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穷极一生,才发现耗尽所有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前言
逼仄的小酒馆,破旧的木门堪堪撑住呼啸的寒风,单调的吱呀声是台上吉他手唯一的伴奏。他推门进来,一手拎着琴箱,一手紧紧裹住淋成黑色的大衣,急促地呼吸着室内温暖的空气,打了个喷嚏。人们都皱着眉回头看向这个没规矩的家伙,一个面目和善的妇人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局促地拍了拍衣服的下摆,歪歪斜斜地从座位的缝隙间穿过,捡了张壁炉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台上的吉他手还在唱着忧伤的调子,他龇牙咧嘴地把冻僵的双脚从湿透的靴子中解救出来。他有些烦躁地把靴子摔开,靴子磕在琴箱上,又歪在壁炉旁,他不得不弯腰扶起这该死的破鞋。他不想这双唯一能御寒的湿透的靴子烧出个洞来,他身上的破洞已经够多了。
"在世间我游走四方,我去过开普吉拉多,和部分阿肯色,在开普吉拉多和阿肯色州流浪……"民谣悠悠回荡,他盯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慢慢搓着手,体温渐渐回暖。
他在开普吉拉多游荡过几个月,在去往芝加哥企图向那个傲慢的唱片公司老板推荐自己时,他还路过了那个地方。那里有个姑娘,总是出现在他饥寒交迫时的梦里,当然一旦他有了那么点小钱,那个穿着暗黄麻布裙的姑娘,那张激发他年少情欲和创作灵感的雀斑脸蛋就会被冲散在威士忌的泡沫中。
至于那次千里迢迢的自荐,他简直不想回忆起任何一丝细节。在格林尼治,他觉得自己混得还挺有那么一回事,靠着一手不错的琴技和自写自唱的奇特风格,能在几个不大不小的酒馆里做上驻唱节目,挣到几个酒钱,甚至还能收到几封真真假假的崇拜信。而在芝加哥,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矮了好几个英寸,尤其是坐在那个翘着腿的商人面前时,他感受到有双有力的大手紧握他的肩膀,恶作剧一般好像想把他挤扁。他弹完一曲,也只在商人眼中收获了肯定的否认。他怎么说来着?你的歌里没有任何商业价值。
商业价值,商业价值,去他的商业,去他的价值。他低低地咒骂一声,泄愤般想踹向壁炉的石边,看到壁炉边正烤着的鞋,又悻悻地收回赤脚。
"一根稻草就能将我隐藏,在世间我游走四方,爬上高山,在那里我立下足,肩上扛着步枪,手上握着短剑……"
自从那次在酒馆闹事,他已经没有经济来源,他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火车两个小时后启程,在这之前他觉得这个壁炉边是个不错的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那次他打伤酒馆老板的儿子,自己也挂了彩。谁让他满脸猥亵地谈论着那个崇拜自己面包店女服务员?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芝加哥之行的落魄加上酒精上脑……总之没有酒馆会愿意让一个醉后会暴起伤人的艺人上台演出了。
回了家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这半生似乎一直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走着倒也没什么波澜,一切应该出现的事物似乎都出现了,按部就班地,像是有剧本一样。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幕无聊的滑稽戏的演员,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一束强光打过来,掌声雷动,然后有带着高礼帽的导演跟他握手,夸赞他这二十多年来演得不错。
要说这剧本有什么不完美,那可能就是,编剧把他写成了一个失败者。虽然他也不想承认,他越装作毫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样子左顾右盼,心里越有个声音在笑话他。
失败者,胆小鬼。那个声音说。
看,这双靠着壁炉的破靴子,它在雪里踩过,湿透的鞋。穿上又受罪,丢掉又可惜的鞋,像不像你尴尬无聊的人生?
他也懒得和那个声音计较。他还在思考回到老家要怎么生存。或许他会回到父亲早先为他安排的水手的岗位上,当一个成天和大海打交道的人。水手里不会有人喜欢我在船上噼里啪啦拨弄这六根琴弦,他想。但是想要谋生,想要躲避邻居们的碎语,老老实实去当个水手是他唯一的选择。
至少能有挣到酒喝。他宽慰自己。
想着想着,他蜷缩在椅子里,慢慢睡着了。
在梦里,他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舞台上自弹自唱着有些忧伤的民谣,叼着一根烟,看着台下那个总是来听自己唱歌的女店员,偷偷想为她写一首歌。
壁炉中有火星溅出,他的靴子上灼出几个小洞。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火车的鸣笛声传来,很快又消失在呼啸的寒风中。
(作者:孔沁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