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拼命想要逃离那块贫瘠的土地,每次公交车从村里经过的时候,看到车上下来的俊男靓女,我总是特别羡慕,羡慕他们可以到达家乡之外另一个地方。
为了能够成为那些从公交车上拎着行李下来的人,我努力学习,因为,在那个年纪,我唯一能想到的离开家的办法就是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找到一个好的工作。
曾经,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月光下捉迷藏,在小河里洗澡,在麦田里拾麦穗,还会拎着编织篮子到花生地里捡花生。
小时候,最讨厌的季节就是秋天和夏天,因为夏季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要去田里除草,秋天要熬夜剥棉花、剥玉米到很晚很晚。
小时候,曾祖母常常喜欢端着盛满玉米棒子的簸箕,坐在昏暗的房子里,在一个个下雨的午后,一点点剥着玉米。我喜欢坐在对面,边剥玉米边听她讲故事。
曾祖母喜欢给我讲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时候我记忆力很好,她讲过的每一个故事我都能记得,后来,她每讲一个我都说已经听过了,然后她再换,我还是说已经讲过了,换个新的吧。她很无奈,说那就再没有别的故事了。
之前,爸爸妈妈在集上打铁,要到很晚才会回来,每次无处可去的我,总会缠着曾祖母带我去路边等爸妈。
那时候,我喜欢牵着她的手不停地摩挲,她的手很粗糙,但我却莫名喜欢那种粗糙的感觉。
如今,曾祖母去世已三年有余,每次回家再也没有人一遍一遍给我讲故事了。
我特别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写故事的意识,我应该把曾祖母的故事融入一个大的时代背景,写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如今,再也来不及了。留在我记忆力里的,只有一些零星的碎片,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拼凑不出完整的情节了。
如今,只身离家几千公里,在这边境小城,回去已不再容易。越是如此,乡愁越是浓得化不开褪不去。
昨天在三毛的《流星雨》一书中,看到《阅读大地》这篇文章,一下子触动了我蓄积已久的乡愁。
文章中有这样两个故事,让我感同身受,宛如在描写自己的真实感受。
其中一个是在台湾做小贩的四川人的故事。每次回家他都要软铺、硬铺几经辗转,在路上走十八天,最后却只能在家待两天。故事最让人心酸的不是旅途奔波,而是回到自己的故乡,很多人却早已不认识。大有“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沧桑之感。
另一个是关于在台湾做大厦管理员的老傅的故事。他拜别家乡亲人,一别就是四十年。回去后,早已物是人非,徒增伤感。他离家时,妹妹才只有十三岁,还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彼时再见,妹妹早已年过半百,成为地地道道的乡村老妪。
岁月催人老,时过境迁,我们终究都无法与时光为敌。
老傅回去后,家乡的一切都变了,唯独那颗大槐树还在。他坐在槐树下的大树桩上,没有人陪他,旁边只有两只鸡。
他说:“什么都不认得了,只有这棵树。”
不知为何,看到这里,蓦地一阵心酸。
突然就想到了自己。
离家也不过才短短七年时间,可是我从小长到大的故乡呀,却越来越找不到当初熟悉的影子。
小时候,村里到处是泥巴路,每次下大雨都会积水,车子压来压去,最后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水泥路”,坑坑洼洼,没有一点坦途;而如今连很小的巷子都修成了柏油路,那些尘土飞扬,泥浆飞溅的日子永远定格在了记忆里。
小时候,村里很多土坯房,还有很多蓝砖蓝瓦房,或者红砖蓝瓦房,而去年我回乡的时候,大多旧房子已经翻新,盖成了一栋栋洋楼别墅,那些推倒的哪里只是房子呀,分明还有我童年的宝贵记忆呀。
小时候,家家户户总是端着一盆一碗的饭菜,蹲在门口,边吃边聊,虽是粗茶淡饭,却每次都能吃到几种不同的饭菜,如今,再回乡,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可谓“门前冷落鞍马稀”,那种聚在一起吃饭的场景真的再也看不到了。
不能忘记的还有村头那条小河,最开始挖河的时候,村子里像集市一样热闹。我曾在里面捉鱼、逮青蛙、摸蝌蚪,而如今,那条河早已干涸。每次我站在河边,总能想起一个小女孩蹲在水里,学习游泳的滑稽模样。
不曾离家太远、太久的人,恐怕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魂牵梦萦,愈久愈浓的乡愁。
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去我都倍加珍惜。有些村子里的人,明明上次回去还见到的,可是后来不久,有很多人便已去世。可能是年纪越来越大,越见不得死亡,对于死亡也开始有了一种越来越深的恐惧。
我渐渐明白,所有的今日都不能追回。于是对于身边人,我少了一些苛刻,多了一份包容,因为开始相信缘分,相信人世间所有的聚散皆是因缘际会,所以,每时每刻,我都心怀感恩,感恩每一次遇见,每一种经历,每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
每次回乡,我都会到田间走走,感受曾经从未体会过的惬意。有时候我特别后悔,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一刻想要停下匆匆的脚步,认真看一眼身边的风景呢?
家乡,一年四季都是最美的风景。
冬天,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麦浪随风起伏,秋季,田地里一片金黄,到处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春季,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何其热闹,夏季,蝉鸣枝头,骤雨初歇,大坑小唐,蛙声阵阵,可是为何,这种心境之前我从未有过?
手机里存了很多关于家乡的照片,村头的小桥,仅有的几条泥巴路,熟悉的老屋,还有我从小到大生活的院子。小时候,总是感觉房子太小太旧,没有自己的房间,所以一直梦想有一天家里可以盖起新房,然后拥有一间美丽宽敞的卧室。可是如今,真的搬家了,却反倒留恋了。
每次回到老屋,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我常常会想起我和哥哥姐姐还有弟弟一起长大的一幕幕场景,我会想起在那个破旧的厨房里,我们一家六口蹲在地上,围着一锅素菜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会想起昏暗的灯光下,我蹲在床边,趴在写字台前记日记的身影,我还会想起,家里的那个小菜园,甚至还有那条早已不在的小黑狗。
那个小小的院子,承载了我所有成长的悲喜,每次回乡,我都会回去。拿一把钥匙,打开漆已脱落的木门,映入眼帘的不仅仅是家俱,更多的是关于这里的所有的回忆。我使劲拍照,希望照片能帮我记住,希望记忆可以永不褪色,留在记忆里的永远都是我最熟悉的样子。
曾经,我喜欢跟人打招呼,与村子里每一个长辈见面后,我都会亲切地喊他们,然后微笑着离去。
可是如今,离乡太久,村里的很多人都老了,见面后,我认识他们,他们却早已忘了我。
每次喊他们,我还要先自我介绍,这样他们才如梦方醒,说:“妮,我没认出来是你,你啥时候回来的?”次数多了,我的热情渐渐冷却了,我开始变得麻木,我很不喜欢这样陌生的感觉。所以,我变得不爱出门,不爱讲话。反正在这个村子里,能认识自己的人少之又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工作在外,熟悉的乡音只能在电话里听,那些一而再再而三想见的人,只能在梦里见。
对于家乡,我有了不一样的体会。我开始喜欢那片贫瘠的土地,开始依恋那里的一草一木,开始在古老的地方寻找回忆,只是,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些美好又美好的人和事,大多都留在了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