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那座桥
我走过许多的路,算得上崎岖的或者印象深刻的并不多,仿佛只要愿意,总能找到我所向往的亭台,一波一折,纵使崎岖,也生风情。
记得我和我的哥哥在读中学时,每天上下学要骑自行车十多公里,而那条必经的路正在修建。那个年代的所谓修建,就是在附近的山上炸山采石,然后把碎石直接一车车地倾倒在路面上,任由天风野雨把路基压踩实在了,在上边再哗啦上一层,如此往复不止。说是碎石,大的足有蓝球般大小,嶙峋万象,灰扑扑的仿佛在群山莽隙中、皱褶扭曲成一条不见头尾的长带子,而这长带子更象是被化外的空灵和安静、不小心屏蔽在这青山绿野之中的,一整天见不了几个人,即使见到也是灰扑扑的少有精神,安静得连说话也象在造孽。骑自行车的就更少了,这条路仿佛就是专为我兄弟俩修的,毕竟在那个年代,自行车还算稀罕货色。
那是80年代初,汽车就更稀罕了,没有“私家车”这个概念,路上一整天除了附近来个把打柴的、捕鸟的,鲜有人迹,更何况汽车?况且不是万不得已也没车愿意充当压路机的角色吧?所以这条路修了有十来年光景,总之在我92年离开韶关后不知何时才铺上水泥的。
大约在家与学校的路途中间,是一座桥,叫十里亭大桥。也不记得建于何时?有块碑记也早已留给了遗忘,总之打我们走这条路开始就有。
桥向着家的那一头紧接着是一个陡然下冲的坡,几乎没啥过渡,跟着就是一个长长的上坡,就象老师在我的作业本上不情愿地钩出的、一个大大的“对号”,不规整但有力。这坡也真够长,有一公里上下,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毛头来说,要骑上去着实不易。首先得从桥上开始加速溜坡,一鼓作气直冲上半坡,然后屁股离开坐垫立起身子,把身体的重量押上才有可能捱到坡顶。途中还得小心避开大石块,否则车轮一个打滑就前功尽弃了。同时还得保佑不因用力过猛而掉链子。掉链子是常事,路边折根树枝一挑一按一转就能接上,用现在话说,哥已是“老司机”了,简单。
但碰上断链子麻烦就大了,咔哒一个踏空,屁股跌撞在二十八吋车的横杠上,赶紧呲着牙顺地坐下,自个闷着头疼上半天,待歇通了气才蔫巴蔫巴地处理善后。灰头土脸、一身黏腻的机油味那是标配,提着黑油油的链子,推上一两个钟的单车那滋味可不好受,年轻的心情大受打击,这事虽不经常但也有一定的概率。还好几年下来,我和哥哥都成修车高手了,一般补个胎换几根钢丝啥的就是小菜一碟,可惜这门手艺后来也没派上啥用场。
而从家那头过来下这大斜坡,更是技术活。坡长石乱,屁股根本就不能着座,颠得疼。得弓着腰全身绷紧,双手压低了平握车把,一刻也不能松懈,屁股高高撅起,鼻尖几乎碰到车把上,控制好了能轻而易举冲上桥头。特别是夏天或者雨天,汗水或者雨水从鼻尖嗒嗒滴在车把上的声音就象电影里的慢镜头,清晰得仿佛现在也能闻出那股咸薰味来。但稍不留神就会摔跤,因为速度太快,摔一次铁定要一瘸一拐的好几天。可怜到现在我的膝盖上也找不出一块好肉来,哥哥还把手摔断过一次(骨折)。
斜坡底的旁边山上,有一座采石场,一到放炮的时候,要么就在桥上要么就在那斜坡顶上等一二十分钟,得看见那几个灰扑扑戴着工人帽、拿红绿信号旗的人扑腾几下,两边才放人通行。而这时我总是特别兴奋,嘣的一声闷响,远远的看到一小块山象洪水一样往下滑,尘灰扬起经久不散,庄严得象试射了一颗原子弹,只是没有蘑菇云。噼里啪啦象下雨一样砸到路面上的碎石块,清脆爽朗,疾如夜空中讨人喜欢的流星。总会给这幽幽的宁静带来少有的乐趣,当然这乐趣也许只藏在我的心中。
盘点下来,这条石头路我骑了3年多,中途报废了一辆自行车。哥哥比我更甚,骑了两年多,毕业的时候自行车理所当然也跟着毕业了,还外带摔断了一次手,到现在还听父亲不时提起,语气中略带疼惜,更多的倒是有一丝丝“想当年”的骄傲。在哥哥毕业后,我还独自骑行了一年,那年该是十六岁吧?
