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老公打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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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梁婆不见了。

      这几乎是村里的大黄二狗三毛和我都特别惊诧的事。

      那时我们几个人背着书包在田畊里走。大黄的军用书包很瘪,大概是书没有装齐。可那书包的正中却闪耀着一枚鲜艳的五角星。

      我们都知道大黄的书包是他叔叔亚安当兵退伍带回来的。尼龙布材质,特厚。父母那一辈人回忆起八几年部队用的东西都说是上等好货,因为当时国家提倡必奉绵薄之力建设边防保家卫国,于部队得优先用好的资源。

      而大黄的亚安叔叔当时入的是文工团兵,里面有些许很文艺的东西。退伍时部队都赠些给退伍兵。譬如送衣架啊,毛巾,迷彩服,文工团演出服等。黄毛说他亲眼看到他亚安叔叔回来那天摊开的大行礼包,吃的,穿的都一一罗列出来给他爷爷,奶奶看,铺满了整张木板床。当时大黄的堂大伯二伯都在场,他们无不惊叹部队的优渥。

        大黄的亚安叔退伍回来后,村公所就立即有人上门,把一块红黄色的四方形大概像我们小学语文书这么宽大的牌子钉在大黄爷爷奶奶的左门侧。牌子上面印有红艳艳的“光荣之家”四个大字,旁边还铎了一层金一样,很是醒目。村公所的人都与大黄的亚安叔握手寒暄,聊了部队的空前盛况,又说了今后亚安叔的就业问题。

      那个特别矮胖的村公所所长,眉毛有颗黄豆大小的黑痣嵌在眉头里。很像我们玩泥巴时故意搅和的小泥团按上印堂做八仙一样。他微笑着拍了下大腿,说这事就这么定啦,国家规定转业军人可以到乡镇基层单位就业。

        听说大黄的亚安叔当时听村公所所长颁布这道任务时,他是局促不安的。但大黄的爷爷奶奶都十分欢喜。毕竟苦役三年,不仅为国家尽了绵薄之力,转业了还谋得了一职。在村庄上无限光荣呢。放眼望去,同大黄亚安叔叔一个辈字的年轻人谁不是背着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村庄上耕作,谁不是?

      大黄奶奶双手来回地在自己的围裙兜里搓了几把,依在低矮的门头说。大黄的爷爷就依着柴堆,在那个杉木头上抽水烟。他在深吸一口烟后也嗫啜地说大黄的亚安叔, 既然国家有这样的安排,就得服从组织。他还指着门头上刚贴的“光荣之家”的牌子,彼时一缕从东山头爬起的太阳光正打在这四字上,金光闪闪,您看这光荣不都是国家给的么?他爽朗地说。

        可大黄的亚安叔还是有点不情愿地进了那土胚房。土胚房是临时搭建的,挨在老梁婆的第三间房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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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毛建议,趁村庄上的大人都出工,我们回老梁婆住处看看。可三狗怕,他说万一被他婶和叔(三狗的父母,听说三狗一生下来命就贱,不能正规喊亲生父母为爸妈就改口喊叔和婶)知道上学时间不上学,晚上放工回来肯定会被打死的。然,大黄你一句我一句地唆使,最后三狗还是同意一块回老梁婆那看看。大伙几个蹑手蹑脚地绕过村上石板路,从屋后檐穿过。大黄带头,他两手护着书包和用红绳子栓在书包带上的口盅。搪瓷口盅容易发出一阵阵晃当的声音,所以大黄半弓着腰半匍匐着走。

      他每经过一个窗口就停下,摆手示意可以通过,我们三像接到地道战班长的指示一样,大气不敢喘地也弓着身穿过窗口。这条充满荆棘的小路,很多青苔。二毛摔了几次,都幸亏抓住了蒗稷把,可膝盖还是被磨破一些皮。他捂着伤口,趔趔趄趄跟在后头。在我们即将抵达老梁婆的房屋大黄的亚安叔的那间土胚房窗口,我们被大黄的亚安叔从窗扔出来一团纸,吓得突然止住了脚步。

