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篇微小说是三年前写得,源自我的一个梦,那时我哭着醒来,梦里悲伤的情绪久久堵在胸口,迫使我不得不把它写出来、吐出来。
在紫荚村有一个传说,当秋荚花遍地盛开的时候,花神魅嵇会从地下苏醒,她会饮下一滴最悲伤的泪,并赐给那个最悲伤的人一个许诺作为报答。
又是秋荚盛开的时节了,紫色的花丛丛簇簇,满山满野地盛放。天空阴了下来,怕是会下雨了。
我赶紧将烧好的热饭热菜包了放进篮子里,取下墙上的竹骨伞,回过头对着炕上兀自抱着一件灰白葛布衣、嘴里哼着童谣的母亲别道:“娘,我去看看明烛。”
爹爹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一双眼望着没有尽头的秋荚花,神色间尽是沧桑。
“爹爹,我去看看明烛,饭菜我都准备好了,中午的时候只需要简单热一下就行。”
“还有,娘亲的药我都温在灶头上,您看着点,别把水给温干了。”
“您的布鞋我补好了,就放在您床头上,您记得换下来。”
我一遍一遍不放心地嘱咐着这些琐事,爹爹一遍一遍地抽着旱烟,透着烟雾看着紫荚村。
出门没多久,天空果然下起了雨,先是星星点点,再是淅淅沥沥,然后瓢泼而下。我的裙摆很快地便被打湿了,一些红泥溅在上面像是雨地里盛开的小花。将食篮藏在蓑衣下,我不得不更快速地穿过村子,去往十里外的乡镇。
一路走来,紫荚村的秋荚花开得最好。
到达镇里的时候已是巳时末,好多人家的房顶都开始腾起袅袅轻烟。雨也停了,一两缕阳光从云缝间露出来。
我拐进一条小巷,小巷尽头是安宁镇牢头何应天的家宅。
我收了竹伞,理了理衣襟和湿发,脸上扯出一丝笑,抬手敲了几下他家的木门。不一会便有脚步声传来,木门吱嘎一声从里打开,何应天的娘子围了灶衣出现在门口,见是我敲门也满脸笑容地要迎我进去。
我有急事自然不肯进,只问着:“嫂子,明儿便是我弟弟的日子了,我知道我不能见他,我也不硬求。我只是想见见明烛,给她送顿好饭菜去,看她有没有什么要给阿阳说的。”话未说完,眼圈已不受控制地红了,我只得紧紧咬住下唇,让疼痛逼回眼里的泪水。
何嫂子也微哽了哽,上前拉住我被雨打湿的手,道:“阿阳那样好的一个孩子,明烛那样可怜的,老天如何作孽啊,竟让两个老冤鬼生生作死了他们啊。”见我一副强忍悲伤的模样,她忙停了言语,抬手抹了两把眼泪,头朝屋里喊着:“老何,还不快出来,你个大男人管那做甚。陈大妹子来了,你还不快快出来!”语毕,又抹了抹眼睛。
我打开布裹,从里面拿出一只卤鸡递与何嫂子,道:“这是我前几天做的,今儿带于哥嫂尝尝,这一年幸亏有何大哥在狱里帮村照顾着,才让明烛能活到现在。”何嫂子却将布裹推回来,道:“说这些做甚!你这样做是当我们成外人不成?虽然托上辈老人的福,你何大哥在镇上做了个牢头,可我们根还是在村上的。况这种情况,你又这样给我们,难不成真真当我们是忘恩负义、吃了官饭便忘本的人了么!”