每次经过这座桥,在桥上不管是等放炮或者休整式地歇一会,都是一件幸福的事,仿佛在桥上这么一松懈,所有的疲惫与不堪都会烟消云散,用现在的话叫“满血复活”了。上学基本是兄弟俩一起走,放学如无意外则在桥上汇齐,好像也不用约,自然而然的。
桥面虽是细沙路面,但用那时的眼光看来笔直宽阔、平整从容,记得还享受过用牛拉的车或者拖拉机后边站个人,用人手收放一个伸出半条马路的拖架刮平路面的服务,那保养的细致入微,肃穆的感觉油然而生,尤其是黄昏时分,在几乎没人的桥面上走过一辆这样的车,仿佛一幅缓缓移动的剪影,将黑不黑地、一丝不苟地震撼着我心中的整个世界。刚刮平的路面真不忍心印上半只脚印,那种“肃穆”,犹如给烈士陵园献花的场景,除了庄严肃穆还真没词儿来形容。
桥下的水面很宽,边上的小石滩我们班组织过几次野炊,是真正的野炊,自己带米带菜带锅的那种,而且完全没有超市里的“半成品”(那时还没有超市这个词)。印象中好像还有录音机,在会动的鹅卵石上扭着狂放的霹雳舞。还有横渡大河也是预备项,而且基本上是裸泳,一来没听说过泳裤,二来怕家长知道被责骂。记得那缓缓的河面就象那座桥,从来都是温婉的、静静的,即使下大雨涨水也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想亲近(我在桥底下避过雨),仿佛从不知人间还有暴怒、雷霆一说。温温的、缓缓的,象儿时听过一百遍的灰姑娘,那种温婉、安静,就象没有隔阂的人与自然,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不必赋予意义,正如春雨秋凉、寒来暑往,自然得连因果都失去了存在。十来岁的光景,明媚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阳光。想来逝者如斯,流去的是那川水,是春夏秋冬,而萦绕于心的是那清澈,是那汩汩的童年。
但总让我甚为不解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能想起的关于那条灰扑扑的路、那座肃穆的桥,满脑子的都是喜悦、美好与理所当然,竟找不出一丝的不满、抵触与苦涩,那起早贪黑、那鼻青脸肿、那如铁的寒风,仿佛从未在我的心里投下阴影。每每想起,不由然百思不得其解,按说如此艰苦且日复一日的枯燥,该要生出多少的情愫?尤其会有诸多不情愿才合情理吧?想来更没啥证据能证明那时的我,在智商或者情商上就比现在的人偏低,怎么就偏偏对苦痛哀愁有着天然的免疫力?
在我看来,也许有一个词可以略作注释——约定。那座庄严肃穆的桥仿佛就象一个“约定”,它正好在痛苦的中央,往前是一个希望——一个可以驻足的希望,往后却是一种升华——重新上路的果敢的升华。一份美好的约定正如一轮明日普照,所有的阴暗与苦难,挫折与不安,都会在那股希望与升华里消失殆尽。这个世界本就是虚幻的,所谓痛苦也只是内心的一个感觉而已,其实痛苦的本身是一码事,属于客观的范畴,而如何对待痛苦却是另一码事,完全从属于主观,你放大它或者不经意它,全在一念之间。
也许正是因了这座神奇的桥,让我在往后所要走过的道路中,似乎对于“坎坷”有了免疫功能,仿佛不管前路如何?内心总会生起一个个“约定”,仿佛总有一座座庄严肃穆的“桥”让我希望着、憧憬着,并温柔地升华着我的信念与坚定。
我可以跟痛苦作个约定,跟寂寞也做个约定。
愿人人的内心都有一座桥,肃穆在崎岖里。
远志于新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