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着,也死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椿站在公交站台等车,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她那把红色的伞上,伞顶有个洞,几滴雨水打在她的头顶,冰冷冷的。

突然她从伞下瞥见旁边出现一双黑色帆布鞋,是个男的。她顺着那脚向上看,是个戴眼镜的大哥哥,镜片上沾满雨水珠珠,肤色极白,模样清秀,看起来还是个学生样子。

但及其奇怪的是,那个大哥哥却在雨里举着不知从何出摘来的芋头叶子,雨水打在那绿油油的叶子上,滑落在他身上,衣服全湿得皱巴巴。他手里还举着一个小的叶子,挡在略微靠前的模样,不知道什么用处。

公交车还没来,黑色的云朵像落泪的大丽花挤满上空,四周静悄悄,只有他们俩人。

“大哥哥,这趟公交车晚了好久,你要来我伞下躲躲雨吗?”椿好意相邀道。

青年转头看着小姑娘平静地说:“不用,我等人。”

椿点点头,继续等车,雨势渐大。

没一会,车来了,但是大哥哥等的人还没来。椿红着脸把伞塞给他,急匆匆上车离开。

谷雨接到伞反应过来时,只看到那个小姑娘上车的背影,也来不及道谢。

小芋头叶一颤,其下一毛茸茸的黑色团子摇摆着身子在车门即将关闭之前跃了上去,公交车划开水急驶而去。

谷雨撑着把红伞站在老旧的公交站牌前,雨一直下。

椿回到家时,隔壁的王奶奶正在扫水,她年纪大了,耳朵和眼睛一样不好使,椿朝她招招手,避过她扫出来的脏水,然后拐进家门。

“妈,我回来啦。”椿看了眼门口的鞋子,怎么哥哥这么早就下班回来了。

“回来啦,雨这么大,没淋湿吧,擦擦水,快来吃饭。”椿接过毛巾擦头发,哥哥从楼梯下来,面色难看,僵直地站在楼梯口,哥哥还没消气。

哥哥一言不语,径自走到厨房摆放碗筷。

椿也不敢说话,父亲早就不要他们,妈妈更是对此心有愧疚,哥哥也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和妈妈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早早出来工作以承担家庭重担。故而哥哥在这个家里一惯说一不二,甚至就像扮演起椿父亲的角色。

椿跟在哥哥身后,难过地发现哥哥只拿了两幅碗筷摆在桌子上,妈妈红着眼睛再添了一幅碗筷放在桌上。

“你做哥哥的,妹妹有错教训一番就好了,摆这样的脸色我看了都害怕,菜都凉了,快都坐下吃饭吧。”妈妈给他们兄妹都打好饭,白色的米饭在碗里小心地堆成一座山,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

哥哥似乎不愿再说,只顾埋头吃饭,妈妈也只低着头给他们夹菜,椿扒着筷子没有食欲,气氛僵硬并且有些尴尬。

其实椿知道自己让哥哥失望了,她也很后悔,为什么会做出偷钱的事情,如果她向妈妈要求她想要点零花钱,那样任性也比现在这种情况好吧。

哥哥吃完饭就回房间休息,妈妈和椿在沙发看椿喜欢看的综艺节目。椿趴在沙发上笑得肚子都疼了,一看妈妈才发现她笑得眼泪都跑出来,那一刻她看着电视觉得她们之间距离那么近,心和心都贴在一起。

“椿,看完了快去洗澡睡觉,你哥哥已经用好浴室了。”

“好,知道了。”等椿穿好睡衣回到房间,打开灯,才发现妈妈侧躺在她的床上已经睡熟。椿站在床前细看她的妈妈,最近她似乎精神很不好,白发也长了好多,眼睛里满是疲惫。

她经常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她会陪她看她不喜欢的综艺,会帮她把已经叠好的衣服拿出来再叠一次,晚上也常常和她一起睡觉。

虽然这事没什么不好,但是椿自认为十三岁的自己已经长大,她也需要自己的私密空间。但是如果去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一定会说什么“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之类的老话应付她。

要是没和哥哥吵架,或许她可以提醒哥哥抽空和母亲谈谈。

“妈妈,我爱你。”椿爬上床紧紧贴着母亲的后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轻轻说道。

椿感觉最近自己越来越沉迷于“一天说话数底线”游戏,哥哥虽然很早就回家却不爱讲话,妈妈也越来越多的时间发着呆,家里越来越沉默,静悄悄的。虽然她性格本来就内向,存在感就弱,但是老师和同学也不用这么冷淡,感觉就像在孤立她。她不喜欢这样,很难过。

椿在放学后耷拉着脑袋走到公交站牌前等车,今天天气很热,太阳晒得人都睁不开眼睛,即使是傍晚也余热未散。那个大哥哥居然也站在上次遇见的地方。

“大哥哥,你好啊,还记得我吗?”椿提起精神向谷雨打招呼,她低落的心情在看到大哥哥的微笑时马上回升,心还砰砰直跳。

“记得,谢谢你的伞,下次遇见的时候再还你吧。”

“不客气,你上次等的人等到了吗?”椿好奇地看着他。

“没有,我还在等人。”

“啊,你可以联系提醒一下对方,对方可能忘记了吧。”椿不禁替对方着急起来,也不知道什么人,让他在这么热的太阳下等这么久。

“提醒一下,这也行吧,谢谢你。”谷雨歪着头考虑,点点头同意椿的意见。

突然一辆卡车猛地转向过来,侧滑的轮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狠狠地撞向公交车站牌。椿呆滞地站在原地,难以动弹,呼吸都在瞬间停止。她看着猛兽一样飞驰而来的卡车头,刺眼的车灯宣告临近的噩耗,她能做的就是紧紧闭上眼睛。

