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阳光里,半眯着眼,静静地看着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尽管手里拿的是一杯淡青色的粗茶,依然像个绅士一般惬意。
邻居家的两只狗忽然大叫起来,呼啦啦地围着一个人上下窜跳着。有人笑了起来,“嗨,狗也分得清疯子呢。”我的手没来由地一抖,茶水溢到虎口处,烫得有些痛。
但狗也只是虚张声势,却并不真的下口。我受不了那聒噪,呵一声,“天天在这儿走,不认识了么。死畜生,还不快滚,剁了你们。”
两只狗还是卖我的面子,毕竟我也每天会丢一两块骨头给它们,虽然有戏耍的意味,但还是改善了它们的生活。再者,两只狗是极聪明的,也似乎觉得与一个有毛病的人闹得没意思,便借着这个台阶而下,讪讪地走远了。
被称作疯子的是一个女人,五十好几了,身子黑瘦,剪着参差的短发。她是我们村的,却像与谁都不认识,不论走到谁家门前,都不与人打照呼。她整日在村子里转,不哭不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的眼却四处骨碌着,哪儿有一只塑料瓶,她会捡起,挤瘪了往腰上一插,哪儿有废弃的纸皮,她会叠好放腋下一夹。往往转到两只狗那儿,她前胸后背鼓鼓囊囊,两只臂膀已张成两只翅膀样。
两只狗见了,像见到怪物,嗤啦嗤啦叫过不停。
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已经掉了,李亮没有回来。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已经掉了十次了,李亮还是没有回来。
我呷了一杯苦茶,算了算,李亮今年应该二十五岁了。在我们这儿,这个年纪,最起码应该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他的父母,不,他的母亲至少应该是一个孩子的奶奶了。
他的父亲在他出世五个月时,在石头窠里,被炸药炸得脸不是脸,身不是身,当然,命也不是命了。他的母亲穿起衣服下地,解开衣服奶他,一件对襟大布褂浸满了汗味,泥土味,烟火味,更有奶香味。
他在母亲的背上伸直了脚,在母亲的怀里发出了声,在田埂上挺直了腰板,在河道里倔强了灵魂,在母亲的殷殷叮嘱中踏进了学堂门。
他受过苦,也不怕苦,并将这种劲头用在学习上。他的成绩让母亲的脸上常年挂着笑,有笑容的脸格外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