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真实的爱情故事，从去年端午写到了今年七夕。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If our love is tragedy, why are you my remedy
上篇，长：
Till death do us apart
至少我们曾为爱，竭尽全力
执笔/五一
第一次在病房看到安加的片子时，我对他说： “你回去病房休息吧，护士待会要来给你抽血。老婆留一下，有需要签字的文书。”
成功支开病人，让家属坐下，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对大部分的家属来说，是他们没有想到过的残忍， “你老公这个肿瘤，很麻烦，无论手术不手术，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他肿瘤的位置临近脑干和颈髓，如果不开刀，随着肿瘤继续长大，病人手脚麻木的症状会越来越重，然后瘫痪，到最后呼吸心跳停止，有可能一下子，人就没了。从这个方面来说，该开刀。
但也是因为肿瘤所在的位置，开刀的难度和风险极大，病人甚至有可能下不来台。就算手术成功切了肿瘤，也可能终身瘫痪。就算……就算一切都顺利，他的肿瘤也已经向我们证明了是很容易复发的肿瘤，他未来依然面临着同样的挑战。”
如果说医生有什么超能力，大概就是用两分钟时间，就让家属绝望到哭出来。
“你们孩子多大了？”
“六岁半。”
“他父母还在么？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么？”
“父母还在，他们家就他一个（子女）。”
“那叫父母来吧，手术的事，我和你们一起说。”
在我们医院里，大大小小的手术最多一天可以开200台，有的手术可以自己签字就上台做了，有的手术今天做完明天就能出院了。可是对于脑外科的手术来说，我们往往选择把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等所有家人叫来一起谈话。因为每一次手术，可能就是生与死的抉择。常常有病人问我成功率多少。可是比率从来都是从一百个一千个人说的，对一个人来说，只有0或1的区别。有太多太多人，说想赌一把，可是赌的人，从来都是想赢，输的后果，往往是一个家庭无力承担的。今天和你有说有笑的亲人，明天或许就和你天人永隔，也有捡回一条命，可是又需要家人照顾一辈子。
“想好了么，无论哪种后果都能承担，才选择来做这个手术。”
“想好了！我们要做！”他妻子又哭了，可还是坚定地签了字。然后洗掉脸上的泪痕，回病房去陪他。
安加手术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反复开刀的术区已经没有了正常结构，一次艰辛但也顺利的手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切除了肿瘤。回到监护室，我等他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开始常规检查病人的状况。
他意识不错，生命体征稳定，复查头颅CT也提示没有术区出血。查体时，我的心却一下揪紧了，安加听得清我每个指令，可以眨眼、伸舌，但是四肢没有一丝一毫的运动。
“安加，是不是想动但是动不了？是的话，眨两下眼睛。”插管状态，病人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法和他们交流。
安加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绝望地看着我。虽然术前我们都知道这是术后最有可能出现的后果，但是一觉醒来，变成一具囚禁在躯体里的灵魂，只有真的体验到的人，才知道那种绝望和无力。
“没事哈，不紧张，手术很顺利，后面恢复慢慢来，不要着急。”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眼睛只是一个器官，可是安加眼里的绝望，透过这副不能动的躯壳，刺痛了我的心。
庆幸的是，接下来两天的药物治疗加康复理疗，双侧的肌力都有一些恢复。每一次指挥他举起手或脚时，都可以看到他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想要抬起来一点。虽然还不能抬离床面，我都觉得足以给我们和他的家人希望了。
可是老天没有给他更多的机会。术后第4天凌晨十二点半，值班医生突然发来一个病人的CT，不用看名字我都一眼看出这是他的片子。术区、脑室大片的积血，这是手术过了三天之后的迟发性出血，来的突然而诡异，我的心情一下跌到冰点。