世界顿时一片黑暗,耳边是群众嘈杂的尖叫惊呼,还有不远处卡车呼哧呼哧乍然停下的喘息和液体一滴一滴打在地上的声音,好像倒计时。

“喂,好像有个小姑娘卷进去了。”

“快打120,流了好多血。”

“来搭把手把这司机拉出来,好大酒味。”

“大家快一起来帮忙,这下姑娘被卷进去了,得把卡车头抬起来。”

椿试着睁开眼睛,看见一群人正热火朝天的合力把卡车头抬起来,红蓝灯光闪烁的救护车正在旁边候场,四周围满围观群众着急地探头探脑。而她还活着站在这里,站在这场灾难的外面。

她四处看看发现大哥哥也站在她身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幕幕,然后转头盯着椿。

椿一下子失力跌坐在地上,她察觉全身如同被碾压过一般,她发现自己就好像残破不堪的布娃娃,眼前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温热的液体顺着她额角缓缓留下,伸手一摸,是血。

“我,所以那卡车下的人是我吗?我死了吗?”椿喃喃自语。

“你死了,车祸。”

“啊,我记起来了,只是没想到,我居然死了,我不知道,我只是像平时那样回家罢了。”椿闭上眼睛回忆,疼痛又再次消散。

“车来了,回家吧。”

椿再一次睁开眼睛,刚刚发生的一切,那些恐怖的景象像碎片一样被风吹走,只是梦一场。

“恩。”

椿知道大哥哥是来接她的人,而且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家,是一趟奢侈的旅途。

今天车很快就到,椿和谷雨道别,上了车才发现车上没有空位,她只好站在两个高中生前握住把手。

“这个地方就是一个月前发生车祸那儿,听说还只是个小学生。”两个高中生坐在座位上指着刚离开的站牌聊天,椿站在那听个正着。

“我听说这事,司机酒驾,孩子太可怜了,还那么小。”

“我当时就在那等车,小姑娘整个人都被卷到卡车下面,周围好多人帮忙抬车,救出来一看,发现已经死了。”两个高中生唏嘘不已,又转了时新的话题。

椿回想死去那天发生的事情,正好是她偷钱被哥哥抓包的时候。

“几次了?”哥哥皱着眉头,捏着妈妈的手包,生气地看着她。

椿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低着头不敢直视哥哥,支支吾吾说道:“两三次。”

“不止吧。”哥哥生气地把包打在桌上。

椿害怕地瑟缩,低着头,看见地板上点点泪痕,她是罪人,犯下难以饶恕的罪孽,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

本来只是想偷一次就罢,一旦得逞,就像迈入恶魔的圈套,或许她心里暗暗在等着有人发现。

“你拿钱去干嘛,什么东西让你连偷东西这样的事情都干出来!偷东西是犯法的,你如果养成这习惯,我就把你送警察局去。说啊。”

“我,拿去买东西吃了。哥哥,我错了。我再没有下次的。”

”家里平时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你知道家里赚钱多辛苦吗,为了你的未来,我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放弃,妈妈成天加班,你考虑过哥哥和妈妈吗?妈妈如果知道你做的好事,她该多难过。”

“哥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告诉妈妈。”

“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还知道错啊,如果不是我抓你个现行,你知道错吗,别叫我,我看见你就生气。”哥哥打开椿拉着他衣服的手,扭过头不愿看她可怜兮兮的眼神。

“我,我就是想像别人一样,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在体育课有买汽水的钱,下雨天有做三轮车的钱。我就是想和别人一样。”椿委屈地吼完抓起书包,哭着去上学。

这是椿最后一次和哥哥说话,没想到说的是气话。

这次椿没有避开隔壁奶奶的扫帚,扫帚也无法阻隔她。她死了。

哥哥和母亲坐在饭桌上默默吃饭,边上有一副碗筷,碗里盛满山一样的白米饭。她今天回来晚了。

“椿,多吃点,你最近长身体,别再说什么减肥,吃少了,长不高。”妈妈盯着椿的椅子说。

椿站在桌前,静静地看着沧桑的妈妈,终有一天会离她远去,没想到这一天这么突然。

她试图拿起筷子消灭那座大米山,但是手指彻底穿过了桌子,她变成风,变成没人理会的鬼。

原来她真的已经死了,被留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排斥在外,她成为孤身一人的只靠回忆生存的鬼。

妈妈晚饭后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屏幕的那头是一群人的欢腾,这头是妈妈一个人的寂静。原来妈妈再也无法感受到死去的女儿,但是她拒绝不去记住,拒绝让女儿就这样离开。

“妈妈,对不起,我要先你一步走,还没有让你享女儿福,尽让你受累,妈妈,我爱你。”椿坐在沙发上,就在妈妈的身边泣不成声。

椿笔直穿过墙壁来到哥哥的房间,他没有开灯,只是像脱水的鱼靠在门上,头沉没在臂弯下。

椿摸摸哥哥的头发,手穿过他的身体,什么也无法感知。她恨自己变成这副样子,连陪伴也做不到,何况安慰。

“哥哥,对不起。妈妈就交给你,你要好好保护她,也要好好保护自己。还有,不要忘记我。”椿把手假意搭在他肩上,哭着说。

哥哥的肩膀再也承受不来死亡的重量,开始颤抖起来。他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像孩子一样埋在手臂上哭起来。

“椿,不要走啊,不要就这样走。不要让那么坏的哥哥成为你最后的记忆,椿……”哥哥断断续续念叨。

“哭吧,哭完,你还是椿最好的哥哥。”

椿在凌晨离开这个家,来到静悄悄的公交车站牌处,天上淅淅沥沥飘起小雨,这次谷雨乘着一把红伞在那里等她。

死掉的孩子只有当妈的能看得见,别人慢慢就忘了——倪萍《姥姥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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