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白是个“傻子”,这是整条老街上人尽皆知的事。没人在意一个傻子的死活,这似乎也是现实社会里不约而同的共识。
马白一个人在无亲无故的世间活了近90个年头,他孤苦伶仃,无亲无故。在旁人眼里,他的生活是猪狗不如的,而他的生与死,是可有可无的。
小时候,总能听到邻居们对家里调皮捣蛋的孩子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马白家里去。”在此间的好多些年里,我与堂哥也经常开玩笑的互说彼此是“马白”——这是我们对“傻子”一词的形象定义。就在前两年,我们还彼此这样说过,觉得好玩。
自打我记事起,马白就一个人住在大伯家隔壁。他住的房子很小,五平方米左右,他的房子里很脏,据进去过的人形容还不如猪圈,阴暗潮湿,有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骚臭味道。
我从未进去过,但我每次从他门前经过的时候,总会好奇的瞥一眼,想看看这个大人们形容的马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但他家的门常常是掩着的,我只能透过门缝远远的看见哪一条微弱的光亮,而对于那光亮后头的杂乱与肮脏,我打心眼里想走进去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样。
夏天的傍晚,马白每天按时搬出自己的锅碗,在门口用煤炉烧饭。这是他一贯的晚餐场面。
我这才真切的看清楚大人们所说的脏乱,不知道他锅里煮的是什么,黑乎乎一片,冒着腾腾青烟。他端坐在椅子上,正对着街道,背对着他房子的门,一口酒一口菜的吃起来,显出自在舒适的样子。
他的椅子也是黑乎乎的,只有椅靠子的侧面还能看出来,这个椅子曾经是黄褐色的木头做成的。
他摘掉头顶上戴的黑色棒球帽,这棒球帽白蓝格相间,是年轻人的款式。不是谁家给他的,便是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拾过来的。他的房子里有许多破烂器具,都是他平日里在垃圾堆里掏回来的。他时常去垃圾堆里拾破烂。
只见他右手提着帽檐,用左手重重拍打着帽边,不知是帽子里吸附的头皮屑还是灰尘,簌簌落到他面前的锅里,跟着黑乎乎的菜一同冒烟。
过往的行人笑着对他说:“挺会吃的啊马白”。
马白像没有听见一般,不予理睬。他听得懂别人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或者说,他听得懂别人是在埋汰他还是真的夸赞他。
他向来不搭理他觉得不好听的话,有时候则还要对埋汰他的人破口大骂。他才不管对方是谁,惹到他,他便要骂。
对方说:“去你妈的,傻子。”
马白则说:“去你妈的,你全家都是傻子!”
他吃着吃着,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起身走回屋里,拎着一只铁皮桶出来,佝偻着身子慢慢的挪到椅子前头。铁皮桶里装的不是别的,是他前两天在街头老周家要来的剩饭菜。他用满是油污的瓢舀了一瓢放进锅里,似乎是又添了一勺子盐,然后盖上锅盖,便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等着锅里沸腾。
老周家住在街头,前两天娶媳妇,二十几桌酒席吃剩下来好多菜,马白提了两大桶回来,这够他吃一个星期不愁的了。
老街上但凡有红白喜事,马白都会去。他并不是去随份子吃酒席,而是等着酒席办完了,他拎着桶上去讨剩饭菜。他虽讨饭但不是叫花子,他是不能容忍别人喊他叫花子的,否则那人定要挨骂。
可在老街人眼里,他还不如一个叫花子。
有时候,街坊邻居谁家有吃不了的剩饭菜,都会送给马白。这些“施舍”是马白填饱肚子活下去的主要食物来源。不过有些时候,不像样的剩菜,他是坚决不愿意要的。
对着送剩菜的人说:“糟践谁呢!拿滚蛋,老子不要。”
马白无亲无故,也没有工作和职业。因此也没有经济来源,他支撑生活的一切都靠拾破烂和讨要。
天下哪有工作是为一个“傻子”准备的呢?