        后来听到大黄的亚安叔哐当一声出了房间门,我们才去捡过那纸团,是部队专用信笺。上面赫然地写着一排字“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带离”。字迹潦草,可我们认得。三狗他看过了就将纸团塞给我,我也就顺便揣在裤兜里。这样我们就到了老梁婆的堂屋。我们放下书包,大黄的书包垫在底下。老梁婆堂屋的窗有点高,三狗提议把大伙书包垫一块就衬高了。可以踩着书包攀着窗棂看。可是大黄,二毛,三狗,他们都滑落下来。太胖了,没有捉住窗棂就一骨碌滑了下来。只有我身体比较瘦弱,可以一跃而上攀住老梁婆家的窗棂。他们都急迫地问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当时我看到了,老梁婆的灶台很乱,几双筷子泡在烧菜的锅里。砧板上有些菜屑,脸盆架上挂着那条我们因为和理明,红丽(老梁婆的儿子和女儿)嬉闹时被煤炭沾了脸,老梁婆用来给我们擦洗的毛巾,上面印着一双鸳鸯戏水图。还有门栓上一条蓝帛布。那是老梁婆出工或上山砍柴用的。除此之外,我再没看见任何东西。可三狗不信,他说老梁婆一定还会有别的东西的,非让我再看看。结果在门缝里抵着的墙我看见老梁婆的一只拖鞋塞在泥砖上,可也没什么啊我小声地说。


      这难免让大伙失望,逃学来探个究竟的竟一无所获。大伙又灰溜溜地赶往学校。可校钟早就敲过了自习课铃响。班主任刘老师便让我们顶着九月的太阳罚站操场上。教室里许多双龙眼核一般的眼睛探视着我们,嘲笑声,警告声,像小蛇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窜来。二毛慌了,脚一直发抖。他说今天不按时上学的事肯定会被他婶和叔发现的。晚上将会被藏在门角后的竹鞭子抽死不可。

        他哆嗦着说他叔婶都是要他剥光衣服露着膀子抽。这下完了。二毛越说越慌,脚也越发抖得厉害。后来还是三狗出主意,他说如果回家被各方家长询问为什么上学迟到,大伙儿都说二毛上学途中肚子疼,耽搁了上学时间。这样二毛的叔婶就不会打他了。在大家认为三狗的主意为良策时,都举手赞同,二毛也放心地收住了眼泪。


        可老梁婆不见的事一直萦绕在我们这群少年的心中。它简直是我们那段时间急于破解的谜团。

      大黄说,不应该啊。

他可是与老梁婆住同一个大院的。大院里十二婆不喜欢三婆说她坏话的话,他也是事不过午就知晓。生叔公和木叔吵架,或挣田地和那张老八仙桌,大黄也是事不过夜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老梁婆不见的这件事,他却始终摸不着头绪。三狗一直嘲笑他,不再是沙和尚得情报这么精准。在大伙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二毛还好,她既不嘲笑大黄的信息落后了也不耿耿于怀老梁婆的消失。只是每天听他叔婶的话,好好上学,不迟到。书包角里还放了把用盐撸过的炒黄豆,很香很脆。他总在上学的路上分大伙几粒。


      上学路上三狗一边抛着黄豆用嘴抵着又一边问二毛要意见。他说,二毛,你说说老梁婆到底去哪了?你家离老梁婆家也很近,有没有听到老梁婆有争吵,是被那个伙叔公打跑的还是怎么哋?(火叔公是老梁婆的丈夫)


      二毛杵了杵,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说有一晚上他起夜,好像听到一些嘈杂声,还有哭声。可是因为困意或是尿时桶里哋哚声太大,也听不大清楚便爬回床上睡觉了。这大伙才想起一些事来。