我见何嫂又气又恼,连忙上前两只手握住她:“嫂子莫恼,原是我伤心糊涂了,这是我家新生养成的大鸡,今天带来让哥嫂尝尝,是我糊涂了才错了嘴。”
何嫂子拧不过我,只得叹了口气,拿了布裹向里走去,又朝自己男人骂道:“陈大妹子在雨天等你这么久,你还在磨蹭些什么?你难道忘了明天是个什么日子。”
我心里一疼,双手微微颤抖着,连食篮都差点提不住。好在这时,何大哥边扣着捕头外卦边朝我跑来,嘴里还不住道歉:“对不住啊妹子,这衣服穿了几年还没穿利索。”
我忙道:“是我麻烦何大哥才是。”语毕,也不再说话,只拿起靠在墙边的竹骨伞跟了上去。
虽然起了太阳,但我知道还有一场大雨没下。而在那场大雨中,无数的秋荚将被打落,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那是,属于紫荚村的花葬!
何大哥做事雷厉风行,不一会便取来钥匙开了最里间的牢门。
这座牢笼里关了三个人,一个年愈六旬的花甲老人,一个木讷的中年妇人,以及一个花一般的豆蔻少女——明烛。
明烛只有十六岁,一年前也才十五岁。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大得仿佛能盛下满天星宿。可是现在,那双大大的眼里盛的却是满满的泪水和悔恨,以及时间过后的荒芜。
“青姐,他、他什么时候走?”
我将食篮的饭菜摆好,将其中的两盘放到相互依偎的那两个女人面前,又在明烛面前放了一瓶清酒,“这是你最爱喝的荚酒,虽不如阿阳酿得好,你也好歹喝两口,权当是他酿的。”
大滴大滴的眼泪珍珠似的滚出那双大眼,不受控制,坠了一地。“都怪我,都怪我。若是,若是我当时听话嫁了去,阿阳也不会到如今的绝路。都怪我,都怪我!”酒杯被碰倒,酒水洒了一地,浓郁的酒香弥漫了整个牢房,引起一阵骚动。
瘦弱的少女双手抱着头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多么像一头绝望挣扎的困兽啊。
“我对不起阿阳,对不起陈伯陈婶,我对不起你,青姐!”
我上前抱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哭闹的阿阳一样,眼睛聚焦在墙的左上角。
突然想笑,想大笑,如果这能让人解脱的话!但是不能,所以我安静地拍着明烛瘦弱的背,待她安静下来,才缓缓向她说道:“我们没有谁怪你,我们怎么能怪你呢?如果当天任你离去了,我知道,阿阳今天也只是人肉白骨而已,结局都是一样。所以,来,把饭菜吃了,然后告诉我你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明天、明天我好帮你告诉他。”
明烛捧起米饭,呆滞地吃着,目光藏在乱发下面。
我拿着另一双筷子给她加着菜,这孩子吃饭从来是斯文到令人叹怜的。
她眼睛漆黑空洞,所有的光芒再也照不进去,所有的星光都寂灭成灰。
我等着她,眼睛还是看着墙的左上角,有风吹来一阵凉意,冷彻心扉。
“青姐,你去我家院里,那里有一棵老苍树,你帮我把树下埋藏的荚酒送去给他,告诉他秋来风凉,喝了荚酒就不冷了。”
“嗯,还有什么?”那面墙摇摇晃晃,像浮在水里一样,左上角的蛛网却死命地黏在那里,那只网中白蝶死了不知多久了。
“告诉他,我很好。”
“嗯,还有什么?” 不过它终是碎成了碎片,砸落在乱草上。
“告诉他,莫怕孤单。”
心里针似的疼。
如果一只蝶断翅只为与另一只断翅的蝶相拥齐飞,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资格阻挡呢?至少它们快乐。
走出牢狱已近未时,天阴沉沉的,地面洼水成片。与何大哥交待过明日会早到,我便携了食篮回紫荚村。
刚到村口,我就看见了爹爹。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石桥上,桥下水渠映出他灰白的眼睛,像是怀着极大希望灿烂后落下来的烟火灰烬,而他那支不离身的旱烟杆,静静地躺在水里。
空等几百个日夜,魅嵇没来,心里淤积的泪无处安放。
“爹爹,回去吧,娘还等着你呢!待会又要找了。”我上前搀起他,褪下蓑衣系在他身上。
“阿青啊,你娘等着你弟弟呢,我给她说一年前阿阳便被魅嵇带走了,去天上成了神仙,她偏偏要我来村口等他,说他就要回来了。今天雨下得大,那些杂花杂草倒了一地,让我扛着锄头把路给收拾了,不然他回来会被绊住脚的。”我看了旁边泥泞中的锄头,心里更针似的疼了。
“你娘还说,这一年秋荚长得太好,将咱家都给挡住了,外加上前面又添了几座房子几条路,阿阳回来必定认不得路了,我在村口也好领他回去。”
爹爹紧了紧蓑衣,忍不住地颤抖,看向我生气地斥道:“阿阳啊,你还在这干什么?快快回去,你阿娘给你做了荚豆面哩。”说着便拉住我死命地往家里走去,又回过头来问道:“你姐姐去哪了?”
