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堂的挽歌》
又是一年母亲节，我徘徊在母亲墓前,久久不能释怀……墓地森严、庄重，幽雅、肃穆。走进铁栅栏,扑面而来的是宁静、悲怆的气氛。栅栏内是死人的世界，栅栏外是活人的世界，生与死只是一步之遥。一块小小洁白的石碑上,有行竖写的碑文：先母邓桂兰之墓……由于年代久远,墓碑上的照片有些发黄，面容清瘦,略显苍白,嘴角微抿,隐约含笑……
我轻轻地擦去碑上的灰尘,凝视着母亲的遗像,不禁泪流满面……远在天堂的母亲您好吗?浪迹天涯的不孝之子来看您了。我本想出外赚些钱,给您更好的生活,万万没想到竟是永诀……如果我不走,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后悔药,我永远无法面对您的在天之灵……
假如有来生,我愿放弃一切,陪伴母亲，永生永世不再分离，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名利、地位,都是过眼烟云……
我愿把我的故事,说给远方游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你一定要远离父母到外面闯荡，一定要把年迈的老人安排好，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一
母亲出生于辽宁本溪一个小山村，她有着山里孩子的洒脱、质朴。她不顾世俗,厌弃裹脚,光着脚丫和小伙伴在河中捞河蚌、捉鱼虾。她秉承外祖父刚直不阿，吃苦耐劳的品质，在凄风苦雨的大半个世纪中，仅靠父亲微薄的工资，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
从我记事起，家住在长春黄河路。故居是一栋灰色的日伪式建筑。过去是舞厅,后改成民宅,间壁成一间间鸽笼式的小屋。在这栋老楼里,林林总总住了几十户人家。我家住在三楼一间十几平的房里。屋中除了一张小桌,只有一铺木板床。晚上全家五、六口人蜷缩在床上,灯刚关,臭虫、虱子便扑向我们。这时便展开一场人虫大战,巴掌所落之处,到处血迹斑斑……
我永远忘不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为贴补家用糊纸盒。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从梦中醒来,母亲已起来干活。一天晚上我起夜,幽暗的灯光下,母亲一双粗糙、灵巧的手在不停地劳作,一张张纸片经过母亲的手,变成一个个四四方方漂亮的小盒。我不由得好奇,上前拿了一个,母亲一下子抢回去,我委曲地哭了……
那时我还不谙丗事,哪晓得家境的艰难。母亲为把我们养大,白天要操持繁重的家务,夜晚还要糊纸盒,换取口粮。糊一个纸盒五厘钱,母亲要糊两百个,才能换几斤玉米面……
我们兄妹三人,我排行老二,从小体弱多病,两岁时患了肺炎,去了多家医院,仍不见好。一日我高烧不退,不断谵语，生命垂危。父亲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我,不知所措。母亲抱着我,要了一辆三轮车来到医院,推开急诊室的门,大声喊道：“医生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护士从母亲手中接过我,关上急诊室的门。
母亲守护在急诊室外,双手绞在一起,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小时后,一个护士走出来,母亲迎上前。“我的孩子咋样了?”护士没有理睬母亲,向另一个房间跑去,一会儿又跑过来,手中拿着药瓶。
医生抢救了半宿,硬是把我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命是保住了,留下了气管炎的病根。为了治好我的病,母亲到处打听治疗气管炎的药方。一天,母亲不知从哪得知?红皮鸡蛋用人尿煮可治支气管。母亲东凑西借些钱,买了红皮鸡蛋煮给我吃。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中吃不饱,哥常去菜市场捡菜叶充饥，见我吃鸡蛋,馋得舔嘴咂舌。一日,哥趁母亲不备,从我手中抢过鸡蛋就吃。我大哭起来,母亲跑过来,打了哥一巴掌,哥哭了,母亲眼睛也湿润了……
从我患病到母亲去世几十年中,不论我身在何处?母亲始终牵挂我的病情,直到母亲临终时,还呼唤我的小名,要我注意气管炎。
二
一九七零年父亲走五、七道路,全家迁到乡下。初到乡下母亲感到什么都新鲜,点点茅舍，袅袅炊烟，潺潺流淌的小河，绿油油的菜畦，一望无际的田野……
这段日子是母亲最快乐的时光，村里为我们盖了新房,分了菜园。母亲种了豆角、土豆、黄瓜、还饲养了小鸭小鹅。在母亲的辛勤侍弄下,菜园一片绿油油的,黄瓜架上开满了五角型的黄色小花,满园盈溢着果蔬的馨香……小鸭小鹅也不忘养育之恩,一早就呱呱叫,手伸进窝里,蛋还温呢……
此时我们兄妹先后参加工作,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如果日子照这样过下去,母亲也可以颐养天年……可是年轻不安分的我, 突发奇想，想出外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做出了一个悔恨终生的决定,辞职下海。当我把下海创业的想法和母亲说后,母亲苦笑了一声,没有反对。母亲没读过一天书,但她深明事理,她相信自己孩子地选择都是对的。临行的前几天,母亲唇边始终挂着微笑,高高兴兴地为我准备行囊,不断地嘱咐我要注意身体。
我小时体弱多病。母亲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从小对我百般呵护。家中做好吃的可我先吃,买新衣可我先买……也因此惯成了我很多坏毛病。在家中稍不顺心就哭闹，和哥吵架,动不动就耍横。性格倔强、任性,做事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放弃待遇优厚的工作,辞职下海,遭到亲友们的一致反对，他们纷纷劝我不要冒这风险。可我像着了魔似的谁的话也听不下去。 此时家已搬回城里,父亲亦已去世,哥和妹都在异地当兵,如果我走了,家中只剩下白发苍苍的老母。我有些担心,母亲笑说:“孩子你就放心走吧,你还不相信你老娘吗?”我走的那天早晨,为了不惊动母亲,我没有向母亲告别,我轻轻地推开母亲的房门,想再看一眼母亲。母亲侧着身子躺着,好像睡了。两鬓斑白、额角爬满皱纹,脸颊似有未干到泪痕，唇边含着一丝微笑……我不禁一阵心酸,快步走出去……我憎恨自己粗心大意,如果我留心，就会看到母亲虽唇边挂着微笑,但笑得是那么勉强,母亲心在流血……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母亲是那种有苦往肚里咽的人,她总是默默承受生活的重担,从不叫一声苦,流一滴泪,可是我的离去,给母亲造成很大的打击,她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我万万没想到此去,竟是永诀。假如有来生我愿放弃一切，陪伴母亲,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三
