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冬时节,北境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大雪。周家军主帅周霁正在查阅花名册,目光忽然凝在一个名字上。
“周英?”
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暮色苍茫,士兵们捧着饭碗,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伙头军的老李头肚子里有一箩筐的趣闻,大家都爱听他讲故事。
“各位大哥,让我也挤挤。”
一个年轻的小兵费力地挤到前面,周围的老兵不耐烦地挪了挪位置。
“哟,新来的?”右边的老兵上下打量他一番,“这么年轻就来送死?”
小兵“嘿嘿”地赔着笑,捧着碗凑过去:“我……我是自愿来的。”
“自愿的?”老兵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又多看了他两眼,“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噢,我叫周英,从京城来的。”小兵爽快道,“大哥你呢?”
“张世诚,幽州人。”老兵随口道。
“原来是张大哥。”周英讨好地笑,“他们在做什么?听故事吗?”
“是啊,平日也没什么消遣,老李头讲的故事,比那桥头的说书人讲得还好!”张世诚见他嘴甜,便多说了几句,“今天似乎在讲什么……什么周小姐的故事。你知道周小姐吗,就是周老将军的女儿、周霁将军的妹妹!”
“哦……”周英不说话了,只是聚精会神地听。
“要说这周小姐,京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哇。”老李头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绘声绘色:“听说三年前,在长宁公主举办的赏花宴上,周小姐对礼部尚书的公子陆铮言一见钟情。可是呢,陆公子对周小姐无意啊。在那之后,周小姐便对陆公子纠缠不休,闹得是满城风雨哇。”
“陆公子为什么不喜欢周小姐呢?”一个愣头愣脑的新兵问道。
“额这个……”老李头一脸为难,脑中飞快地组织着措辞,“这个……周小姐出身将门,颇有周老将军当年的风采……陆公子嘛,他是尚书之子,自然是知书达礼的温婉女子更适合他。”
“噢,那后来呢?”愣头青又问。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老李头故意停顿了一下,扫一眼众人,喝口水,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陆公子避而不见,周小姐便闯进陆府去找他。陆公子自然是严词拒绝,周小姐一怒之下,使鞭子打伤了陆公子呐!”
在场的士兵听得入神,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求爱不成,还要出手伤人?”张世诚很是义愤填膺,一掌拍在周英背上:“虽说是将军的女儿,未免也太凶悍了,你说是吧?”
周英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我要是那陆公子,也断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谁愿意娶一个母夜叉!”张世诚仍在絮絮叨叨。
周英快速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言不发。
“喂,你们几个新来的,谁是周英?”一名副将按着刀过来,在每个人脸上扫视一圈。
“是我。”周英站起来。
副将打量他几眼,语气不善:“将军叫你过去。”
周英只是微微诧异,很快恢复如常,顺从地跟着走了。
(二)
周英掀了帐门进去,看到周霁沉着脸坐在案前。
周霁不说话,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无形的重压。
“说说罢,怎么混进来的?”
许久,周霁缓缓开口。
周英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嗯,看来多半是老陈。……猜错了?那必然是刘副将。”周霁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不如都抓起来,上军法一个个严审。”
“与他们无关,我的错我一人承担。”周英抬起头,朗声道。
“知错便好,我即刻修书告知父亲,再派人送你回京城。”
周霁正要取出笔墨,周英连忙冲过去按住他,苦着小脸:“别呀,我不想回去。”
“你是女子,留在军营成何体统?”周霁怒道。
“难道女子便不能报效家国?”周英一脸倔强。
“战场凶险,瞬息之间危及性命。”
“我自小便学兵法武艺,战场之上足可自保。”
“……我朝从无女子领兵上阵的先例。”
“从我开始,未尝不可。”
周霁辩不过这个妹妹,只得强硬道:“不行,你不能留在北境,父亲也绝不会同意。”
周英沉默半晌,低声喃喃:“可是京城,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伤了他,再没脸回去。”周英说着,眼中渐渐蒙上水雾,“他……在他心里,我坏透了……”
周霁知道他们二人多有纠葛,此时看到妹妹难过,不由得心软了几分:“既如此,你就先呆在这里,不过我们说好,你只许在营地,不许偷偷跑出去。”