      四年级我们中午放学,火叔公他拿着一根竹鞭子一边走一边抽打着老梁婆。说她手脚不干净,拿了大黄爷爷奶奶的一罐花生油,丢尽人脸了。火叔公说他堂堂一个老师,怎么能教出这样不本分的长毛(客家方言是老婆的意思)?这样又是一鞭落在老梁婆的身上。当时村庄上的放学的孩子都聚过来看,像看个犯人游行示街似的。


伙叔公一边打,还一边摞起前额的头发。脸上拇指大的斑点因气愤好像会跌下来一样,比我们在课堂时看到的要难看很多。可是村里谁都不敢出声,因为火叔公他们在村庄上是有名堂的。


      先从火叔公的父亲说起,那个九十五岁穿鞋得定做的七太爷,他参加过抗日战争。据说当时从战场回来还背了一把红缨枪,一米八几的身高立在村口像副巨雕,等着村民们上前送花圈,配红伟巾。

      他一生娶了三房老婆。大老婆因为难产,死了。埋在三光冲山脚下。二房生了火叔公,在火叔公与老梁婆结婚之初就害病死的。听说是肺痨 ,也一起埋在三光冲山脚。到第三房妻子 ,七婆太。这个在村庄荣获最慈祥老太,见谁都抚摸着别人的头说:乖,要听话。她生了战叔公,那时他在镇上税务局。每到赶集日他便会骑着邮局送信件的二十八寸绿色自行车从镇上赶回大坪街收税。

        战叔公在每个菜摊上胡乱地比划两下 ,就收上三毛,五毛的税费。村里人都说七爷太这家子有钱,过得好。,是地主。两个儿子,一个是老师,一个是税务局。在村里可是响当当的富贵人物。同一个大门的人都得敬畏三分,包括大黄的爷爷奶奶。当然也有背地里说的,不就靠哪横行霸道的恶才在村里大口喘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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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村庄人不服,另外三户门厅不服。但都喜爱七爷太的第三房妻子七婆太。她不仅慈爱村庄的孩子,就是我们的父辈对她也很温和。有人路过她的家门时,她总是一边弓着腰 一边摇着蒲扇从厨房搬几把小凳子出来,让人坐下歇脚了。前额如白霜的头发在她的蒲扇里像当秋千似的。


      七婆太看见老梁婆挑柴回来,她也会说老梁婆的不是。说她日头都三尺高了才起身出门,一个晌午才砍一担柴回来。这时村里的歇脚客便会一边看着老梁婆挑着柴从身边穿过一边打着嗝笑。说火叔有钱,可以买柴火何以还让九嫂去山上砍柴啊。(火叔公数排行老九)。老梁婆便是排行上的九嫂。可这时七婆太就不满了,她一改平时祥和的面容 ,顺着老梁婆远去的背影愤愤地说,有什么架势。好逸恶劳的货儿,自己男人学堂上课,自个就天天睡到日头三尺高呢!还买柴火,歇脚客就不出声,推脱有事走开了。


        话说老梁婆被火叔公打着回家的那个中午,七婆太和院子都有好几个妇女扎着围裙立在柴堆看热闹。没有人劝火叔公停手不打,也没有人说老梁婆错了,偷了大黄爷爷奶奶的油。只有几个妇女嘀咕着,瞧老梁婆手多脚多,就是不安分。脚的小脚趾长多一枚脚芽儿,手的拇指头又多一只手芽儿.。我见过,很像八月初收的姜牙。


      第一次注意到老梁婆的手芽儿我吓得放下碗筷,从她家的饭桌跳下来 ,不管理明和红丽的叫喊撒腿就跑。跑回家将这一件事告诉阿婆。阿婆当时在倒潲水喂猪。她说老梁婆的手芽儿是天生的,就像别人会长痣一样正常。可我却很长一段时间躲着老梁婆,看见她我就躲,觉得她怪异。她却只是笑,一直喊阿婆为三婶。