马白会修雨伞,据说年轻时候靠这个手艺赚过钱。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不干了。社会的发展似乎也已不再需要这个手艺与职业。
听奶奶说,马白有一个哥哥,但是这哥哥不管他的死活,也早在很多年前便去世了。他哥哥有个儿子,也就是马白的侄儿,自然也不愿意认识这样的一位“傻子”叔叔,索性就此断绝关系,从不往来。马白倒也乐意这样的安排,一个人无牵无挂,倒活的自由自在。
有一次,家里的雨伞坏了,母亲拿过去让马白修。马白说:“放门口吧,天晴了修。”那是母亲第一次进去马白家,她回来说:“马白正在家里听收音机,跟着收音机里唱戏的一起唱,有模有样的。”
过了两天,雨伞该修好了。母亲吩咐我去取回来。我有幸第一次走进去马白那阴暗潮湿的房子,见到了邻居们形容的“猪圈”。
他的房子确实是极小而骚臭的。只见他躺在床上,快活的跟着收音机唱戏,如同母亲形容的一样,有模有样。他的房子里味道难闻极了,刚下过雨,屋里积蓄了一股子发霉的臭味。除了这发霉的臭味,我猜想,他定然是几天没有出门了,屎尿都在这房子里解决,因此才会如此骚臭。
脚下的泥地上堆满了易拉罐和不同颜色的酒瓶,还有乱七八糟丢弃的湿漉漉的纸盒子,一齐散落在他的床前。正对门的一张小桌子上,歪倒着几只瓶瓶罐罐,一个黑乎乎的锅里还有些汤汤水水。那小桌子便是他夏天经常在门口吃晚饭的摆设,满是油污,已看不出桌面原本的模样了。
我在这环境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便退到门口,长舒一口气,说:“我家的雨伞修好了吗?”
“说了天晴修,今儿个不才天晴嘛!急着用啊!”马白没好气地说。
那是我和马白唯一的一次对话。
此后,我们虽相识二十多年之久,却从未再说过多余的一句话。
但我记得他的,除了他那肮脏不堪的住处外,还有他那“斗战胜佛”般的孩童日子。我之所以用“斗战胜佛”这个词,是觉得他的生活是一场修仙的行径。他吃了那么多脏东西,却无病无灾,他在那么肮脏的环境里还能歌唱,谁能说这不是修仙呢?而他始终保持一种孩子般的生活,不痛快时便骂,讨要东西时便乖,谁敢说孩子是“傻子”呢?
每一年的正月十五,马白都会弄来许多烟花。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钱买来这些。又或许也是跟人讨要的。不过我想,没有哪个商户愿意如此大方的施舍这么有价值的东西给他吧?但他总归是拿到手了。
临近傍晚,万家灯火初上。
在我居住的小镇,每逢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两侧点起两根蜡烛,而屋子里但凡有门的地方也都要在门边两侧竖起蜡烛,灭了要及时点燃,烧完了要及时更换,烛火要一直点燃到睡觉之前。
这是小镇上祖辈流传的风俗,叫做上灯。
整条老街上唯独马白家门口没有蜡烛,也唯有马白跟小孩子一样,每年都准时的出来燃放烟花。
天黑了,他便搬着椅子从屋里出来,坐在他平日里吃饭的位置,身旁放了一堆长长短短、各式各样的烟花。他开始一个一个的,慢慢的燃放。
冲天炮、五彩弹珠、旋转发光的蝴蝶、噼里啪啦的神鞭……引来了许多小孩子的围观,这其中自然也常包括我。
胆大的小孩子敢上前去向他讨要烟花,“马白,给我一个,给我一个。”马白则眯着眼睛,挥手说:“爬一边去,让你妈买去!”
软的不行,小孩子们要开始来硬的了,那便是抢。
见小孩子要抢他手里的食儿,马白立即站起身来。举起手里的冲天炮,对着小孩子冲,一边冲一边嚷嚷道:“鸡巴孩子都敢欺负我了,滚蛋!”
小孩子们便一哄而散,嗷嗷的吓跑了。
斜对门的邻居老胡家媳妇儿见状,对着马白喊:“傻子,你个傻子,把小孩子伤着了,看他爹妈不打死你!”
马白淡淡的一笑,缓缓坐下继续摆弄着自己的烟花,狠狠地说了句:“呵!让他来啊,打死我他试试!”
过一会儿,那几个被吓跑的小孩子,便真的拿来烟花,站在距离马白十几米外的老街拐角,躲在房子后头,将冲天炮点燃对着马白冲射。
这些孩子是足够顽皮的。一边举着手里的烟花,一边哈哈的乐着,喷射出的烟火在马白脚下和身旁不停地明灭。
马白急忙站起身,指着那几个孩子骂道:“鸡巴孩子,今个儿是想让我死嘞!”,说罢,他弯下腰捡起一根冲天炮,点燃,对着小孩子们的方向,狠狠地射着,跟他们火拼。那场景,如同抗日战争电影里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
一场烟火遭遇战在万家灯火的夜幕中就这样打响了。
最终,暴露明显外加移动迟缓的马白败下阵来。他拾起一旁地上的烟花,退回到身后的房子里去,椅子留在原地,也顾不上搬了。他钻进房子,将脏兮兮连对联都没贴的破木门关到只剩一条小缝,他躲在门缝后面,将冲天炮从门缝里露出来,继续跟孩子们周旋着、战斗着。
孩子们一边笑,一边跳着嚷嚷:“哦哦哦哦,傻子马白吓跑喽!”
