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跑成长记

一.

幸福街不是一条大街,也不是一条小街。顺着幸福街一路往西,即可进入张宣公路,西行北上,直达张家口。继续前行,即可进入内蒙古、宁夏境内。

顺着幸福街一路东行,蜿蜒辗转穿越,即可进入中国首都——北京。

幸福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宣化区内段称为幸福街,西头出城称为察哈尔大街,东头出城称为京青线。这里盛产土豆、口蘑、牛奶葡萄,当然还盛产风。

张家口的风很有特点,一年只刮两季,每季只刮半年。冬季春季,盛行西北风,咆哮的风裹携着发丝细的钢丝,从黄土高原急滚滚而来。穿过张家口的风口,亲昵地扑到人脸上,让你产生针扎般的痛。又从袖口领口钻进去,吹凉了你的臂膀,你的胸膛。夏季秋季,盛行东南风,只是这时的风多了一丝柔和,一份善解人意,不会把人难为到哪里去。

幸福街的南侧,是一排排工厂厂房。幸福街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部分是在周围上班的工人,当然也不乏附近居住的居民。工厂有一幢幢粗大的烟囱,直插云霄,冬季时浓烟刚从烟囱冒出来,直接被拧成一条直线,横向西边去。夏秋季节,就可见一条白色的长龙伸向高空,弥散开去,与棉絮般白云融为一处。

幸福街的北侧,是工厂家属区,几十栋家属楼整整齐齐排列成一对方阵,清晨送走一波波急匆匆的上班族,傍晚迎回三五成群兴高采烈离家一天的人。

马小跑还没出生时,已经在一点点熟悉这里的环境。那时的李玉洁每天大着肚子,跟着婆婆和对门阿姨磕着瓜子周围遛圈子。

马小跑是个慢性子,预产期本是3月6日,可他安安静静呆在妈妈肚子里,捱过了一日又一日。是他不想来到这个世界?还是贪恋妈妈肚子里的温暖?李玉洁哪有答案。

眼瞅着预产期马上就要延后两星期,李玉洁做好了剖腹产的准备。3月18日晚间,马小跑终于呆不住了,晚饭过后,李玉洁下腹部开始一阵阵地疼。

为了迎接马小跑的到来,马大壮3月初已经请了假。盼星星盼月亮,马大壮终于迎来了这高光一刻,他一阵风似的收拾吃喝用品,搀着李玉洁,牵着老母亲,裹挟着扑通扑通的心跳,直往医院奔。

到医院已经晚上八点,大夫检查宫颈口张开只有两指。“去外边等着吧,还早着呢,多走走,多走走,让胎儿继续往下走。”

马大壮搀扶着李玉洁,顺着医院走廊,走了一圈,走了两圈,走了多少圈已经数不清。从晚上8点开始走圈,走到凌晨12点,她走不动了。

走不动不是因为李玉洁没力气,一阵紧似一阵的宫缩疼痛,她腰都直不起来了,哪里还能走?

躺在待产床上,她一骨碌撑着胳膊爬起来,又缓缓卧下去。她平躺一两分钟,又改成侧卧,忽然又蜷起了双腿。她咬着牙不哼哼呀呀乱叫,她是理智刚强的女人,叫出来了又能咋样?还不是一样的疼!

马大壮已经招呼大夫四五次,大夫走进来看一眼,总是摇摇头,还不行,继续等。凌晨四点半,在李玉洁已经死去活来不能自制的时候,大夫终于松了口。

李玉洁被推进了产房,马大壮在产房门外祈祷,他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耳朵支棱着凝神听着产房里的动静。

李玉洁,她能挺过这道鬼门关吗?生下的娃,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儿?他内心千百种不安,只好一遍遍祈福母子平安!

二.

凌晨五点,伴随一声嘹亮的啼哭,马小跑终于从李玉洁肚子里窜了出来。“李玉洁的家属,男孩,七斤六两,母子平安!”伴随产科大夫的一嗓子通报,马大壮长松了一口气。

迎着走出产房的大夫,他忍不住问:“大夫,孩子都好吧?有没有少指头多尾巴?”大夫奇怪地翻了他一眼,“你神经啊,怎么这么说话,都好着呢!”马大壮被怼并不生气,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嘿嘿地笑了:“母子平安,真好!”