“长太息以掩泣兮 哀人生之多艰……”我走后的第二年,家中接连遭遇不幸,哥哥心脏病猝死,小妹得了精神病……为了不让我分心,母亲什么也没告诉我,所有的事一个人扛着……尤其是小妹的病,使母亲身心交瘁。我们兄妹三人,只有一个小妹。她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水灵灵的大眼睛,从小受到父母的宠爱,等待她的应是美好的未来。然而小妹是最不幸的,她两岁时被邻家恶少污辱,这汚辱的印痕深深地留在脑海里,不时唤起屈辱的回忆……
小妹也是家中较愚拙的,她单纯、幼稚,涉世甚浅。所以当她跨入军营,走上社会,在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前,无所适从。开始是生气哭泣,后来变得郁郁寡欢,最后导致精神失常。年迈的母亲操劳一辈子，到晚年也不得安宁。母亲生小妹时受风瘫痪在床，然则吉人天相，经过一段盲医地按摩，竟奇迹般的好起来。母亲为家中付出了全部心血。为儿女生活的好一点，她衣捡旧的穿，饭捡剩的吃，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小妹的病像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身体每况愈下……
母亲到处寻医问药，小妹的病始终不见好。此时小妹已被疾病折磨得变成另一个人,臃肿、憔悴、神情呆滞,喜怒无常。犯病时就往外跑，母亲到处寻找。派出所、救护站、大街小巷处处留下母亲的身影。一天晚上,邻家大婶刚躺下,忽听门外咣当一声,大婶披衣出来,见母亲倒在门口,不醒人事。大婶把母亲抱进屋,喂些温水,母亲醒过来。原来小妹犯病跑出去,母亲找了一天,不见踪影,又累又饿晕倒在家门口。
半月后的一天傍晚,母亲和小妹刚吃完晚饭,小妹突然打开窗户,爬上窗台。母亲死死地抓住小妹的衣服,呼喊起来,邻家大婶赶来,帮助母亲把小妹从窗台拉下来。小妹冲出门向楼上跑去,从楼顶跳了下去,母亲趴在血肉模糊的小妹身上,当场昏死过去。
我回到长春,看到灵床上小妹,悲痛万分。人是自然的过程,自然要回归自然。生之欢乐,死之悲哀,亦人之常情。可小妹死的太惨,在她二十七年短暂的生命中,没有多少欢乐可言。何况她又采取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走向沉寂。至今我不知她当时是否理智健全,不过听邻居大婶说,她说她要出趟远门……
家中接连出现的变故,是常人无法承受的,更何况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我能想象母亲得承受多大的压力面对家中的灾难。先是哥哥的去世,后又小妹精神失常。在母亲最无助时,我却不在母亲身边。母亲把所有的事一人扛，就是不想让我有任何牵挂,母爱的伟大就在于她永远付出,不求回报。悲哀的是作为儿女不能回报之万一。
如果不是我的过错，母亲也许和普天下老人一样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果不是我的过错，小妹也许不会死，不会出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多年来我一直在忏悔和痛苦中煎熬。“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远在天堂的母亲，你能原谅我吗？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四
母亲病倒了,一生刚强的母亲再也没站起来……在母亲弥留的日子,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日她精神很好,挣扎地要坐起来,我扶起她。母亲瘦弱憔悴、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一滴大大的泪珠从面颊流下来……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蠕动着双唇似乎要说什么?我把耳朵贴在母亲唇边,母亲好似使出全身力气说出我永远不能忘记的话。“小二(我的小名)……气管炎……”一种说不出的刻骨铭心的情感弥漫了我心灵的每一处,我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水涌上了眼眶……
母亲闭上眼睛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愧怍不已。紧抱着母亲久久不肯放下。小的时候，母亲的怀抱对孩子来说，遇到害怕时庇护、受到屈辱时安慰、表现乖巧时奖励、陷落无助时是希望、意志消沉时是力量、心境迷惘时是方向……长大后，儿女的怀抱对于垂老的母亲来说，则成了一种无比的依靠、一种无穷的力量、一种无限的寄托、一种无上的希望……就是在我抱起母亲时，我才悟出了怀抱的真正意蕴。可是我懂得太晚了，母亲本来应该因为我的怀抱不再孤独、不再害怕、不再忧愁，可是母亲在最需要我的怀抱的时候，我却没有给予。
春风料峭，香火弥漫。在母亲的墓地前，我久久凝视着墓碑上母亲的遗像，黑色的相框里，母亲含着微笑看着我，她那慈祥的目光像一缕缕春风，抚慰着我的身心。我永远忘不了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糊纸盒；我永远忘不了，母亲抱着我苦苦哀求医生，把我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我永远忘不了，母亲临终前那一幕，用尽全部生命发出的我永远不能忘怀的话…
假如有来生,我愿放弃一切,陪伴母亲，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