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好像是罹患肝癌了,一家人都瞒着她真实的病情,蒙在鼓里的她觉得自己压根没得什么大病。做完手术以后坚信自己一定会好起来,整个人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我们去看她之前,她做完手术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出门了,每天靠小姨下午坚持给她带点蔬菜,解决一日三顿的补给。
她一个人住一套三室的房子,十分简陋的家具,电视机也是坏的。房子是舅舅的,听说很快舅舅打算把它卖掉,所以电视机坏了谁也没有提出要修的意思。都说夏天的白天最长,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在百无聊赖的时候起身又坐下,在空荡的客厅蹒跚踱步,熬过一天天漫长的时光。
我问她:“会无聊吗”。
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只好把头转向母亲,希望她帮我翻译。母亲哭笑不得。
我们更像是名义上的祖孙,语言不通,感情不深,但她是奶奶之外为数不多叫我“玥玥”的长辈。
看《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安东尼说过,“词语中的重叠字是加强语气,细致、深刻、饱满,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亲近。”
说来有些讽刺,那些和我算不上亲昵的长辈们却如出一辙宠溺般喊我的名字的叠字。
外婆在我们要来的前一天的傍晚挣扎着从五楼下到一楼去超市买了肉和墨鱼还有水果,居然还有喜之郎果冻。我问她怎么会想到买这个?她说看到超市好多人都买,味道肯定不错。
我多心看了一眼保鲜袋外的价格标签,不出意料发现果冻快要临近保质期。
这些笨拙的大人啊,都是在爱里重新获得。
意识到该做饭了已经快接近下午一点,我妈示意我进厨房做饭,她则和外婆在客厅聊天。我心领神会,来的路上,我妈就小心翼翼的问我,肝癌是否会传染,我明白她的顾虑,我们说好了,吃饭之前要把外婆家的碗筷全部用开水煮一遍,但不能让外婆知道,或许这样并不能起到什么关键的作用。但人在的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更迫切的需要一个虚张声势的仪式。
我们的配合很默契,我妈成功的牵制住了外婆的活动范围,在厨房捣鼓的我也分外紧张,还好这一切,没有出任何差错。
饭菜上桌,外婆煮的汤很淡,料又出奇的多。这汤里煮进去的是她对我们的到来的满满欢迎。 小时候最希望过年,可以去亲戚家吃各种没吃过的好东西
,长大了却害怕看清楚大人们举杯推盏间的曲意逢迎。还有远远超出内心可以承受的热情。外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一碗接着一碗给我盛汤,可我早就吃不下了。
吃完饭可以做的事情仅仅只有聊天,母女之间可以聊的话题很有限,祖孙之间我只能挑一些我感兴趣的关键词听听,但要理清头脑仍然需要母亲切换两种方言的翻译。
外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银色的剪刀,提出要母亲给她剪头发,她安静的坐着,用方言抱怨街上理发太贵:有一次路过理发店,问店里小哥剪个头多少钱,小哥扬起手比了一个“6”说,66块,外婆没听清,以为是6块,便重复说道“6块?”小哥以为她是来找不痛快的,不耐烦的推了她一把,叫她快走,快走。
说罢,她把目光投向我们:“是不是,理个头哪有那么贵的?”这一次我居然听清楚了整段,用模仿她的腔调回应她“是挺贵的,肯定想骗老人家。”
这个自愿为儿子每个月还两千多房贷的母亲,却舍不得为自己花费66元。
我傻傻的想,如果我们在感情里变成了一个loser,那多半是输给了心甘情愿。
母亲把给儿时的我剃平头的手艺用上了,两个人仍然在断断续续的聊着。外婆不时拿出镜子偏头照一照,她对母亲的手艺还是有些担忧。这个年近七旬的穿着玫红T恤的老太太,骨子里还是很爱美。
我买了五点半的火车票,收拾好东西之后,母亲再三叮嘱外婆不要下楼,外婆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却偷偷跟在我们后面,原来她想帮我们找到最近的小区出口,到了马路上,我打车,挥手和她说再见,她也虚弱的挥挥手,我心虚的大声说“我还会再来看你的。”像所有狗血电影的离别情节,我回了好几次头,直到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她终于缓缓转身离开了。
梁实秋在《送行》里说,
“你来多大风多大雨我都去接你
你走我不送你”
这样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