马白则躲在门后,对着孩子们叫喊:“跑你妈的头,鸡巴孩子,看我今个不打死你!”
小孩子们听到马白的辱骂,反倒笑的更欢快了。
这便是十几年前,某个正月十五晚上我记忆深刻的画面。
2007年后,我随着父母一同搬离了居住十二年的小镇老街,背井离乡之外,也与马白阔别了。自那以后,再没见到过他在正月十五晚上燃放烟花,跟小孩子们“战斗”了。自那以后,我似乎再也没有关于正月十五晚上的记忆了。期间有一年正月十五回小镇给爷爷上坟,见到马白坐在门口,还是那把椅子,还是那身黑色的衣服。
我发现他门口以前的泥巴地变成了水泥地面,门口墙上挂了两块晒干的黑乎乎的腊肉,我朝他房子里瞥了一眼,屋子里也铺成了水泥地面,环境似乎比以前好得多了。
可马白明显的老了。看不出他身上还有当年那份跟小孩子们“战斗”的气力,也似乎找不到当年放烟花的兴致和精气神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显出昏沉而安详地样子。
大伯说,现在政府养着他,给他检修了房子,每月发补贴,日子勉强能过下去,他现在不用捡破烂了。前段时间不知道哪里找来的一个女人,听说和他一样,也是个不正常的“傻子”。
据伯母说,马白对那傻女人特别好,喂她吃饭,给她洗澡,屋里也打扫的干净了。他天天在家里给那女人唱戏,哄她开心。但后来,那傻女人不知是死了还是走了,竟无端的消失了,房子里又只剩下马白一个人了。
自我家搬离老街的十多年以来,小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记忆中那些古朴的尖顶房大多变作了钢筋水泥的小洋楼;小汽车代替摩托车和自行车,成了摆放在洋楼门前炙手可热的代步工具。
小镇的人们紧跟着社会现代化的进程,唯恐淘汰和落伍。他们在谈话中攀比着过去一年的收入,他们在意表面的装饰,把各自的家和自己打扮的用心良苦。他们的眼神里是世界花花绿绿的样子。
而那孤苦伶仃的老马白,依旧住在他那矮小的尖顶房里,过着一辈子不曾变化的生活。
世间的变化和发展与他无关,他从出生到死亡,都没能离开过这片土地。他看过东家起朱楼,看过西家宴宾客,也看过他们楼塌了。他见证着小镇老街上几辈人的兴衰荣辱,却不曾跟任何人真正的说上一句平等的话。旁人从未把他当做人看待,他又何尝把旁人当人看待过。
他没有收入和洋楼,没有汽车和媳妇儿,却也不必因为别人而用心良苦的装饰自己。他虽然可怜,却嬉笑怒骂,似乎比谁又都显得真实。
今年年初,又回小镇给爷爷上坟。见马白家门紧锁,便询问大伯马白的去处。
大伯说:“半个月前,他死了。”
我一愣,惊奇的说:“哦,死了呀!”
大伯接着说:“乡政府给他买了棺材,然后送到他的老家高坛山上埋了。”
原来马白也有老家啊,原来他并不是没爹没娘的人。
马白就这样悄悄的死了,没有人参加他的葬礼,他也没有葬礼可以举办。送他下葬的,是几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他将永远的埋在那高山之上,活着时孤苦伶仃,死了后成孤魂野鬼。路过的行人不会知道这是他的坟墓,正如没有人会记得他那可有可无的近九十年生命一样。他是那么卑微,就好像世间从未有过他一样。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地方是阳光无法照耀,雨露也无法滋养的。但这些地方仍有生命在顽强生长,仍然是构成世界不可获取的角落。
有时候想想,马白吃了那么多脏东西,肚子里坏水也不见得有我们多。马白这个“傻子”虽然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但也总比我们这些自以为精明的人过着禽兽不如的生活要好得多。
他如此卑微,也如此坚韧。他虽已经死掉了,却永远真实的活在我心中。我记得他,他一点儿也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