“嗯!”周英破涕为笑,可怜兮兮地拉着哥哥的袖子,“那能不能不要告诉爹,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说不定会拿板子打我。”
“我若是爹,此刻早已打了你二十大板。”周霁无奈,“军营里都是男子,你少走动些,莫让人瞧出来你的身份。”
“不会的,我来之前裹了好几层布呢。现在是冬季,穿的也厚,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周英调皮地转圈圈,“哥哥你看,是不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周霁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疼。
(三)
虽然嘴上同意,周霁仍然不让周英涉险,只安排她去伙头军打下手。周英也不闹,安分守己地跟着老李头干活。
经过三个月的军中生活,周英的性子已沉稳许多,再不似从前那般恣意乖张,与军中的老兵也相处融洽。尤其是老李头,看这孩子虽然年轻,但做事勤快,又会说话,在盛饭时总是多给她一勺。
“周英啊,这周将军是你什么人哇?”闲聊的时候,老李头突然问了一句。
周英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是从京城来的,而且又姓周,难道……”
“周将军是我族中长兄。”周英打断他。
“哦,难怪将军时常叫你过去。”老李头想了想,“不过你既是将军族弟,按理说不应该只当个普通的伙头兵呐。”
“我是自愿来的北境,他事先并不知道。”周英正色道,“再说,周将军治下严苛,绝不会因为我而徇私。军纪严明,军容整肃,正因如此,周家军才能无往不胜。”
老李头不由得肃然起敬。从前看这年轻人,只觉得勤快能干,如今却隐约感觉到,周英的见识才干,已远胜一般人。
(四)
寒冬已至,北狄蠢蠢欲动,进犯边境。不到半月,已占领大梁北境三城。周家军受命御敌,遂兵分三路,拔营北上。
北狄常年游牧于草原之上,兵强马壮。此次南下来势汹汹,几乎集结了全部人马。周家军与之战于燕山,久攻不克。
周英虽不得出军营,也感受到了战况的焦灼。白天还和自己说笑的老兵,晚上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蒙上了白布。
周霁也负了伤,虽然在周英面前忍着不说,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哥,你让我带兵罢,我也想上战场。”
“胡闹!”周霁皱眉,不小心牵动了伤处,转过身低声咳嗽不止。
周英也不点破,冷静道:“昨日我看到杨副将被抬回来了,伤得很重。杨副将不在,左卫营负责前阵冲锋,此时无人可以带兵。”
“那又如何?我自会让其他将领暂代其职。”
周英盯着他的眼睛:“我军伤亡惨重,各营已经自顾不暇,何人能够替补?”
周霁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不语。
“哥,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由我率领左卫营轻骑,绕到北狄后方,入夜时分暗中偷袭,你再派出一队士兵,趁其不备截烧粮草。”周英认真道,“北狄与周家军交战多年,对我方将领了如指掌。若是让我前去,必能令其措手不及。”
周霁犹豫不决,心知她说得在理,但是自己怎能让妹妹以身涉险?
“不可以。”周霁艰难道。
“我军与北狄久战不胜,如此下去,军心涣散,只怕不等援军前来,我们已经一败涂地。父亲和兄长俱能以身许国,我虽为女子,但强敌当前,责无旁贷。我不怕上战场,更不怕受伤。倘若为国捐躯,亦是我心中所愿。”周英目光坚定,俯身下拜,“周将军,周英在此请缨出战!”
周霁深深地看着她,心中感慨万千。曾经那个娇纵的妹妹,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长大了。他是她的哥哥,更是周家军主帅,他不得不顾全大局。
“即日起,左卫营三千精锐归于你麾下。三日后,由你带兵夜袭北狄后方。”
此一役,周家军成功截断粮草,大破敌军,将北狄驱于燕山之外。
(五)
梁帝大喜,命周霁安顿北境诸事,而后班师回朝。未料北狄假意败退,只待周家军撤离,便南下掠夺,北境三城再度沦陷。
梁帝急命周霁率军迎敌,奈何周家军经过燕山一役,伤亡惨重,人马俱疲,根本无法抵挡。
交战之时,周霁中了一箭,周家军群龙无首,只得退守幽州。
北狄势如破竹,直将周家军困于幽州城中。
周英看着昏迷不醒的兄长,心中焦急万分。
大夫刚刚看过,箭上淬了剧毒,所幸经过抢救,周霁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援军还有几时到来?”周英颤声问。
一旁的刘副将连忙道:“皇上已经调兵增援,周老将军亲自率军在并州集结,最快……恐怕也要四五日。”
“不行,太久了。若是北狄得知我军情况,定会趁机攻城。”周英眉头紧锁,思虑良久,决定铤而走险。
是夜,幽州城门大开,周家军冲入敌阵,奋勇杀敌。为首一员大将,一马当先,接连将措手不及的北狄士兵挑落马下。
北狄人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为首之人白袍白马,不是周霁又是谁?可是此人明明已经中箭……
“有诈!快撤!”