      依在柴堆谈笑的妇女还在说老梁婆手多,好像一下想起谁家不见东西都笃定是她偷似的。

        老梁婆被火叔公打没有哭,但在跨过那一尺高的门坎时摔倒了。腋窝下的衣服裂了个口子。她爬起来,又走。这在村上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们把老梁婆被火叔公打的事跟家长说,他们都只会叹气。

      只有阿婆听了会骂几句火叔公架势嚣张 不配为人师表。


      老梁婆被打的当天晚上,啊婆在整理药箱。我躺在床上想到老梁婆这么大还被打,就觉得不可思议。想问阿婆一些什么 ,可还没张口,老梁婆就攀在阿婆房间的窗棂上。

      她自然卷的头发蓬松得像鸟窝,穿了件汗衫。她神情有些落寞地说:三婶,我牙又疼了。阿婆便招呼我去把大门打开,那时小,大门是用两根木板栓的,打开很费力。在我用力一拉一扯中竟然把自己拉倒了,感觉像受了弹力一样一屁股地跌坐在地上。老梁婆她推门而入趁势将我扶起来,说这么晚不睡觉,明天不去书房啊?(这里书房是村里人方言。因为地域偏僻,老一辈人还保留了”书熟”这种叫法。实则是学校了,可他们改不了口。)我嗯呀地应着她,从老梁婆的面上我竟看不出她白天被打过的难为情,而且我是亲眼目睹了这场夫教妇的场面的啊。


      老梁婆跛着脚迈进啊婆房间。阿婆皱着眉头说怎么又牙疼了?老梁婆蹭了下胳膊,说大概上火了。阿婆便让她张开口看,不知道阿婆看到了什么,阿婆很严肃地说:“不行了,你的牙齿要到县城去拔掉,不能再用火烧了”。可老梁婆她央求阿婆用老办法止痛,还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细的铁杵交给阿婆,阿婆笑着说她久病成医,自备铁棒子。我躺在床上听他们一句一句地聊,毫无睡意。


    啊婆让老梁婆别坐床沿,换到沙发坐。这样高度适中,就可以烧牙。啊婆用老梁婆的铁杵卷了一小绰酒精棉就用火柴点着,并迅速地放到老梁婆早已经张大的嘴巴,阿婆一边用力地按住火苗往老梁婆的牙里钻,一边说这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得拔掉的。可老梁婆可能是因为火烧蛀牙有快意感,竟哟哟地喊着,还说舒服多了。铁棒子还杵在老梁婆她嘴里,啊婆吩咐她紧摁着。她继续收拾药箱,一边整理药罐子,就一边问起老梁婆中午被打的事。


        问她真的拿别人家的油了么?老梁婆掀了下蚊帐,看我闭眼就让阿婆凑过耳朵,耳语了几句。然后又让阿婆伸出手掌,书空于手,这都被我全看在眼里。啊婆好像一下子神会似的,叫老梁婆注意点,孩子不懂事,应该避讳。

      而这孩子我以为说的是我,可事实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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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又恢复了正常一样。

        大人们忙着出工,小孩子们在大人一声声的吆喝中,爬起身来抓起书包就到村口集合一起去“书房”。

      啊婆往往会在听到村庄大人的吆喝中,叫住我,询问刷牙,洗脸了么?我很多次本想说刷牙了却又漏了破绽给阿婆看到。她喝住我去刷牙,洗脸。这样我就很捉急地跟啊婆说大黄,二毛,三狗,他们也不刷牙,老师也不会责骂。阿婆便说他们归他们,你是你。我便极不情愿地在阿婆一推一趄回后屋背洗漱。

        后屋背其实就是小花园,阿婆种了很多胭脂,芦荟,绿萝,白芍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草药,花都开得有模有样。

        我刷牙,阿婆在边上浇花,又用小竹竿撑住长势好的花丛,稻草杆子扎一扎,便不会过早凋谢。


        可那时我一心想着大黄他们在村口等我,就草草洗涑,根本顾不得阿婆在捣鼓花草。可阿婆在我要出门时,还要求我衣带整齐,梳理头发,扎好红领巾才准出门。我挺恼怒,跟阿婆生活一起,太多繁文礼节。可那个啊婆请来的帮工,弹棉花的。他在开工之前一口普通话地说“奶奶为你好啊”。


