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红酒、火

下午两点钟到的广东,乘飞机。来见施伶。

很难相信这是12月份,上飞机前我在北京,正下着大雪,天地阔别的大雪,穿了衣柜里最保暖的大衣才勉强不被冻僵。可下了飞机,广东却像夏末秋初一样。

“爹地!”施伶在出口将我抱住,她穿着一身牛仔,苗条的身材很利落,让人想到风和山谷。

“好久不见。”我伏到她耳畔小声说。

“多久了?”

“其实也才半年,不算久。”

“广东可好?”

施伶松开一边的胳膊,前面不远处是高楼大厦,此处倒像是城市的边境。

“挺暖和。”我眺望了一下,城市乏善可陈,唯独冷暖真实存在,又把视线收回到她脸上。“叔叔怎么样了?”

“难道我还没告诉你他死了?”施伶惊讶道。

“难道你告诉我了吗?”

“我还以为告诉你了,估计那是在做梦,梦见给你发短信告诉你来着。”

确定是自杀,并且留了遗嘱。

我被施伶接到她的家里,小区相当破败,铁窗架基本都被锈迹包裹,楼道里的水泥地也有残缺。家里是三室一厅,不论客厅还是卧室都很小的感觉,客厅电视和对面沙发之间绝对不是我小时候被允许看电视的安全距离。总之,应该超不过100平米。

家具倒很干净,地是水泥的,上面没有灰尘,浅灰色水泥给人凉快的感觉。沙发和电视的缝隙里看不到有污渍。

“随便坐吧,小了点。”施伶指了指沙发,不好意思地说。

“挺干净,你打扫的?”我没坐,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四处看了看。

“是啊,本来都是我爸打扫,他爱干净,他这一走,就轮到我了。今早上打扫的,昨天来了一帮亲戚,乡下的,知道我爸有事都赶过来了,人倒是都不错,可太那啥了点,抽烟吐痰弄得满屋子又脏又乱,全让我给轰走了。”

“轰?”

“劝。我告诉他们我没事,让他们别担心,该干嘛干嘛去吧。”施伶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盘苹果,淡红色,泛着荧光。然后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忽然发现我正打量她。

我扫视了一下两间卧室,站在离沙发三米远的距离打量着施伶,这时她也盯着我。我想起她曾经拿猫来自比,说自己是猫一样的女子,这时俯瞰着她,尖尖的下巴,有一丝倦容的、躲在长睫毛下面的眼睛,灵巧的嘴唇,特别是头发一侧露出玲珑的耳朵,真像只目瞪口呆的小猫。

“真没事?”我问。

施伶不再看我,小心翼翼地放下盘子,电视里放着动物世界。

“有点难过吧,我也说不清,真没觉得有多难受。感觉就像个朋友分开了一样,好朋友,离开了我,但是这朋友离开我既不是出于讨厌我,也不是出于任何关于我的原因,他只是有点事需要忙,然后离开我了。所以我貌似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他还是那么爱我,我也还是那么爱他,并且我知道他的离开并不会让这感情变淡。”

“所以说,在你心里,你爸爸并没有离开?”我坐在旁边沙发的扶手上,问。

“也许吧,谁知道,也许是我还没反应过来,将来肯定会为了爸爸哭,但是现在没感觉。”

“理解不了。”

“要是你遇到这事呢?”

“想必会很难过,会哭。”

“可能是因为你不是特别爱你爸妈,我觉得,他们也不特别爱你。”

我开始怀疑施伶的脑子受刺激坏掉了,怎么父母死了哭是不爱,不哭反倒成了爱。有点不合逻辑的感觉。

“好吧。”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太费脑筋。

“爹地坐过来,我想你了。”

于是我坐到她旁边,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电视里正在拍森林。

“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我问。

“他啊,还那样,小孩似的,时不时就要吵一架。”

“小吵怡情嘛,哪有不吵架的。”我笑着说。

“当然有咯!我爸妈就是,从来不吵架的。”

“可能你没看见呢?他们吵的时候。”

“真的没有,我爸跟你性格挺像的,总是给人心安的感觉,遇到多大的事也不发火,该怎么样怎么样。”

“所以你喜欢叫我爹地咯?”

“对啊。”

“你男友知道这事吗?”

“什么?”

“叔叔去世这事。”

“不知道,没跟他说。”

和施伶是初中时候认识的。

那时我们在北京同一所学校,我初二,她初一。她有一个发小和我同班,也是好朋友,于是每当下课的时候施伶就来找那发小玩,慢慢我也加入了进去。

施伶消失的时间不详,那时我大概已经上了初三。某一天开始,下课后再也没见到过施伶。问那同班的朋友,她也不知。

一别七年!

大二暑假那朋友约我出去唱歌,并且说施伶也会来,我当时在电话里未及多想,便问“施伶是谁?”

