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吉
我学的规矩大抵太多,我竟不知道从哪条规矩入手。
奶奶是个心中始终有神灵的人,当然也相信鬼怪,家里的钱没少往风水大师的口袋里塞。
每逢过年过节家里总要在饭桌上安置个空位,那是给祖先们留的,盛上半碗饭放上筷子再倒杯酒,再根据这老人生前的喜好,多添置些什么特别的,一切妥当了,这些当了鬼神的祖先们才不会来“捉弄”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一年里我们便能相安无事。
我想最庄重的一次祭祀饭,应该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为了表示对长辈人的尊敬,我们要把整整一颗猪头献给“鬼神君”们,想来多少是有些滑稽,在奶奶一辈人眼里却是个神圣的活儿。
正厅上方摆放有一木桌子,木桌子上有一木盆子内是一颗猪脑袋,猪脑袋上装上三炷香,盆子前面还有三杯酒,一碗米。简简单单的几桩摆设,却象征着一场祭祀的进行。而离木桌一米远的地方有一大圆红木桌。那是我们一家人(正活着的人)吃年夜饭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觉得,谁也没有离去,而谁也不会离去。
近到年关里,我们一家又聚在一起吃饭,只是你不会再正经地去穿上小孩才有的花衣裳,所以我没能看出你来。这是我记忆中常常出现的祭祀会,大概都雷同——为了使活着的,死去的能在一起吃个饭!
在人死了许多年后,我们大概才能如此平静地召唤他们出来一起吃个饭,而对于刚刚离去的人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如此的平静。
记得婆婆(爷爷的母亲)离去时,家里的哭声连连三天没有停过的间隙。即使那时的我还小,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还不大记事的年纪,却永永远远的记住了这场痛哭。到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我再没在谁的葬礼上听过那样悲恸的哭声。
棺材就放在堂屋中央,依稀记得有五六个高板凳撑着,高板凳两端还有余出的些地方那里放了一碗米,白花花的,他们称之为“下方”——即帮助死人开路,使其在阴间好走四方!而当时的我只看到,每碗米跟前都有一个人在旁若无人的哭,那里面有许多爷爷奶奶(尽是我不认识的姊妹弟兄)他们一直哭一直哭。旁边有个道士在做指挥师,他当真像个疯子蹦啊跳啊的,后面还有为他敲锣打鼓的“哐哐哐”。道士很卖力,也很负责,他将他的道具通通都搬到这堂屋里。那些骇人的画儿都不知道是谁,都咧着大牙,举着武器,黄符贴在黑木棺材周身。这些法事弄得葬礼很热闹,但这份热闹里总多出一份萧森,来自地底下的一股潮湿感。
来参加葬礼的人不论他与这亡人关系好与不好,深与不深,进入此情此境难免都会掉几滴泪,只是觉得到头来苦了这么多亡魂人,一生不得清净就算了,到了离开的时候,也要被折腾一番。
葬礼要闹上三天才会歇,葬礼越热闹说明这子孙越孝顺,来人哭的越凶说明你良心越好,所以凡是来访者都要伏在棺材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会儿,这会儿不哭你不仅落下个没心没肺的话,而待到日后想起来也没个空子给你苦了。
以前死去人的陪葬礼都是极其丰富的,只是后来一些心术不正将这发财的的念头打在了死人的身上后(也与人的观念变化有关),这陪葬品也就慢慢少了,轻了。记得婆婆走时,除了身上穿了件新衣,其他的就带了一尺布,也就这么去了。
送棺材上山也有着这样那样的规矩要守,什么棺材出大门有着千万不能挨到大门的理,出去时还得棺材尾先出,再头出的理这似乎和孩子出生时的规矩一样要脚先着地。大概中国人总相信人有轮回再生的本领吧,当他死去是他另一场生命的开始,我愿意相信这句美丽的谎言。
而棺材上了山并不是说“人去世了”。家人还要为死人守灵,陪死人过足35天,这称为过“五七”——由子孙代为消除生前所做的所有罪事,以免到了阎王那要狠狠地遭罚。平凡人家只要过满“五七”就好,而大户人家一般选择过满“七七”,死人生前就遭受着贫富贵贱的差别,而死了连个葬礼都有如此大的区别,看来我们生生世世都摆不脱一种叫世俗的东西。“三七”到了头又是一场热闹,一声雷响。一切完了之后就说明他完完全全的走了。无论是在那种存在的形式里他都不在了。
一个人从这世上消失只在呼吸之间,而从一场葬礼上消失要三天,他的魂在家人身边待的时间仅有三十五天,而他从我们心里确实消失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我们记得他存在过那是一辈子的事。这是对于一个离开的人,他的死在我们活着的人的眼里刻骨铭心。
然而,我也常常遗忘对于一个活着的人,他在某个城市里与我们一起生活,却怎么也记不住他,就那么一天我们死死记住的名字就那样不见了。
是不是,非要他永久离去,我们然后用一场葬礼,三十五天的守候,才能对他永生不忘。
我们和死人好像永远在一起,我们和活人却怎么隔得那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