      我不理会棉花工,他胡子拉扎,常拿胡子扎大黄他们。大黄一看见他在上厅弹棉花,就会几个人抬他的磨板往棉花床一压,给棉花工添倒忙。只为报复棉花工用胡子扎他们的脸,他们说痒死了。


    听啊婆说,棉花工是河南人。他和大黄家的篾工一起来的。一个做编织,一个弹棉花。他们在我们村庄上呆了一年呢。

      我和大黄他们去书房,大半时光是在路上玩耍追逐,偶遇见理明和红丽,他们都会掏些瓜子仁分给我们几个。

      那天遇见,大黄拉过理明,问他妈为什么被打。红丽拽住理明不让说,可理明甩开了红丽的手大喊,我哋啊妈又不是第一次被爸打,以前拉她头发,撞桌角,用拖鞋煽脸。姐,你又不是不见。红丽就更恼怒了,她转身对着理明说这不都是你么?谁让你告诉啊爸家里多了一大罐子油,如果不是你,阿妈就不会被打了。

      噢,原来是理明告密,这时我才惊觉阿婆说的注意孩子不是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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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村干部又来大黄的亚安叔家了。听大黄说村队长抱着一沓文件上门的。一是来催促大黄的亚安叔尽快走马上任,二是到村里作计划生育宣传,有些已经怀孕的要去流产掉,生过二胎的没有怀孕的夫妻要结扎。那文件还家家户户地分发。

      大黄的亚安叔和啊婆都被村队长拉一边 ,好像有要事交代。大黄说阿婆也被拉一块时,我就很好奇这事跟阿婆有什么关系?当时带着这疑问,我竟一天都不知道老师在课堂说了什么。

      放学我不等二毛,三狗他们一溜烟就跑回去找阿婆。可到家经过堂厅,大院,再转厨房都很静,压根没了往日的热闹。婶婶娘娘他们不见了。我侧耳厨房小饭厅,父亲,母亲,叔叔们都在。透过门缝,父亲拍案而起,他说这丫三丈的,这是什么狗屁计划生育,什么国家政策?活生生抓人去阉割,这不是跟猪仔一样?叔叔们都纷纷议论。

        阿婆立在门口,无比失落痛苦的样子。待她终于发言了,她说只有两条路选择。要不被村干部把她的医疗站关掉,要不就服从医疗站的安排,加入计划生育队伍。可那时七婶,五婶都挺着孕肚。难道要阿婆亲手绝自家人的后么?啊婆说她伸不出这手。唯一一个乡镇医生,一直都是只有接生,迎接生命,没有说要扼杀生命的。


        可计划生育几乎像一阵风席卷了整个乡镇,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在讨论这件事。比上回讨论大坪街有人得麻风病还热烈。我们班里父母是村队干的同学,也立即被分成一派。

      他们上厕所会遭遇拦路虎,他们放学会遭小石子乱扔。虽然也有和老师投诉的,可老师毕竟也是讨厌计划生育的。对于被扔石头的学生的投诉,老师也只能象征批评。不能过激,否则会被学生家长认为老师与官勾结。

    计划生育在各村庄如火如荼地进行。我们放学时总会与村队干同行。他们大摇大摆地进村说收获,说二蛋家媳妇。六个月,得引产。说七巧家,七巧妈妈放环了回到家就哭得死去活来,还没生个带把的呢,队干部前边走,我们一群学生跟在后面,他们谈笑风生。顺带讨论谁家的孩子多,要罚钱。