如果真有花神魅嵇,我想我此刻流的眼泪必定是她从未尝过的悲伤。
我凝噎不语,任爹爹拉着,也不挣扎。见没人回答,爹爹仿似才记起,大声道;“那丫头必定是过明烛那去了,听说她明日嫁人了,是个什么镇上有钱的鳏夫。真是个可怜的丫头,阿阳啊,你们两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心思我也多少了解一些,但你又能怎样呢,那是她爹做的事,你总不能把她爹怎么的吧!”说完又是几声叹息,怜悯、慈爱、无可奈何。
我忍不住紧紧抓着爹爹的手,良久才说:“爹爹放心吧,阿阳省得,我们回去吧,娘在等我们呢。”
次日寅时我便起了床,将饭菜做好煨在热锅里。取来素白衣服换上,头上插一朵白花,腰间别一个素白布袋,又从柜子里取来准备好的两套素衣,放在爹娘床头。
推开门,天色还没亮,我小心地从棚里推出木板车套上驴背,老驴还未完全清醒,不快地叫了几声。我连忙摸摸它的头,轻声说道:“别闹,今天我们去接阿阳回家!”
天空未亮,连绵的紫色花朵都还在沉睡,风吹过,就像是它们睡梦中恬静的呼吸。
它们从未醒过,也不会再醒了。
我将驴车停在村口,取了火把顺着一条右拐的小路去了。那里有间破败的宅子,像是受了几百年的风吹雨打。宅子里有棵古老的苍树,高入云天。找出木铲,朝树根下掘了几十尺厚土,一个黑色酒坛便出现了。埋得深,所以没有被水浸湿。
我掀开坛盖,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是秋荚的香味。仰头喝一口,的确是阿阳爱喝的味道,他今天一定会喜欢的。
封好酒坛抱着,沿路回去,老驴低垂着头朝向路口,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坐上板车,扬鞭唤醒老驴,车轳吱嘎地搅着稀泥向镇上驶去,在地上碾过两道深深的血痕。
今天菜市口的人格外的多,他们大多面无表情,因为这里斩过了太多人,早没有新鲜感,来看看也只是为了多些口头谈资。有的人却是满脸愤怒,恨不能亲自撕下囚犯身上一口肉来,但实际上也和他们没关系,只是这样仿似能表现出他们憎恶的品性而已,所以他们有的人愤怒到面部扭曲。有的人则在痛哭,哭到不能自抑,是何嫂子。
我挤过人群,扶起跪在地上痛哭的嫂子,对她微微一笑,道:“嫂子莫哭,我来接他回家,你等等,我先去和他说几句话。”
道完也不管何嫂子如何诧异如何悲哭,我只笑着向斩台走去,那些官衙也没拦我。
从我出现在菜市口开始,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像小时候一样。
我跪在他面前,也给他理了理乱发,道:“爹娘身体不好,今天就我来了。”
他脸色苍白,唇干裂了数道口子,微发着抖:“你也不该来的。”
“说什么傻话!我不来,你怎么回去。”慢慢解开布裹,取出一只碗,一坛酒。“阿阳,你可曾悔过?”