没有一点犹豫，立刻开始换衣服出门。我和上级医生几乎同时赶到医院。一组医生做术前准备，另一组医生和家属沟通病情、签字。凌晨一点半，我们和病人，一起进入了手术室。
手术一直持续到了早晨8点，说实话，对于才开了一天平诊手术的我们来说，再做一夜手术真的是极大的挑战，可是为了仅有的挽救生命的机会，让我们倦意全无。
安加手术清除了积血，严密地进行了术区所有可能出血地方的止血，然后确定没问题后关颅。教授认为，他应该还有机会。
8点，是新一天的开始，可是安加的生命，没有新的开始了。再次返回监护室，这一次他没有醒过来，血压很低，靠去甲肾上腺素等药物才能维持。始终不能恢复自主呼吸，只能靠呼吸机，复查CT，颅内罕见的再次大出血。散大的瞳孔告诉我们，他很快要离开这个他无比牵挂的世界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和一双需要照顾的老人。
人们总是喜欢大团圆的喜极而泣的结局。而在脑外科，总是见到各种各样的生离死别。这个家庭，让我格外印象深刻。
我后来问她妻子，你以前知道他得了肿瘤，开过两次刀的么。她说：“我知道啊，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十几年我一直劝他去检查，可能是他有点那种，讳疾忌医吧，就是很固执，不去检查，连提都不能提，叫他去检查，他就认为你歧视他，对他有看法。直到这次又出现新症状了，他才终于来检查了。”
我问了很多很多朋友，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和这样的肿瘤病人结婚，共度一生吗？几乎每一个人都说，绝对不会。甚至有人说，肯定是男方隐瞒了吧，不然谁会和他在一起。
是啊，如果你的恋人，十几岁就已经得了脑肿瘤，并且开过两次刀，虽然是良性肿瘤，可是很容易复发。手术很成功，但是他却怎么也不愿意每年定期到医院复查。
没有人知道他头脑里面的肿瘤什么时候会复发。唯一确定的是，如果等到肿瘤变大了才发现，那时候也许会要了他的命。
此时，你会选择与他结婚，为他生儿育女吗？如果他因肿瘤复发丧命，那么未来留给你的，很可能将是四个需要赡养的老人和一个需要照顾的幼童。
可是她还是和安加结婚生子了。我们讲到婚姻，谈得越来越多是彼此的地位、彼此的工作、彼此的家庭要合适，如果有可能，巴不得要做个基因检测，生怕哪个片段有缺陷。
可是婚姻，其实本该就是两个相爱的人组成家庭，互相尊敬，彼此扶持，至死不渝——Till death do us apart。
爱能战胜一切当然是傻话，很多人说这个妻子真傻啊，“现在落得这么个结局，和这样的老公在一起真是后悔吧” ，“老公真是个渣男，拖累了别人一辈子。”
可是我想，那又是什么让这个“懦弱”到不敢复查的男人，坚定不移地选择来手术呢？
教授说，安加住院后数次找到他，表达了愿意冒险、要求手术的强烈意愿。我想，是六岁半的孩子，是发誓要相伴一生的妻子，让他有了拼命的勇气。死神一次又一次企图夺走他的生命，他依然想要再次斗争一次，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他还想有更多更多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点机会，也想再去尝试一次。
所以，我觉得他们都不傻，他们是比我们还要清醒的人，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里，拼命地活了，去爱了自己爱的人。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第一次手术后，在监护室里他通红地含着泪水的双眼，拼命地想要控制自己的手脚再抬起来一点的样子。我很想告诉他的妻子，这个人值得。
隔着监护室的铁门，他们再也没有说上过一句话。
从决定手术的那一刻起，安加的妻子永久地失去了他的丈夫。
学医越久，我越痛恨医学的无能为力。我们只能做我们有限的事，剩下的事，全靠老天。可是，我依然愿意为了这样的家庭去尝试，去努力。
爱不能挽救生命，医生也不总能。但是为了爱，我们都曾竭尽全力过。
下篇，短：
执笔：黄Sir
Title: 冥冥之中，爱是指引。
安加的离去，使我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的营礼。同样年轻有为的两个青年，同样是娇妻和幼子，同样是令人唏嘘无奈的悲伤结局。
营礼，是一个只有26岁的年轻小伙子，在茅台酒厂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妻子肚子里的宝宝过两个月即将出生，小夫妻俩沉浸在新婚的幸福和对未来的期盼之中。