        我听说重点是我们家了,以阿婆身份,五个儿子。父亲为大,就我们小家兄弟姐妹六个,再到叔叔们,堂弟堂妹,共计都十几个,还不算婶婶肚子的。这回重点是抓我们家了。然放学回去,婶婶,叔叔们都不在。队干扑了个空。他们对着筒子楼四处瞟瞟,这里敲瞧那里晃晃。临走时对阿婆说,您也是德高望重的医师,别范组织错误。意思是让阿婆劝叔叔婶婶们尽快归案似的。


      大黄的亚安叔到底是拒绝了到村公所入职。他跟大黄爷爷奶奶说,这遭人诟病绝人子孙的事他不干。一旦也成为阉割的帮凶,他会被村里人唾沫死。他找过阿婆摆明态度了,这事就算是搁下来了。啊婆还照旧去医疗站工作,她说什么时候被查封就什么时候不干了,回家种地呐。


      有一日中午放工,村里人又热络地端着饭碗在村大院落吃饭。他们都在讨论计划生育的事,说了谁被抓去,请上车就昏厥了。这时火叔公说他是绝对不会去的。要去只能让老梁婆去,否则去结扎了伤身,他上不了课。

      那时我,大黄,二毛,三狗都在。觉得老梁婆这下惨了,虽然我们压根不知道结扎是什么,但从大人的描述中已经觉得很可怕了。


      终于在那个同样是中午放工时间,老梁婆和村上一些妇女男丁被村队干铐上车了。尽管车上乱哄哄一团,像捉人犯似的。可火叔公很坦然地站在车子边上看这一场世人皆浊的场面,毫无恐惧。我却见看见老梁婆凌乱的头发里射出一道冷光。她终究是被捉去结扎了。

        车子开走后,七婆太站出来说,如果老梁婆不去结扎,火叔公在校的职位也会被开除。村里的一些老妇都附和着,也只能这样来保全啊火了。


      后来听结扎回来的人说,被车子像拉土猪一样拉到镇卫生所。卫生院的人都统一招呼吃了碗七星鱼粥再手术的。大家依次排队候在外面等叫号,很正规一样。手术回来的人也一改平日的生猛,好像都老实了。


          而婶婶们因为逃到广东,生了两个堂弟。听说到广东亲戚家也险些被查,只是躲得好。抱着弟弟们回来时,啊婆在大门堆了一盆火,让婶婶抱着弟弟跨过火盆入大门,听说寓意很吉利。


        计划生育在各乡各镇如大浪拍焦。可一段时间后,又既渐生机,结扎的都慢慢又到地里干活,学校旁的油炸坊又轰隆隆地响起来。碾谷,挑菜卖,几乎都同一时间生动起来的。父亲说,以后不用早早吃饭就躲计划生育队干了。他们是牛皮膏啊。而父亲是被上县领导,他十年同窗的兄弟亲自带队来包抄家里的。他们将我们一座四合院房围得水泄不通。罚款三千六,在九几年,父亲用蛇皮袋装好背到村公所的。


      我和大黄,二毛,三狗都是计划生育外的土屎盆,罚款三百五。可阿婆说是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

      老梁婆结扎回来后来也来找过几次阿婆。她说借钱,十块,八块地借。有时说家里没米,有时说没油。她牙齿还是疼,但她捂着嘴巴让阿婆都记下数来。

      阿婆说,算了,村邻村舍还能跑路啊。这样有时阿婆从医疗站回来挑的东西重,老梁婆遇见总会接过一把手。

      啊婆也在某个午后在大院里和七婆太聊天时说老梁婆力气大,能挑,是个有劲儿的女人。可七婆太却说老梁婆一餐要吃三碗饭,瞧她饿的猴急样多少都不够派她的。

      可这之后,老梁婆不见了。

      具体哪一天不见,阿婆都不知道。村里有人说她不仅手脚不干净,身子也不干净。她趁火叔公到外地办事就开了后门让野男人进门。火叔公回来撞见后用毛南竹抽了她一身。村里妇女在河边洗衣服都很热络地说起老梁婆,说得有板有眼。好像都是她们亲身经历一样。