“我、我对不起爹娘和你,青姐!我要怎样才能向你们赎罪啊。但是我......”他说不下去了,眼里飘摇着疼痛,语气不可捉摸。
“我们都晓得你是个好孩子。”我倒出一碗荚酒,递到他唇边,“喝吧,是你最喜欢的味道,今早才从古苍下挖出来,是她早些年酿的!”一丝痛苦与内疚闪过他眉眼,最后还是低下头俯在碗口。
我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将酒喝尽,“我昨天去看她了,她让我告诉你,”一些酒从他嘴角淌出来,我抬起衣袖为他擦了擦。
“秋来风凉,喝了荚酒就不冷了。”
“我很好。”
“莫怕孤单。”
眼泪一滴一滴落到酒里,他终于如困兽般哭了起来。他蜷缩着身子倒在我身边,枷锁中的双手抱着脑袋狠命地撕扯着,就像明烛那样,徒劳无功却狠命地撕扯着。我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像小时候那样。
抬起头,天上下起了雨,先是星星点点,再是淅淅沥沥,然后瓢泼而下。雨声淹没哭声,哭声和着雨声,就像泥中的秋荚,再也分不清彼此。
有谁高台上令道:“时刻已到,立即行刑!”
有谁粗壮的手臂蛮横地将我扯下斩台,那样蛮狠,那样有力,纵然我哭叫,纵然我咆哮,纵然我反抗,还是被那双臂膀狠狠地压在地上,沉入泥里。
多么锋利的一把刀啊,白光一闪,便绽开了无数红花。地上、泥里,风中、雨中,哭声里、笑声里,一朵朵红花就那样开着,死命地开着,纵然是大雪覆地三尺,抑或是大火焚地百丈,它们也会不死不休地开着。
这个寂静的世界啊,真让人想放声大哭。
何大哥帮我将他的尸体抬到木板车上,我抱着头颅上了车,从腰间布袋取出针线。“别看阿阳粗莽,他却是最爱打扮的了,纵然是下雪的冬天也要洗澡的。如今这种模样,他必定是不依的。”拍拍老驴的背,“我们走吧,回家去。”
老驴一深一浅地走着,我一针一线地缝着,街上来往的人尖叫着回避,一扇扇门恐惧地关着。
“你小时候最喜欢看我缝东西了,每每弄坏了衣裳鞋袜地找我缝。现如今,你将你自己弄坏了,还得让我缝。你呀,一辈子都不安生,我今天就好好给你缝吧,下去了也不用怕不敢见人。”
“你最喜欢听娘唱童谣了,我也给你唱唱,这一年听娘天天唱,我早学会了。”
“田埂上开着的花呀,田地里跑着的娃。一双脚丫裹着泥呀,桥口等着娘回家。一路小脚丫呀,一路红泥花……”
是谁在哭着?那么歇斯底里。是谁在劝着?那么愤恨而无奈。
一只蝴蝶飞走了,一双翅膀飞上青天,我向它挥一挥手,它向我回一回眸,就这样飞走了。
大雨过了,紫荚村里的万顷秋荚被打落成稀稀疏疏的紫。天光刺破云层照在大地,壮丽得像是几百年黑暗后最灼人的光亮,千束万束的天光,像是一柄柄凌厉的光剑插在大地上,让人膜拜和疯狂。
但是,我知道,光与暗如同月亮的盈与缺,轮回着上演。
“阿阳啊,你看,阳光正好。”缝合的脑袋上,一双眼闭着,他安静地做着梦。
秋荚陆陆续续地谢了,三枝两枝寂寥地挂在枝头。
把最后一把纸钱扔进火里,我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酒杯,摆在两座坟冢前。再取出新酿的荚酒一一斟满,“新酿的酒,尝尝吧。”
取出炒的荚豆摆在右边坟前,“之前一直见不着你,所以没办法让你吃着荚豆,现在给你也不晚,尝尝,是不是娘的手艺。”
“当然了,这就是娘亲手做的,我央了半天呢。”
“没办法,她现在越来越行动不便了,精神也糊涂了,能做已经不错了。”
“爹爹呀,不行,还是老样子,懒得动手。”
“老驴也走了,就是你回来那天晚上,你没遇见它么?”
