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考前一天,妈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搬了新家。我问她,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妈妈像哄小孩一样对我说,你要相信,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故事等待着你去书写。我心里有些失落,但是只好接受。我转头对小诺说,小诺,我们家搬家了,高考后,咱们终于可以分道扬镳了。
小诺凑过来,皱着眉头问,你们家搬哪里去了?
我说搬到了新汇路。他眉眼如星,说,哦,不远,我高二的时候,经常去新宿路与新汇路交叉口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游戏厅。他贼兮兮地说,有台,考完试后我带你去潇洒。我瞥了他一眼,不理他。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下午,小诺执意要送我回新家,我起先没有拒绝,可是走到新汇路路口时,他玩笑似地说,我要去看看未来媳妇的新家咯。我鄙视他一眼,说,小诺,咱们父母开玩笑也就算了,你也不正经,你回去吧,不让你去我家。
我跟小诺自七岁起,就住在一个院子里,那时候两家父母总是开玩笑说我们两小无猜,我不懂事,喜欢屁颠屁颠地跟着这个大哥哥一样的男孩。
我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赶走小诺的话,或许后来的事情会不一样。
2
遇到夏天的那个下午,天气燥热,一架飞机在湛蓝的天空划出一道绵长的线,注定了我与他的故事,剪不断、理还乱。
我拎着重重的书包,漫无目的地走在新宿路拐向新汇路的那个路口,夏天突然跳出来,大叫了一声,姐姐好。我一惊,惊魂未定之际想看看来者何人,又着实吓了一大跳。
眼前的男孩比我矮了点,精瘦,两只眼睛的瞳孔微微向左,嘴角咧着,好似一个调皮的男孩在做鬼脸。
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根本没有聚焦在我的脸上,就尴尬地笑笑,欲走。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有一丝惊恐,脑海中突然闪现电视上女学生失联的报道,我狠狠扯下他的手,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
他跟着我,一直叫着,姐姐,姐姐。路过新汇路263号的烧烤店门口时,他突然大吼,妈妈,姐姐回来了。
我心想,完了,他们是团伙作案呐,我欲哭无泪,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将小诺留下来。
一个中年妇女出来,她错愕地看了我一眼,喃喃道,小惠。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不好意思,您肯定是认错人了,我不叫小惠,真的,你不信的话,我这书本上都有名字的。说着,我企图举起手里重重的书。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拉过夏天的手,道歉道,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没吓着你吧。我扯了扯嘴角,嘴上说着没吓着,脚步却出卖了自己。
回到家后我跟妈妈说了此事,妈妈说,哦,搬来之前听说了,你下次路过那儿注意点,那个孩子,脑子有点问题,天天在新宿路与新汇路公交站牌那儿站着。
我点点头,也不多想,以后小心便是了。谁会去在意一个头脑不好的人呢?尤其是他每天都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公交站牌下,风雨无阻。
3
回来后两天,小诺邀请我去游戏厅打游戏,扬言带我去潇洒。我开心地答应了,穿上妈妈给我新买的裙子,跑到商场门口等他,早就忘了前两天的遭遇。
小诺见着我,啧啧了两声,说,有台,你别说,穿上裙子,你还真像个姑娘。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走着,路过263号烧烤店的时候,身体一怔,下意识地瞥了瞥店内,幸好,店门紧闭着。小诺说,你想吃烧烤?今晚我请你。我连忙拒绝,拉着他大步离开。
我没有告诉他之前的遭遇,我想如果我说的话,他一定会将那个男孩约出来PK的,以前在学校就是,那个欺负我的男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
是谁说人与人之间都是有一根线牵连着的,你越是远离,物极必反,就越靠近。我跟夏天就是这样,我越是想躲着他,就越容易碰面。
在游戏厅疯狂了一下午的我,几乎是被小诺钳制到的263号烧烤店,小诺狡猾地看着我,说,有台,陪我吃完烧烤再回家。我说我要回去陪妈妈,然后小诺就举起手机,让我听妈妈的声音。她说,你们多吃点,有台在你身边我放心。