北狄将领突然振臂高呼,北狄士兵闻声,犹如大浪席卷,纷纷撤退。
幽州一役,周家军大捷。北狄背水一战,此时已无战力可以抗衡,匆忙递了国书,请求和谈。
周老将军匆匆赶到,看到躺在床上的儿子,不由得红了眼眶,但还是生生忍住了泪水。
“爹,你别担心,哥哥的毒已经解了,他常年带兵打仗,身体强健,很快便会醒来的。”周英安慰着周老将军。
周老将军看着女儿,注意到她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在军中数月,她的脸庞晒得黝黑,全无闺中小姐的模样,眉宇之间却是英气勃勃,叫人见之难忘。
周老将军本想斥责她不顾安危,私自逃来军营,又擅自涉险,种种惊怒担忧,在如今看到女儿安然无恙之时,顿时都化作了云烟。
“好,你救了周家军,不愧是周家的女儿。”周老将军抚着胡须,点点头,“但是此次实在危险,以后须得经过我同意,不可自作主张。”
“知道啦爹爹。”周英瞬间又变成了那个躲在周老将军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六)
援兵暂时接管了幽州城的大小事务,周英在军营闲得发慌,便在晚上到城里漫无目的地乱逛。
“周、周将军!”
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周英回头一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穿着一袭浅碧色的襦裙,挎着一篮子鸡蛋,神情激动。
“我不是周将军,你认错人了。”周英笑了笑,转身想走,却被少女一把拉住。
“怎么不是呢?那天晚上也是这个时候,是你……你带着周家军冲出了城呀。”少女看上去很是羞涩,声音小小。
周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周将军受了伤,我只是假扮成他,骗骗北狄人罢了。”
“啊?”少女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那这么说,你不是周将军……不过你还是好厉害!”
“谢谢。”周英客气道。
“嗯……敢问公子名姓?”少女忽然红了脸。
“周英。”
“我叫婉葭。”少女低声道,“周大哥,这个给你。”
她把手里的一篮鸡蛋塞到周英怀里,随即飞快地跑了。
周英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拎着一篮子鸡蛋回到军营,周英看见老李头他们正推着好几车菜往里走,肉食也比平日里多了好几倍。
“哇,好多吃的!是要过什么节日了吗?”周英拉住老李头,笑嘻嘻道。
“哟,周小将军!”老李头打趣道,“正是托你的福,咱们打了胜仗,皇上下旨犒赏三军,这肉菜,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哇!”
周英“嘿嘿”地笑着,正想跟过去看看,周老将军走出来叫住了她。
“明日,皇上封赏的旨意便会到幽州,还有与北狄和谈的使臣,也会一并到来。”进了内室,周老将军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
“怎么了爹?”
“你可知,此次和谈的使臣,都有谁?”
“谁呀?”
“恭肃侯,齐御史,还有……”周老将军停顿半晌,才缓缓道:“陆铮言。”
周英一下子呆愣在原地,周老将军后面说了什么话,她一句也听不见了。
陆铮言……他要来北境了……
她要怎么面对他呢?
(七)
次日一早,和谈使臣便到了幽州。周英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陆铮言,他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温和有礼,气度不凡。
周英自觉地躲得远远的,她想了一整个晚上,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在见到他的时候,不那么尴尬。
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在城里逛了大半圈,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个首饰摊子,便晃过去拿起一只金钗细看。
“哎呦公子好眼光!”摊老板热情地凑上来,“这种钗子的款式可是时下最流行的,姑娘小姐都喜欢戴!”
周英看了一会儿,放下钗子:“谢谢,我……我再看看别的罢。”
“这……公子要不再看看这支……”
“周大哥!”
一抹碧绿色的身影出现,甜甜的声音快要把人的心都软化了。
“婉葭姑娘,你也来逛街吗?”周英礼貌地微笑,想起她上次送的一篮子鸡蛋,拿回去一煮熟,立刻就被那些愣头青抢光了。
“是啊。”婉葭走过来,拿起周英刚刚看过的那支金钗,“这钗子果然好看。周大哥,你真有眼光。”
“你若喜欢,我便买下来送你。”周英随口道。
“额……谢谢周大哥。”婉葭低下头,脸上飞起两片红霞。
“周小将军心思细腻,在下佩服。”一位素衣公子缓步而来,一举一动自成风采。
周英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脸色变得煞白。
“是在下唐突,不曾告知姓名。”素衣公子看着周英,浅笑道,“在下陆铮言,翰林院修撰。此次奉旨前来,负责与北狄和谈事宜。”
“原来是陆大人。”婉葭侧身行礼,看了看周英的脸色,迟疑道:“陆大人……和周大哥相识?”
