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我的到来风景才成为风景,我不来,哪来的风景?
历史在我们身上不断重演,因为我们三个人的到来,引发了2300年前的一场战争。
孙膑说,我在马陵山下打死了庞涓。庞涓嘴一撇,如果我不死,历史上又怎么会记录俺俩!没有我老庞这些绿叶,会有你老孙这朵红花?
于是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2
北马陵在我们家十公里范围之内,我来过几十次,南驴来过一次,赵四败从未来过。
赵四败双手紧握方向盘,犹如八爪鱼盯着吸盘,四只眼睛直视前方,几乎能穿透路面,昨晚熬夜写文章丝毫没影响他现在的状态,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尽着车夫的责任,一丝不苟。
但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感叹,这些年,我哪也没去,就被框在了家和单位之间!
此人天天在成百上千的病人、医生和护士之间周旋,他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
我是个分裂者。他说。
南驴早早穿上了冲锋衣,他常年徒步保持着运动状态。他处于回忆状态,他说,那年我在小学当老师,不喜欢死板的教育方法,我带着六年级的孩子到这边春游,他们那么小那么可爱在山野里又唱又跳,我以为他们全是小天使,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在时间里有的变聪明了有的则变成了笨蛋。
此人曾在某要害部分任职,感觉当官无趣强烈申请调到了文联。
他拍着脑门说,这么多文学青年中年和老年,我得把他们的水平由中学生提高到大学。牛比容易吹却是任重道远。
我是个传道者,他说。
我是个驴友,却被疾病困在身体里面,身体是我的囚笼,他囚禁了我。我没有了诗和远方,我瘦成了一只猴子,就陪着这两个年轻人前往我们的荒原。我知道荒原的力量,无认你来多少人,带来多少风尘,它都可以即时化掉。我们需要荒原的滋养,梭罗说。
我是个流浪者,我说。
3
我们到了黑龙潭,雨仍在下。
黑龙潭的雨水来自黑龙潭,黑龙从潭中深深吸了一口水喷向天空,打湿了我的记忆,让沧桑不过于干燥,让历史平息了灰尘,让我们这些过路者停下来喘了口气。
被赚钱的魔咒驱使,我们身边的荒野都慢慢变成了景区。
黑龙潭没有改变,仍保持往日模样。
从现实角度来说,这里交通不便,荒凉偏僻,当地人计算着成本终于没能胡乱开发。
从传说角度来说,我把它归功于黑龙和镇妖宝塔的保护,黑龙呼风唤雨,让道路曲折而泥泞。
被镇妖宝塔像宝葫芦一样,把每人心中的邪思邪念全部吸了进去,把这些妖怪永镇塔底。
一公里外的望海楼以为命运出现了转机,结局因为没有气质没有内涵,更上不了档次上不了境界,没时兴几天就变成了废弃的景点。
望海楼被送去了韩国整容,整得高鼻梁,大眼睛,丰乳肥臀,穿上了时尚衣服,原名傻姑,现在叫安娜。既没有安娜的高雅,又失去了傻姑的朴实,安娜于是变成了卡列尼娜,结局只有卧轨自杀。
我来过二十次,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老朋友,他们一如往日的模样,偶尔也会给我一些新的想法和惊喜,自然中的一切博大精深而又不动声色。
它们是南驴和赵四败的新朋友,我说写写它们吧,用笔描写这些荒野吧,或许,它们能告诉你许多故事!
南驴说,不写!