我嘟着嘴,瞪着小诺,明明是看上去痞痞的男生,可是在父母面前就能秒变大暖男。我说他虚伪,小诺就反驳,我虚伪么?难道我想把未来媳妇养得胖点有错么?我一听这话就想找张纸把他的嘴堵上。
后来我在想,我们明明可以去其他的烧烤店的,为什么会心照不宣地走进263号烧烤店呢?我不清楚,小诺也说不清。
我们坐到新汇路263号的烧烤店时,店门刚开不久。阿姨看着我走进来的身影,站在那儿恍惚着,喃喃道,小惠。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阿姨,我真的不是小惠,上次你就把我认错了,我们今天是来吃烧烤的,请问营业了么?我问的时候,还仔细打量了一下店内,发现没有夏天的身影,我才放下心来。
阿姨缓过神,连连点头,说,营业了营业了,想吃什么自己去拿吧。然后她递给我们两个盘子,自己去店门口生火去了。
我跟小诺拿食材的间隙,夏天回来了,他对着门口的阿姨说,妈妈,姐姐应该是明天回来吧。他说这话时候,语气中充满了期待,又有一种孩子的稚气。
我余光瞥见他的身影,有些害怕,往小诺身后躲。我第一次觉得小诺很高大,整整比我高一个头,身材魁梧正好可以挡住我的身体。
小诺疑惑,一把将我拎出来,说,有台,躲啥呢?然后往我的盘子里扔了一个大鸡腿。我拼命地向小诺使眼色,朝他身后躲,可是夏天还是看到了我,事实上看没看到我也说不清,因为他的眼神,绝对不是聚焦在我的脸上。
他跑进来欣喜地大叫着,姐姐好,姐姐,姐姐。妈妈,姐姐回来了。然后他就朝我冲了过来。我赶紧闪到小诺的一边,小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钳住,夏天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阿姨进来,连声道歉,说,夏天,她不是姐姐。夏天哭,说她就是她就是,我怎么会不认识姐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左瞥着,没有看我们任何一个人。
阿姨抹了抹眼泪,从小诺手里抓住夏天,对我们说,你们在这吃吧,今天这顿我请客。说完就拉小诺进了里屋。我讪讪地笑笑,想拉小诺走。小诺说,免费的美食不吃白不吃,再说了,误会总是要解开的,要不然你以后走这,还不得天天吓破胆啊。我听着有理,就坐下了。
夏天被他妈妈关进里屋,起初里面动静很大,渐渐地安静下来,等我们吃起了烧烤时,里面的男孩说,妈妈,我错了,放我出去吧。
被放出来的夏天涨红了眼,拿着一张褪色的照片站在我身边,往我手里一塞,就跑开了。我狐疑的拿起,照片上是笑容灿烂的两个孩子,男孩站在女孩的右边,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紧紧地瞥向左边的女孩,嘴角咧开大大的笑。而那个女孩,无论从神情还是五官,都跟我很像,难怪,他们会认错我。
我拿着照片走向门口的阿姨时,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下眼泪。那天,新汇路263号的烧烤店没有营业,里面坐着一个姑娘一个男生,神情凝重地听一位中年妇女讲述照片中女孩的故事。
那时候夏天坐在门口,双手托着腮,遥望远方的天空。
4
照片中的女孩名叫夏惠,是夏天的姐姐,比夏天大三岁。夏惠失踪的那个下午,年幼的他们听从父母的叮嘱,呆在家里看动画片,哪都不去。外面突然有人叫唤,卖冰糖葫芦。夏惠问夏天,说,弟弟,你要吃冰糖葫芦吗?夏天奶声奶气地说,吃。然后夏惠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你。
在田里干农活的父母远远地看着一个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那车上坐着的女孩,跟自己的孩子穿花色一样的衣裳,他们笑着打趣,却并没在意,等到回家的时候,才意识到失去了女儿。
祸不单行,那一晚后,弟弟的眼睛,再也不能聚焦。
我问,那夏天的爸爸呢?
阿姨抹了抹眼泪继续道,孩子没回来,我就哭,夏天也哭,一家人哭了整整三天。夏天的爸收拾东西,说,找不到夏天,就不会回来。这一出去,他也不回来了。期间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组建了一个新家庭,那时我心灰意冷,变卖了家里的房产,娘俩搬到这座城市,开了家烧烤店。
小时候,夏天总问,姐姐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就说,他们明天就回来,夏天就在村口等啊等,一天都没有落下,无论刮风下雨。后来我们搬到这里,他还是问,姐姐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跟他说,爸爸死了。他伤心了好几天,之后,他就站在那个公交站牌下,天天等啊等,等姐姐。
她说,那时的我觉得世界像崩塌了,后来我释怀,找不到小惠,我就守着夏天,知足了。说着,她转头看一眼坐在门外的夏天。
我跟小诺听着心里酸涩,不知如何安慰人,就说,我们觉得夏天的头脑没有问题,只是没有上学而已。小诺也说,是啊阿姨,要不然这样,以后我们天天来陪夏天玩,顺便教他一些东西。
阿姨抹了抹眼泪,说,好好,欢迎你们,而且我看到有台姑娘啊,喜欢。我害羞地低下了头,小诺在旁边盯着我,回应着,是呢阿姨,我看着有台姑娘,也喜欢。阿姨破涕而笑。