“何止相识,还曾有过数面之缘。”陆铮言盯着周英,仍旧温和浅笑。
周英不敢看他,半晌才闷闷道:“你……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寻你。”陆铮言走近一些,“恭肃侯和御史大人到来,周小将军不去迎接,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我,我既无官职,又无荫封,为何要去?”周英辩解道。
“皇上已经下旨重赏,何必担心没有官职和封赏?”陆铮言看着她的眼睛,“周小将军不愿意去,难道是在躲什么人?”
“我才没有!”周英突然高声道,“去就去,我才不怕呢。”
跟着陆铮言回到军营,周英忽然开始后悔起来。一路上他都没说什么,只是有时候停下来等她,脸上的笑容似乎意味深长。周英越想越怕,说不定他早就算计好了要怎么报复她,又或者非要她来军营,该不会是想当着爹爹的面,把她做的恶事都抖出来……
“我……我有些内急,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就来。”
周英正要找个由头开溜,后面有人喊住了她:“这便是夜袭北狄的周小将吗?果然英雄出少年啊!”
周英无奈,只得转身行礼:“周英见过侯爷、御史大人。”
“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恭肃侯满意地打量着她,又道:“这位是翰林院修撰陆铮言,路上想必你们已经认识了。他同你一般年纪,才识过人,日后你们可好好相处,共同为我大梁出力。”
周英一一应下,心中忐忑不安。所幸,陆铮言没有趁机把她做的那些事说出来。
(八)
和谈紧张地进行着。北狄虽然战败,但对于大梁开出的条件则是避重就轻,讨价还价。和谈逐渐陷入了僵局。
周英提了一坛酒,坐在幽州城墙上独酌。陆铮言突然出现,吓得她差点失手扔了酒坛。
“你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陆铮言微微一笑:“自然是走上来的。怎么,你似乎很怕我?”
“没有,你……你别乱说。”周英嘴硬道。
陆铮言在她身边坐下,抬头看了看天:“此处赏月,视野的确极佳。”
“你到底想说什么?”沉默一阵,周英终于忍不住,豁出去道,“若是你还在为……以前的事情生气,那你就打我骂我,我绝无怨言。”
“……我为何要打你骂你?”陆铮言奇道。
周英涨红了脸,扭捏道:“从前我肆意妄为,做了许多错事,我……我不奢望你能原谅,只是……”
说到这里,周英突然停住,犹豫半晌,才低声喃喃:“我……我不是有意要伤你……”
陆铮言深深地看着她,双颊绯红,显然是醉得不轻。
“我原谅你了。”陆铮言轻声道。
“啊?”周英还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喝了这样多,坛子都快见底了。”
“……什么坛?你说和谈?”周英大着舌头问,“北狄人要是不肯和谈,我便带兵去,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陆铮言无奈地摇头:“燕山一役,是北狄先犯我边境,故不得已而反击之。倘若再度开战,生灵涂炭,受苦的是边境的百姓啊。”
周英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赞同:“我在军中,认识了许多士兵,像老陈、小林子,还有张大哥……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明明白天我还和他们说笑,可是晚上,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说到最后一句时,周英的眼泪夺眶而出。
陆铮言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得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这段时间,我暗中调查,对于北狄迟迟不愿松口的缘由,已然得知一二。”陆铮言正色道,“北狄人逐水草而居,虽然牛羊成群,但是食物来源极不稳定。一旦进入冬季,水草枯涸,他们只能南下掠夺。”
周英认真地听着,就像学堂里受教的学生。
陆铮言看了她一眼,又道:“北狄有上好的骏马牛羊,而我大梁物产丰富,倘若我们与北狄开放边境互市,让他们在平时也能通过商贸交易换取所需,想必北狄定会同意。”
“嗯嗯。”周英应了几声,眼神逐渐迷蒙起来。
(九)
幽州和谈,大梁使臣据理力争,提出两国开放互市,各取所需。经过一番唇枪舌剑,北狄人终于让步,答应十年之内不起战端,并痛快地签下了盟约。
和谈使臣圆满完成任务,即将回京复命。老李头带人做了许多好菜,和周家军的将士们一起,齐齐举杯为他们送行。
老李头喝了酒,略微有些醉意,话匣子又打开了,絮絮叨叨地拍着陆铮言:“陆……陆大人,我老李本以为你……你是个世家子弟,看不上我们这帮人。可没想到,陆大人平易近人,对周家军和幽州的百姓都……都很关心爱护,我老李敬你一杯!”
