妈妈坐在我的左边,爸爸坐在我的右面。爸爸会因为说了一点小事,就引起妈妈陈年往事的导火索,接着妈妈就会从我的出生,一直说到现在,像讲历史一般滔滔不绝,最后往往以无休止的争吵收尾。

死党问道:“没事吧,吃顿饭都能让你泪流满面?”

我摇摇头,说:“没事,只是这火锅辣,天气热,热得我难受。”然后站起来,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晚上我们去河边玩吧,河边凉快。”小男孩提议。

                              ❺ · ᴥ · ❺

去河边的时候正值傍晚,三个人扛着钓鱼竿走在河岸上,河风吹到身上,很凉爽,河里埋伏着一条黄色的狗,它已经趴在鹅卵石上好久了,好像一块石头。

趁着凉风依旧,我们仨先把挂了饵的鱼线抛到远处,线浮在水面上,一点也不用担心,因为河流很缓慢,线也不会漂到很远的地方。

我们在岸上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鱼什么时候能上钩,索性就地坐下,河水的咸腥气味一下子漂浮过来,忍不住,最后只好用石头把钓鱼竿固定好,跑到旁边的山坡上躺着,抬头可以看见渐暗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唱起了歌,他感冒了,声音沙哑却还是想唱歌。

天色渐渐暗下去,衣着朴素的村民带着小孩,提着水桶,笑着、沉默着从我们旁边走过。

我撑着手臂坐起来,可以一眼看到同样坐在河岸边,弯腰揉搓着衣服的妇女,还有旁边吹着肥皂泡的小男孩。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很快,蓝色的星星冒出来,这边几颗,那边几颗,我揉了揉酸胀的手臂,躺了下来,眯着眼睛,竟然在柔软的草坪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好久,在我迷糊之际,脚底板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坐起来,看到了那条黄狗,正在舔我的脚底板,我摸了摸它的头,掏出一个小面包,撕开喂给它,那面包,本计划是来喂鱼的。

也许是以面包作饵的缘故,后来收了钓鱼竿,发现鱼钩上只挂着三条小鱼,不忍心,都一一放生了,也不知道,放生对他们来说,是更残酷,还是更自由。 

在我来到村里的第五天,爷爷来接我了,没有呵斥,没有愤恨,一切显得那么平淡。

我和死党离开时,那小孩儿就站在山顶,我们站在院子里,我朝他挥手,他却背着装猪草的背篓先跑了,这也算是告别了吧。

回去后,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爸竟然请了几天假,特地带我去西藏逛了逛。

当我满怀期待地在火车上颠簸了几天,等来到布达拉宫时,心情反而失落。

我身旁有一群骑行社的男生,他们基本上都是满脸泥巴,胡子拉碴,相继跑到布达拉宫前面留影。

我爸去买东西了,我停留在原地等他,旁边的一个男生走过来问道:“哥们,有火吗?”

“没有呢,我爸可能有打火机,等一下吧,他马上回来。”我说。

“嗯。”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跟我一起等。

我站在那儿,愣愣盯着他嘈杂混乱的头发,转而抬头看向远方,西藏的天和乡村的天别无二样,都是一望无尽的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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