“我知道明烛会去找你,但没想到她那天就去了!你、你怪我没劝着她么?”
“那真好,只要你们快乐,我和爹娘自然也是快乐的。”
“天要下雨了,我先走了。”
我向他们挥挥手,提了篮子朝家里跑去。娘站在门口,见我跑来,说:“阿阳啊,你见着明烛了吗?她过得好不好?”
我回头,万花寂败的野上,两个土冢靠得极近,仿似两个相互偎依的恋人,密不可分。
“嗯,他们很快乐!”
“那就好,快些进来,叫你阿姐来吃饭了,是你们姐弟俩最爱的荚豆面。”
“好。”
“田埂上开着的花呀,田地里跑着的娃。一双脚丫裹着泥呀,桥口等着娘回家。一路小脚丫呀,一路红泥花……”
番外:
明烛是村口老李的女儿,生得连秋荚花都自愧不如,一双大眼睛亮得像盛下了满天星宿。
可是娘亲去得早,爹爹又是个好赌的人,家里田地早卖了,折了几十两银子,不过几天时间便又没了。
我爹娘是心肠极好的人,以前和明烛阿娘也往来密厚。所以,经常家里有什么便悄悄地送与她,也不让她爹知道,不然又被典了当了做了赌资。几年下来,父女俩倒还能撑着一条命。
我们家待明烛亲厚,她也喜欢来我们家玩耍。她一来 ,阿阳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倚着墙做着木雕的活,眼睛却时不时往屋里明烛身上瞟。我也不点破,他们那点小儿女心思我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那天天刚刚黑透,阿阳因发着高烧便早早地睡了。我坐在炕上缝补着他今儿弄坏的衣裳,外面飘着绵绵小雨,无限湿意。
收好针脚,我正要剪断线头,殊不知门砰地被打开,一股秋风携着冷雨扑了进来。门口站着明烛,头发凌乱地披在身后,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我一把拉过她,关了大门,急切地问道:“发生什么了让你狼狈成这样?”
她一把上前抱住我,身体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青姐,我、我爹将我抵给了镇上张富贵,明天就要我嫁了去。青姐,我不想去,我宁愿死。”
我拿了一件干净衣服给她披着,听她这样说,自是怒不可遏:“他可是个鳏夫啊!你爹怎能!”
她一把捂住我,眼里的泪如流星坠落,“小声些,别让阿阳听见。”又向里间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我今儿来看你一遭,明儿也不知是什变数。青姐,你待我就像亲姐姐般,陈伯陈婶待我如亲女儿,阿阳他,”她凝噎不语,死命地咬着下唇,直到它成灰白色。“我就想来看你们一眼,以后,若是以后,”
我心里突突直跳,忙看了眼里间,确定他还睡着,才拉着明烛道:“今晚你莫回去,就和我睡,若明儿你爹来抢人,我便是死了也不依他。”
找来干布为她擦干头发,又取来一直搁在柜里的百合香点燃,我拍拍明烛的手,对她说道:“且睡吧,好歹有我们。”
见她呼吸渐匀,我才躺下,可是辗转着怎么也睡不着,张富贵是安宁镇出名的有钱人,早些年倒插门做了米行刘家的女婿,老爷子死得早,媳妇几年前也去了,膝下也没有一子半女,空有一家子的钱财。今儿的县爷也是靠他的钱捐的官,他在安宁镇可谓能遮住半边天,得罪他在安宁镇就没有了活路。
但是,要我交出明烛去万万是不可能的,先不说我们几年情谊,就说阿阳对她的心意也是万万不能的。
辗转到沙漏去了大半,我才终于模模糊糊地睡去。
迷蒙间好像谁在喊些什么,吵闹得厉害。我只得睁开眼,天已大亮了,而旁边,明烛早不知离开多久了。
我心里一咯噔,连忙捡了衫子套上,推开阿阳的房门,里面被子被掀开,铺上没有一点温度。
他离开很久了!