那晚回去前,我摸着坐在门口的夏天的头,我说,夏天,以后我们天天来陪你怎么样。
夏天没有回答,盯着远方的天空。我清晰地看到,他双目聚焦在一片翻滚的乌云上,大概雨将至。
小诺将我送回家,在楼下,他问,有台,你以后天天要去陪夏天嘛?我说是啊,这还是你出的主意呢。他笑,说,恩,只要见到你就好。我脸颊有一瞬间的燥热,我说,啊太热了,早点回去吧。我上楼的时候,看到小诺站在楼下盯着我,直到我房间的灯亮,他才离开。
我跟妈妈说,妈,你以后少开我跟小诺的玩笑,我们都那么大了。妈妈说,女婿,我只认小诺一个人。我生气地离开。
我倒不是不喜欢小诺,相反的,我很喜欢他,小时候,他牵着我的手过马路,跟欺负我的同学打架,带便当给我吃,帮我补习功课,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但是我的心里有个空缺,是父爱填满之后,才能有别的男人住进来。
5
小诺那晚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自己一年级的课本。此后,我俩像小老师一样,坐在夏天的两侧,教他拼音,教他儿歌,教他李白的诗。读到郎骑竹马来的时候,小诺就盯着我看。
有时我们嫌累,会坐两站的公交车,去走那条纵横交错的旧铁路。那时候小诺家买了一个单反,他约我出来说给我拍照,我执意要带上夏天,他没办法,只好依我。
我们在就铁轨上拍了很多照片,之后又去荷园拍了亭亭玉立的荷花,站在一大片荷园前,夏天突然说,接天莲叶无情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我跟小诺开心地快要蹦进河里洗个澡。
最炎热的那几天,我们都躲在夏天家的烧烤店楼下,安静地教他念书,我跟阿姨提议,让夏天去读书,夏天跟阿姨都连连叫好。
立秋那天,天气凉爽了很多,小诺说,有台,再过几天情人节嘞。我说是么,我都记不清了。小诺笑,眉眼弯弯,他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给你个惊喜。
情人节前一天,小诺约我出来,说,我们把单反里的相片洗出来吧。我很开心,说好啊,等我们上大学了,夏天就有我们照片的陪伴了。
打印照片的地方在263号烧烤店的对面,我站在楼下将夏天叫下来,说,小诺,你带着夏天去买冰淇淋,我去对面打印照片。小诺说我陪你一起去吧,我说不用了,就这几步路。
我想,如果当时我带上小诺和夏天的话,夏天就不会离开。可是谁又能预知未来呢?
我站在店内,突然听到急速的刹车声,打印照片的老板说,不好,估计是出车祸了。我身体抖着,不敢出门,我很害怕血腥的场面。过了一会儿,老板的孩子哭着进来说,妈妈,那个傻子被撞死了,我不敢看。
我心头一紧,立刻跑出去,我看到,263号的烧烤店门打开了,眼前的路面,有一滩血迹,小诺就跪在路对面,手足无措,大声地哭。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跑过去,抱着小诺。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夏天已经被盖上白布,推了出来,阿姨至始至终没有看我们一眼。
回到家,我发了高烧,我对夏天的离开深深自责,小诺来找我,我睡在床上避而不见。
情人节那天,我收到一封信,是小诺给我的。小诺说,有台,夏天的死是我造成的,这个心魔我除不去,我会替夏天找到她的姐姐,无论天涯海角。
那天,小诺对夏天说,小诺哥哥给你钱,你一个人去新宿路买冰淇淋,然后乖乖回家好不好。夏天嘟着嘴,不同意。不管小诺怎么诱惑加逼迫夏天,夏天就是不听,小诺无语,生气道,那你去找你的有台姐姐吧,我走了。
夏天也不理他,一个人往路对面的打印店走来,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夏天像一片羽毛一样飞起,落下,很快地,身下绽开一束鲜艳的花。
夏天走的那天,突然下了一场雨,旧铁路旁翠绿的杂草突然失了蜡一样没有光彩,就连荷园里的荷花,也在一夜间衰败。
6
我觉得我不能再躺在床上自责,我应该陪小诺一起去找夏天的姐姐。可是小诺已经走了,他的父母看到我,说,小诺出门游山玩水去了,早知道,要让他带着媳妇一块去的嘛。我苦涩笑笑,离开。这段如梦的记忆,原来只有在新汇路263号的人才拥有。
我路过新汇路263号的门口时,那里已经在装修,店名挂上了麻辣烫。
高考成绩出来后,小诺去了外省,而我依旧留在本市,妈妈一直一个人,我如果离开,未免太残忍。
在一个不是节假日也不是星期天的夜晚,我想给妈妈一个惊喜,黑暗的屋子里我没有开灯,我听到妈妈在屋子里对着电话那一头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们不要去学校找她,我给,我给钱,一万块,拿了钱你们赶紧给我消失。不要在我耳边提小惠这个名字,打你们把她给我起,她就叫有台……
我心理咯噔一下,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道路上,深蓝色天空有一颗星很闪亮。
夏天,你说,该不该让小诺哥哥找到有台姐姐?
文/王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