在刚结婚的时候，营礼发现自己有走路不稳的症状，特别是爬楼梯的时候，不敢转头，容易跌倒。他以为是疲劳了，因此没有引起重视。最近1周突然感觉头痛得厉害，难以忍受，直到做了头部磁共振，才发现大脑里长了肿瘤。
对于营礼而言，他的脑肿瘤很大，而且不止一个，小脑、四脑室、三脑室、颞叶等都有肿瘤。医学上称作髓母细胞瘤，属于高度恶性的肿瘤。想活命的话，手术是营礼目前唯一的选择。但即使手术，他以后的生存期，也很有限。
尽管如此，营礼和他的家人，一开始都怀着强烈的手术意愿。因为他即将成为一个父亲，他想要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而在另一个家庭里，他也是父母最宝贝的儿子，哥哥最疼爱的弟弟。
当营礼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两个家庭，爆发了难以调和的冲突。身怀六甲的妻子，充满了对肚子里孩子未来的担忧，很有可能失去丈夫、失去家庭顶梁柱的她，挺着大肚子和婆婆争了起来。
妻子和娘家人提出一个要求：男方的父母要先转账30万到准妈妈的卡上，才签字手术同意书。以防万一，如果营礼手术后不在了，年轻的妻子才有抚育下一代的经济保障。
随后，在反复的争吵、假意和妥协之后，在营礼和营礼父亲的支持下，双方终于和解，妻子签字。
营礼手术顺利，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一家人终于笑逐颜开。悲剧的是，在手术后的第十天，他出现高热，呼吸困难，逐渐陷入昏迷当中，临床证实是爆发了严重的颅内感染、气胸和脑积水。在了解到治疗周期长、效果不佳、病情难以控制和预料以后，他的家人决定把他带回贵州仁怀的老家治疗。
他们怕，怕大老远带着营礼到重庆来治病，结果却死在异地他乡。
营礼出院后，我一直都有随访。他在当地医院做了脑室外引流，病情曾一度有所好转。出院后1个月，他的孩子出生，但此时营礼仍然处于昏睡状态；在孩子出生后的3个月，营礼病逝。现在孩子跟着爷爷奶奶和伯父在一起。
前几天看到营礼父亲的朋友圈，封面是营礼父亲的自拍，照片里，在某处景点的树下，营礼和妻子背对着他，在一起戏耍。
我记得这张照片。有一次他父亲发了这张照片，说着，“你就背对着我什么都没说，一晃就两个月了呀儿子”。
令人泪目。
医院，见证了太多家庭的恸哭与崩溃。绝望面前，倾尽一切、家财散尽，是否真的是唯一的选择？适时放手是否就是自私懦弱？
说坚持的人，我感动于他们爱得深；说放弃的人，我更敬佩他们爱得远。未来或许不能一起走过，但依然希望妻儿可以无忧地生活下去，而不是一辈子背负伤痛与外债、苦苦支撑，或许这也是一种无可指摘的夫妻关系。不能朝朝暮暮至白头，但依然想照顾好家人的一辈子，或许这也是另一种无私与陪伴。
安加和营礼都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留给家人的，只剩曾经的爱和回忆。
人是否是有灵魂的？人死之后，灵魂还在吗？我愿意但凡经历过爱和被爱的人，都是有灵魂的。灵魂不会消散，只要爱和回忆还留存，就如《寻梦环游记》的故事一样。
很多人有过类似的感触，总是能感受到远方家人的牵挂，也经常在梦里看见过世亲人的音容笑貌。
灵魂可以穿越时空的限制、穿越地域的阻隔、穿越生与死的边界，直抵人心。
是爱，让灵与灵产生沟通和共鸣。
The only thing that can move across dimensions, like time, is gravity.
Love Is The One Thing That Transcends Time And Space.
再看《星际穿越》，对这两句话有更深刻的领悟。库珀在五维空间，通过改变引力，将黑洞奇点的量子数据，传输给女儿墨菲，使墨菲解开了飞船引力的难题。
如果没办法解决飞船引力的难题，人类无法离开地球，只有濒临灭绝。墨菲研究这个难题数十年而未解决，已经接近绝望。但冥冥之中，有种力量驱使着墨菲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冥冥之中的感应，使墨菲拾起了当年父亲送给她的手表，发现隐藏在指针背后的二进制数据。
这冥冥之中的感应，来自于库珀和墨菲父女之间的深沉的爱。
我深刻地相信，爱，不论是亲情、友情或者是爱情的形式，可以穿越时空限制，是超越时空、穿越生死的力量。
人总有难以预料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去爱自己，爱家人，爱朋友，不留一丝遗憾。
不论是现世中天各一方、异地分隔，还是与另一个世界的阴阳相隔，我们总能和爱的人，再次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