陆铮言也不推辞,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老李头高声叫好,酒过三巡,越发放肆起来,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陆大人,听说你和我们周老将军的千金有……有些故事,嘿嘿,那个……能不能说给大伙儿听听啊?”
在场的士兵纷纷起哄,吵着闹着要他讲讲。
陆铮言抬眼,看见对面的周英拿着酒坛,大口大口地直往嘴里灌。
“她很好。”陆铮言淡淡道。
“啊,这?”老李头酒醒了一半,惊讶道,“可,可是,我听说……额……”
“从前,我的确是有些讨厌她。”陆铮言看着周英,她慢慢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不过,后来我渐渐发现,她实在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女子。”
场内瞬时鸦雀无声。
“砰!”周英一时拿不稳手里的酒坛,坛子突然摔落,碎了一地。
“说得好!”周英尴尬地笑笑,大声嚷嚷起来,“愣着干什么?都给我鼓掌啊!”
她自己率先鼓起掌来。随后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周小将军,外面有个叫婉葭的姑娘找你。”一个小兵跑过来。
“噢。我,我出去一下。”周英正愁找不到机会离开,闻言马上溜了出去。
(十)
军营外,一袭碧水罗裙的袅娜身影站在寒风里。周英慢慢走过去,思量如何开口。
“周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婉葭转过身,温柔一笑。
“婉葭姑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周英隐约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故作平静道。
婉葭望着她,话未出口,脸蛋先红了:“周大哥,我……那支钗子,我很喜欢。”
周英心里“咯噔”一下,脑中飞速运转,思考应该如何拒绝。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滞了。
“哎呦,老李我真是看不下去了!”老李头突然从后面的草丛里跳出来,紧接着一群士兵也跟着跑了出来。
“你这臭小子,人家姑娘分明是对你有意思,你怎么就这么木呢?”老李头恨铁不成钢道。
周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许久才吞吞吐吐道:“不行。我……我不能答应她。”
婉葭抬起头,眸中突然溢满泪水。
“周大哥,你……”她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臭小子,人家姑娘这么好,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呢?”老李头气得冒烟,“真是气死我了。”
周英沉默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艰难道:“婉葭姑娘,其实我……我并非男子。”
婉葭一下子愣住了,老李头和士兵们也震惊得说不出话。
“周英也只是化名,我真正的名字,叫周云瑛。”
“周云瑛……”老李头喃喃自语,忽然想起什么,惊道:“你是周……周小姐?”
“不错。”周云瑛微微叹气,“我本不想让你们知晓,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说了。”
“婉葭姑娘,抱歉。”周云瑛看着婉葭,轻声道,“周英并非良人,姑娘不必执着了。”
“不……不是的,你一定是在骗我……”婉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欲崩溃。
“世上的事情,哪能件件称心如意呢?”周云瑛感慨万千,“从前我像你一样,痴心于一人,仗着年少轻狂,对他苦苦纠缠,最后还打伤了他。”
“可是自伤害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周云瑛认真地看着婉葭的眼睛,“他不喜欢我,我又何必纠缠不休?只要他过得好,我心里便安乐。”
“倘若姑娘仍旧不能接受,一切过错全在于我,任凭姑娘打骂便是。”
婉葭定定地望着周云瑛,泪流满面,转身伤心地跑了。
(十一)
使臣离开之日,周家军上下都来送别。
周云瑛换回女儿装扮,淡淡脂粉敷面,鬓边斜插一支步摇,在场将士均是惊艳不已。
周云瑛行至恭肃侯面前,福身行礼,直言欺君之罪,自请辞去官职,但愿罪不及父兄。
恭肃侯先是一惊,沉吟片刻,抚着胡子道:“本侯自会将实情告知皇上。同时亦会向皇上言明,燕山一役,你立下大功,想来应能将功补过。”
使臣的车马驶出城外,陆铮言忽然转身折返。众人都停下来看他。
周云瑛望着陆铮言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心中忽有些酸涩:“你……你又回来做什么?”
陆铮言抬手拂去她头上的落花:“你今天,很美。”
周云瑛睁大眼睛,只听得他在耳边轻声道:“等我回来,便亲自去向周老将军提亲。”
周云瑛蓦然红了脸庞,仿佛回到了三年前,赏花春宴上,他一袭白衣神采飞扬。只一瞬,她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