      可我,大黄,二毛,三狗还是很迷惑。

      老梁婆不见的日子,我们特别怀念她为我们用玉米粉烙的韭菜饼,很香很香。还有芍菜酿,拳头这么大,辣椒酱拌着吃一个,肚子就已经圆的得很。

      【四】

        揣着这份怀念,我们都跑去问阿婆。老梁婆到底去哪了, 还会回来么?阿婆没好气地回答,还回来干嘛,吃没得吃,穿没得穿。

      见阿婆也没心情,我们便散了。

      老梁婆是不会再回来了。后来理明和红丽也不见了。大人们对我们的疑惑都说小孩子只管读书,学习,问这么多闲事作甚?

    然,继老梁婆不见一段时间,大黄的亚安叔也不见了,可却没有人议论亚安叔的销声匿迹。

        十四岁,我和大黄他们都入了中学,很少回家。对于村庄的事知之甚少。高中快毕业时,听说七婆太死了。是在战叔公和火叔公一家老小团聚时吃饭,不知道谁说了笑话,七婆太笑死的。

      开始村里人都不相信七婆太是笑死的,可她的笑容足足僵在那三四分钟,待战叔公上前摇晃,才知道七婆太已避世。

    七婆太走了,村里再没有一个慈祥的老太摸着小孩子的头说“乖“。实则除了我们八零后当时在村子里有二三十个,后来都很少孩子了。

  可她笑死的事让我们觉得很滑稽。

【五】

    2000年,村子里刮起南下淘金风,很多年轻力壮的人都广东淘金去了。一个带一个,村里一下萧瑟起来,宅院里除了幼童就是老人。叔叔们都把堂弟妹留给阿婆带,统计九个。老师上门家访时都叹着气说三婶,您既是医师又是幼儿园园长啊。怎么给九个孩子洗澡,哈哈,九个排好队来,一个一勺水浇上去, 阿婆只好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有时放假了我会回去帮阿婆照顾弟妹。而阿婆明显地老了很多。眼睛有些昏花了。村庄上有人来拿药,几乎是我去帮拿的。曾经我也很热络地开阿婆药箱,因为药箱里有五颜六色的彩虹糖。那是用来哄怕打针,哭闹的孩子。而我会偷偷倒几粒出来分给大黄他们。

      我不知道多长时间,不再光顾啊婆的药箱了。


      可那一次,我帮拿药给村庄来看病的人,我从阿婆的药箱里终于知道老梁婆离开的原因了。

      那是她给阿婆留的信条。

      一张小学生本子撕下来写的信条,字迹潦草,且纸张泛黄。

      偷油事件,其实不是她偷的。是大黄的亚安叔叔给的。大黄的亚安叔见过自己的堂兄无数次撑过掴自己的嫂子,未当兵时就心气不平。当兵复原回来还是看见这般境地他如万箭穿心。这不禁让我想起大黄当初塞给我他亚安叔从窗口扔出的纸团,“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带离”这句话。

      我已懵懂知道爱和情。大黄的亚安叔爱老梁婆。

      2014年11月,啊婆脑溢血辞世。享年82岁,父亲来电时,我以为只是个惊悚的玩笑。但父亲在电话里坚定地说,啊婆走完她这一生了。走得很安详,像睡着的人一样。

    接到这电话时正是上海十一月的冬天,很冷。我走在路上没有一滴眼泪,回到家才忍不住地哭。订票,次日最早的班机。我想阿婆只是暂时闭气。我回去了,她可能就醒来呢?

      我衔着青枝千里赶赴。一路上都是阿婆的身影,音容和少年时期的往事。

    见到阿婆时,她躺得很事正。可再不会醒来。

    啊婆走了!

    送阿婆出殡那天,我在白帽毡里看到了停在村口不远处的一辆黑色的轿车。那只手,那只生在狭缝多了根姜牙的手搭在车窗沿,她涂着丹红。

原来老梁婆,她回来了。是回来送阿婆出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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