然后在怀柔一家KTV门口重逢,我对她记忆甚少,只觉得眼前这美女还挺可爱,又热情又开朗,总是拉着我说这说那。问她初中时为何不告而别,她说是因为当时要搬回广东老家,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去学校。

重逢的这天我们三人钻进凉快的KTV包房,喝酒唱歌聊过去,故人总是不缺话题,很快再次熟络起来,打打闹闹,欢声笑语。

之后的几天我们常在私下里幽会。之所以为“私下”,是因为瞒着她那发小来着。

我们回到初中的学校压操场,坐公交进山里爬山,去怀柔新开的电影院看电影……第一天就在学校里牵了手,第二天在公交上拥抱,在深山里接吻。

如此我们做了情侣间可以做的大部分事情,但她叫我“爹地”,莫名其妙,并且说在广东有对象。我懒得打听太多,觉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交往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暑假结束她还要回广东,我们相对彼此来说就像两辆相反方向行驶的车上的乘客,两车交错时候停了下来,也许是司机间打招呼,我们就在这一间隙透过车窗看见对方,探出身子拥抱了一下。

随后开学,再联系已是冬天。

我们依偎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动物世界,一直看到傍晚。期间施伶的电话响起两次,一次是她男友的,她去卧室接了,另一通是她舅舅的,问施伶需不需要人陪,施伶在客厅接了。

后来施伶突然仰起头来,给我个浅浅的微笑,像猫打完哈欠后的表情。

天就黑了,施伶把靠在我肩上的头挪开,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

“一下午没出门了,咱们去买菜吧,回来我给你做。”施伶用手指灵巧地捋了捋头发,说道。

“好。”

“小时候经常陪老爸去买菜。”

“多小?”我问。

“初三,我妈在北京出事那年,我跟老爸拿着老妈的骨灰,回到广东,然后我没事就陪老爸去买菜。”

“肯定很温馨。”我想象年幼的施伶用稚嫩的小手牵着和蔼的中年男人,一路说些天南地北的童话,另一个小手里攥着颗大白菜。

“嘿,还行,我那位老爸跟我一点隔阂都没,有什么说什么,想妈妈了也跟我说。”

“那你怎么办?”

“安慰他咯,给他讲故事。”

于是我像施伶那没有隔阂的老爸一样牵着她,走路去热闹的菜市场,买了些菜,特地挑了一颗大白菜让她抱在怀里,开心地回到家。她做菜,我看电视,饭菜可口,尝得出是有些经验的。然后继续看电视,施伶收拾。更晚些我们各自洗了澡,我睡在施伶父亲那屋。

接到施伶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宿舍的阳台赏雪,六楼的阳台,楼建在郊区,视野广阔又遥远,大雪铺天盖地,满世界都是深白。

“喂,爹地。”施伶说,语气慌张。

“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能不能来广东看我?”

“怎么了?”

“刚接到警察的电话,说我爸爸出车祸了,很严重。我害怕。”

我听完有些失神,半天明白过来。本来就在学校待腻烦了,我正想出去走走,于是答应下来,第二天买机票,告诉施伶到广东的时间,第三天出发,下午两点到了广东。

之间再未收到施伶的任何消息,想来我的手机没办法收到她梦里的短信。

“自杀。”施伶接完我,在打车回家的路上很认真地说。

“不是车祸?”我问。

“不是,车祸只压断了一条腿,在去医院的路上自杀了,用救护车上的消防器拉栓,插进了脖子里。”

“医生没看着?”

“不知道,还用腿上的血在车上写了句话,说‘小伶要乖。’。”

“就这么丢下你了?”我吃惊道。

“哪有,他是怕连累我,如果他到了医院,就算肇事车主赔偿一部分医疗费,剩下部分我们家也支付不起。就算支付了,他残疾着也需要人照顾,又不能上班,一切就都靠我了。就是这样,他就是这么想的。我了解他。”

“可这也太着急了点。”

“是啊,没再见上一面。”

“大人总是一厢情愿地想太多。”我埋怨。

睡得很沉,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发现施伶在我床上,我被她紧紧抱着,头深深扎进我的怀里。看窗外的光,应该已经中午。

不一会施伶也醒来,又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两个人聊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倒像是在梦里。

半个小时过去,我的肚子开始没出息地打鼓。于是起床,洗漱,施伶做饭,大吃一顿,恢复了活力。正吃饭的时候施伶的男友又打来一次电话,施伶没接,电话没再响。

我什么都懒得问,想起上次女友提分手自己都没问原因,只是在心里暗自猜测了一下,就分手了,再不联系。

“在想什么?”

我站在施伶那屋的阳台上看风景,施伶站在后面问。

“前女友。”我老实回答。

“为什么想她?”

“想她为什么跟我分手。”

“想出来没?”

“忘了。”时间太久,我一时还真忘了当时的猜测。

“那就别再想了。想点别的。”

“嗯。”

“这回想到什么了?”施伶走到我旁边,看着我问。我依旧看着窗外。

“森林。”我说,“昨天看电视的时候就在想森林。”

施伶琢磨了一会,微微一笑。

“还有呢?”

“红酒。”

“红酒?”

“嗯,在宿舍自己没事老喝。”

“我还没喝过,以前爸妈也往家买过几次,但是那时我太小,不让喝。好喝吗?”

“特难喝,又苦,但是又想喝。”

施伶安静下来,把胳膊放在阳台上,身子趴在上面,白细的手指露在袖子外,有种晶莹剔透的感觉。

“买瓶红酒去吧,我想喝。”施伶说。

“去森林里喝?”我说。

施伶一怔,随即开心地笑起来。“对,去森林里喝。”

“再点上一堆篝火,一边看火,一边喝。”我想象出那么个画面,天黑下来,我和施伶坐在森林里的一片空地上,空地不大,只有六七平米。一堆不大不小的篝火在前面燃烧,火焰给我们跳着舞,我们坐在旁边,并不依偎,分开着坐,看火跳舞。杯子里倒上红酒,鲜红的。

“走!”施伶说。

“真去?”我笑着问。

“看,那边有山。”施伶往西指,果然很远的地方有山,遍布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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