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画端
(1)
我叫长生,我是异兽陵鱼,但是我爱上了一个凡人,他叫白梵。
海中冷清安静,鲜有风波。而且我尚年少,总想着去人间看看两条腿的人,好奇他们的双腿与我的鱼尾有何不同。那日,我一时贪玩,游到了一条长河中。
四下确是无人,我渐渐上浮,靠近岸边。
刚想探出头来,却听见有人声,我急忙再潜下去,隔着水面望去。
那便是白梵。他站在岸边的桃花树下,不知吟诵着什么。我向前悄悄靠近,看清楚了他的脸。他容貌普通并无特别之处,但是仰头看花时,嘴角会微微上翘。风似吹来,我才发现他拥有一双长腿,笔直地站在树下,那样高大。
从那天起,我便在这河底住下,我期待着他再次出现。
春日漫长,桃花将败的时候,他又来了,这一次,她也来了。
她是个女子,拥有圆润的脸和圆润的身体,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却是灰暗暗的。她像是被欺负了,抱着一桶脏衣服跑到河岸边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拿出衣服搓洗。
树下的白梵见到了,向她走了过来。我有些害怕,便更下潜了些。
那女子用力捶打着衣服,侧头在肩上抹了抹眼泪。白梵从袖中取出一张巾帕,给她递过去。
她似是吓了一跳,忽然站了起来。
“在下白梵,姑娘若是不嫌弃,尽管拿去用。”
她这才放下警惕,怯怯地接过巾帕:“谢谢公子,我叫常笙。”
我误以为她与我同名,有些兴奋地向上游,对他们俩的对话更加好奇。
她补了一句:“常常的常,笙箫的笙。”
白梵点点头,也不问她为何哭泣,只是兀自走到树下,转身冲她招手。常笙有些不解,手往衣服上擦了擦,缓缓跟过去。
他笑着仰头,指着树上的花骨朵。
“明日来,说不定它就开了。但是今日你不必看它,你便看其它盛放的花就好了。”
常笙点点头,又摇摇头:“公子是何意?”
白梵笑笑,看着她道:“不开心的事不要去在意,明日就好了。常姑娘你说呢?”
常笙呆呆地望着他,忽然脸红了起来,她把岸边的衣服都收拾起来,逃也似的要走。白梵叫住了她:“常姑娘,还有我的东西。”
常笙红着脸回过头来,怯声说:“明日,我洗净了再还予公子。”
白梵笑了,嘴角微微上翘的样子很好看。
而我今日也潜到水底,竟然觉得彻骨的凉。
(2)
常笙本不是常姑娘,她是王夫人。
次日,白梵早早便等在了树下,待等到常笙,她只是冷冷地交还了巾帕,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走。白梵不解其意,竟伸手拉住了她。
“常姑娘为何如此冷淡,可是白某做错了什么?”
她挣开白梵的手,却没有跑开,而是往岸边走来。她似是狠狠哭过了,脸上还带着泪痕,两只眼睛肿的几乎快睁不开。她蹲了下来,嘤嘤哭泣。
白梵站在她身后,不知道怎么安慰。
“我不是常姑娘,我是王夫人。”她说。
她自小便被许给王家作小妾,地位却不如正房的丫头,被人百般欺负不说,而今竟被打发来洗衣服,干下人干的粗活。正房生不出孩子,她一个小妾也生不出孩子,夫君恨得不行,没日没夜地毒打她。
“岂有此理!”白梵怒道,再次把巾帕递过去,“你莫要再哭,我随你去讨个公道。”
“公子行行好,这样只怕更是害苦了我。”她接过巾帕,抹完眼泪后苦笑着说,“这一用,又得洗了再还你了。”
白梵忽然一把抱住她,急声道:“你洗干净再还我,我每日都等在这树下,等你来还我。”
常笙大惊失色,连忙挣开他,步步倒退。
我在水中目睹两人的一切,心如刀割。可见到白梵受伤的表情,更是心如刀割。我不知我对他的感情从何而来,也不知他对她的感情何时而生,我只知道这一生一世他都将不属于我,我是没有腿却长生的兽,他是没有尾而寿短的人。
那我便许他一个圆满的感情。
我扬起鱼尾,掀起一束水花,溅了常笙满身。常笙不知为何,平静的水面也能掀起浪,四下张望着。白梵则脱下外袍,罩在常笙的身上。
“这衣服,我也等你明日来还我。”
常笙抬起头,眼泪滑下来滴落到水中。我见到他们两人相视微笑,手牵到了一起。
(3)
而变故却在一夕之间,我一直以为凡人的男子一夫多妻,便是不在意妻妾是否一心一意,哪知道男子不必专心,而女子却是要忠贞本分的。
白梵和常笙两人时常来河边见面,终于是被王家人发现。王家人带着大队家丁来到河边,将白梵毒打了一顿,并且把两人压了回去。
我见到白梵的腿被打得站也站不稳,一身的血污,心疼地恨不得杀光这里所有人,可我在这水中像隔着一个天地,我没法上岸,没法将他带走。
我所做的只能是等在水里,希望着,可能他们会逃出来,乘着船离开这里,我就可以推波助澜,带他们离开。
终于我在后半夜等到了他们。
王家人滥用私刑,将两人束缚在两个猪笼里,猪笼里放满了石块。他们要将两人“浸猪笼”,让两人做一对亡命鸳鸯,活活溺死。
王家人都走了,我急忙下潜去救白梵。
两个猪笼缓缓下沉,我打开猪笼,两只手抓住白梵的手腕,拼尽全力往岸上游去。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却仍下意识反握住我的手。
他的嘴形似乎是在叫“常笙”。
我回头,看见常笙所在的猪笼沉入水底的黑暗中。
(4)
救下白梵以后,我以为他会好起来,可是他却坏掉了。
他的腿瘸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很是费力,过往的孩童见了他还会取笑他。他像疯了一样,整日在岸边徘徊,披头散发,嘴里喃喃说着:“我等你来还我,等你啊……等你……”
他不止一次地想要跳入河中寻死,我总是一次次地偷偷将他救起送回岸边。
后来他也不寻死了,只是喜欢捡很多桃花花瓣往水里丢。
“你不让我跟你一起走,那我便不走。我们一起赏花,一起赏。”
他总是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挑了一片花瓣,用舌头尝了尝,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那天,他穿戴整齐,头发束起,也不再狼狈。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巾帕,往河中走去。我似乎看到从前的他回来了,他微微笑,好像一如最初那样美好。
“我求你,让我去找你。”
这一次我没有再救他,我明白了他的眼神。
我幻化成常笙的样子在水中向他招手,他笑着点点头,将头埋进水里。
我看着他沉入水底,再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我终于抱住了他。
“白梵。”
(6)
后来我回到了我的海,那里没有白梵,没有常笙,也没有从来不属于我的爱情。
我想,也许我不再爱他。
又或者,我永远爱他。
(完)
《山海经 》: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