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仿似老马一样跑没了,我顺着墙根滑倒。
爹爹跑进来,见我这般模样,气急了一巴掌打醒我,“你这是个什么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定数呢。”
对,或许,他还在去镇里的路上,或许,山里坍塌,将路堵了,他根本出不去。对,一定是这样的。
我猛地站起来,跟着父亲往村里跑。鞋子跑掉了,头发也乱了,我还是拼命地跑,和时间竞赛地跑。
我最终输给了时间。
在紫色浩荡的花海里我愣住了,定定看着向这边奔来的人,他手上沾满了鲜血,红得像一朵花。
万顷秋荚被他跑过,万朵紫花被他撞落。
花雨中,一把弯弓狠狠地对准了他的后背,我知道,它会毫无偏差地射穿他的肩胛,一旦它离弦。
“不,快停下!快停下!”我嘶喊着向他奔去,心恐惧到颤抖。
“不!”
在我崩溃的尖叫声里,那一箭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肩胛骨,将他钉在地上,他嘴里胡乱念着,手一把一把地扯着秋荚往嘴里送,眼里的泪却不止地流着。
“阿阳,阿阳。”将他的头搂起,眼里早已经没了视野,氤氲里,我看见娘晕死过去,而爹爹,飞奔而来,后面跟着持弓的捕快。
“姐,我、我砍断那张富贵一条胳膊,我本是想砍他脑袋的,可是头晕,砍偏了。”少年头发微乱,贴在苍白的脸上,就像一条死鱼。
我扯出一丝笑,想夸赞一声他的勇敢,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嗓子火辣火辣地疼。
“可是,可是明烛被抓去了。姐,姐我害了她。”
“不,你没有,你救了她。”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僵硬,我却坚持着这样说。
“可是,我误杀了她爹。那一刀,那一刀本是要砍中张富贵脑袋的,可是,他却突然拉过明烛她爹,那一刀,那一刀砍到了她爹头上。”
我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安抚这只被恐惧、内疚缠裹住的小兽。眼里氤氲了一片紫,长翅膀的月牙形状。
那些被踏碎的翅膀,被粉碎的月牙一路铺陈。
爹爹颤抖的手握住他,手上那些沧桑的痕迹扭曲成命索,狠狠地将他勒住。那张离弦的弓静静站在身边,凉凉地说道:“我不能让他逃跑。”
谁要逃跑了,阿阳是个勇敢的人,勇敢的人是不会逃跑的。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最后的告别,或者,一个美丽的传说。
“姐,你说那个传说是真的吗?”他疲累的双眼欲合。
我心里针似的痛,“当然是真的!阿阳刚才许了什么愿?”
我知道他很痛了,但我还是想和他说说话。
“刚刚我、我将眼泪都给了魅嵇,求她让我几十年后在地下找到明烛,这样,”声音渐渐小下去,我俯身,眼底紫色流成一滩红。
“这样,我和她都不会孤单了。”
凝噎。
“好,不孤单。”
爹爹扑在他身上,无法承受的痛压趴了他。娘亲倒在田埂上,无法承受的痛窒息了她。我轻轻搂着他,眼里是无法承受的紫。
很快捕快从我怀里夺去了他,夺去了娘亲的小心肝,夺去了爹爹的好帮手,然后将他扔进铺着乱草的牢车。
不!这都是不对的!
我站起来,狠命地向牢车追去,可是怎么追得赢呢,拖车的不是老驴而是骏马。
我用力地跑着,喊着,马车卷起的灰尘将我淹没。
“你这个傻子,你们两个傻子,那是假的,全是骗人的。”怎么能相约来世呢,那都是骗人的,什么花神,什么魅嵇,什么许诺,全是骗人的。
可是,他们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
阿阳来年秋后处斩,明烛终身囚禁。
让他们以泪以血以生命相许的,不过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