交朋友就要用心相处,否则永远只是匆匆过客,留不下背影和脚印。
黑龙潭的水在季节里消耗大半,镇妖宝塔显得更加亭亭玉立,它来自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那个时代的血风腥雨和妖魔鬼怪都被镇在塔下,在绿色青苔保护下,塔顶长出来一棵小树,远远看去,水面上映衬出宝塔的倒影,一切早已风平浪静。
还有那两块静立田野中的石碑,一个是郭化若题的马陵道,一个是周谷城题的古马陵道。
郭化若是个将军,周谷城是个当官的学者。本来想借用他们的名头来证明什么,后来发现
2300年太过遥远,远得足以折断将军的刀和学者的笔,于是那石碑及石碑上的字就和周围的树木周围的庄稼一样,默默生长。
太过遥远的战争只是一片寂寞和荒凉。
历史都是过眼云烟。云和烟的属性本是飘来飘去,想用石头和绳索把它绑定的人就是那个刻舟求剑的笨蛋。水流去了,船移动了,你的痕迹还有何用?寓言总是变着花样扇我们的耳光。
那么,周显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41年)这场战争留下来的并不同一个地址,而是一种“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以利动之,以卒待之”等虚实原则的运用。
我努力想用文字打通历史,后来发现既没这个必要,我也没有这个能力。我不是魔法师,不能召唤那些沉睡的亡灵。如果我的文字具备了魔法的力量,那么这种召唤也只是无端的打扰。
我到了黑龙河潭第一站就带着四败及南驴去了由吾仙洞,这是修行场所,很小,但足够一个人成仙得道。
每次我都带着不同的人过来,每次我都会很认真地讲解,讲那日渐风化的刻字和洞中的壁画。但我并不知道呆在这里的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者一个个人。
今天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就给呆在这里面的人定了位。
呆在这里的其实有三个人,他们是牛头马蚁,赵四败和南驴。
这三个人十年前进入洞中开始修行,用文字熔炼脑汁,用乒乓球用爬山用杠铃哑铃修正形体,
他们共同的名号就是由吾仙人。
这个名字古老得如同刚刚才从诗经之中走出来。洞中粗糙的石壁变成了光滑的镜子,他们十年来的变化历历在目。
身边同时进来的人同样看着石壁,他们看到了却是壁画,承载着希望和祝福的壁画,虽显粗陋却也是用尽了心力在时光之中的刻画。
我们是分裂者我们是传道者我们是流浪者,但我们不会给自己定位,我们要时刻改变自己,这是洞里面轰隆隆的声音。
和我们一些进来的那个女子说,冬天,山洞中好冷的!
这三个人也知道冬天好冷,可也知道再冷也得修炼,要不然哪来的春天?
4
这是战士的道路,变成了驴友拉练的道路,而不是现在工业社会中汽车的道路,因此所有车绕了个圈来到了何庄。几年前,我曾经开车过来,仅仅走了一公里就被卡在了古道中间。
一个老者拿着准备好的文史材料介绍了何山头的历史,南驴不理解,他说汉朝的卫绾本是山西人,怎么变成了这里走出去最大的官,最后混到了宰相之位?
这个卫绾出生在哪里与我没什么相干,我只看到不远处的一个个坟堆,大自然中调皮的精灵给坟堆上插满野草。我看见坟堆中的沉睡者坐了起来,我们的声音和脚步惊动了他们。
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春树说。
此刻风和雨都大了起来,暗红色的石头湿了以后口吐鲜血,几十人远远看去只是上帝随便撒了一把地瓜土豆,他们苍凉得一下子被画进了祭祀的场景,老者是祭师,口诵神秘的咒语。
沉睡者们揉了揉眼睛,和我们一起听起了老者的故事。他们躺得太久了,有些寂寞孤单。但听到老者要向当地政府提议开发这里,他们吓得缩成一团。他们可不愿意拆迁,他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知道故土难离,
虽然拆迁拆迁,一步登天,这些人习惯了地狱中的生活,根本不想再去登天。
赵四败衣着单薄,耐不住历史的风雨,沉睡者热情地向他招手,我估计是叫他过去避避风雨。他不住朝南驴怀里钻,说还是这里暖和!
坟墓中的老兄说,让我们来换位思考一下,地狱中的生活不错,登天其实很难!
赵四败吓得连连摆手,你们还是躺着吧,好好休息,我们不再打扰你们的安眠,至于换位思考,那就免了,或者我拿南驴的老命和你们换。他把南驴朝坟墓中一推,自己撒腿就朝停车处跑去。
我和北庭书生坦然地冲他们撒了泡尿,这才把南驴救出火坑。
5
吃饭的地方叫孔圩村,这个名字很不错,听着就像是孔家的传人。
当地人搞了一个水上乐园,看上去像个儿童游乐场。不管怎么样,只要能给活人带来欢乐,不给死人送去烦恼,这就是好去处,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对吃饭有兴趣,对做饭也有兴趣,我就走进他们临时的厨房。
厨师和帮工的全是壮实的汉子,他们热情招呼我,让我看他们精心准备好的饭菜。
揭开一个大盖子,热气冲上来把我围住了。他们笑道,这可是招待贵宾的!
他们说为了招待你们,我们的厨师昨天当了和尚,焚香沐浴更衣,头上抹了二斤油,生怕头发掉进菜中。
我抬头一看果然留着小胡子的厨师头上蹭亮。我知道今天的饭菜一定很香,因为所有的饭菜里都有他们的笑声,都能看到他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