马小跑被推出来了,白白净净的小脸蛋,粉嫩嫩的小脚丫,十个脚趾头就像十粒小豆豆,马大壮忍不住亲了又亲。

李玉洁被推出来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眼皮低垂,听到马大壮的声音,她缓缓地睁开了眼,“孩子好吗?”她弱弱地问。“好着呢,好着呢,白净得很,像你!”马大壮握紧了李玉洁的手,李玉洁安心地点了点头,侧脸睡了过去。

住院三天,李玉洁平安出院。马大壮请了十天的陪护假,已经延后十几天。看李玉洁马小跑母子平安,马大壮带着不舍牵念,离家千里之外,继续打工。

第一次春节回家,马小跑还不会走,但是开始开口喊爸爸。马大壮的笑容从心里荡漾开来,一声声爸爸、爸爸像一束束光,马大壮的脸被映照得荣光焕发。

第二次春节回家,马大壮刚刚敲门,马小跑已经可以自己开门迎接他的到来。马大壮一胳膊揽起马小跑,用胡子扎着马小跑的小嫩脸蛋,笑哈哈地看着马小跑叽叽喳喳乱叫。

第三次春节回家,第四次春节回家……马大壮每次春节回家,马小跑都用不一样的变化迎接着马大壮。一年的忙碌辛劳,一年的悲悲喜喜,因为有马小跑,马大壮觉得都不算什么,马小跑一年年茁壮长大啦!

马小跑转眼要上学前班,马大壮告别从前的工作岗位,毅然回到老家,一为方便照顾父母,二为兼顾马小跑学习。

马小跑成绩还不错,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班里四五十名男女生,他总能考进前三名。

瞧,操场上那个圆头圆脑的小男生,白净的小皮肤、清清秀秀、跑得飞快的那个,灵活的像只猴子那个,他就是马小跑。

“小跑聪明得很!你像他这么大时,你可没他这么聪明!”每当比较马大壮和马小跑,小跑奶奶总是这么肯定。

小跑奶奶这么说可不是空穴来风,小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所以奶奶有绝对发言权。

小跑小时候做过两件大事,这两件大事让他一举成名,赢得异常聪明的江湖美誉!可也是这美誉,最终埋下了隐患,成为马大壮十几年来不能释怀的心结。

三.

马小跑四年级时,马大壮注册了商贸公司,为了做好产品销售,跑遍山南海北。教育马小跑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李玉洁身上,予以协助的还有小跑奶奶。小学功课,能有多难呢?谁抓都无所谓,马大壮心想。

马小跑很开心,没有马大壮在身边,那叫一个惬意。每天一清早,迎着朝阳,背着小书包屁颠屁颠上学;每天下午3:40,背着小书包一路奔跑到家,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从脖子上甩下书包,开始写作业。

几十分钟作业完成,马小跑开始喊奶奶:

“奶奶,奶奶,我去找王松打篮球了啊。”

“好啊,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啦!”

“好,去吧,记得吃饭点回来吃饭。”

“好。”

王松大马小跑一岁,比马小跑高一年级,就在马小跑楼上住。他的眼睛有点鼓眼泡,即使大睁着眼,看上去总跟没睡醒似的。王松喜欢打篮球,马小跑经常上去找他。

一出门,马小跑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他恨不得大声欢呼:“我解放啦!哈哈哈……”

上了二楼,使劲敲门,恨不得飞到电脑旁,俩人开始打游戏。

晚上李玉洁到了家,马小跑开始面临考验。

“马小跑,作业拿过来,检查!”

马小跑毕恭毕敬把作业本拿出来,双手捧到李玉洁跟前儿。

李玉洁一页页翻开,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舒展开来,马小跑跟着一颗心悬起来,又放下去。

“好啦,通过。”伴随着李玉洁赦免令,马小跑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

不过马小跑可不是总有好运气。

“马小跑,你这作业怎么写的,瞅瞅,瞅瞅,这个,这个,这个,错的比对的都多,写作业时心思在哪里?”李玉洁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盯着马小跑。

马小跑不敢抬头,两只手局促地不知放到哪里去。

李玉洁继续往下看,“瞅瞅,瞅瞅,这些都是错的。”怒气继续堆积,“马小跑,你这作业写了跟没写一样,重写!”

李玉洁站起身来,拿起作业本“刺啦刺啦”撕个粉碎。

纸屑像碎雪片般在空中飞舞,马小跑惊惧地站在一边,心扑通扑通在胸膛乱撞,小跑奶奶悻悻地躲到自己屋子里。

马小跑呆在自己的房间,低着头一边抹眼泪,一边写作业。小跑奶奶在自己的房间,坐立不安,“小跑啊,小跑,做作业你就不能上点心?”她恨不得自己能搭把手,把小跑的学习提上去。可是只有小学文化的她,又能帮得了多少忙?

在厨房的李玉洁,也在生闷气,小学那么容易的习题,就能错那么多,除了做作业时不用心?还能有什么解释?孩子玩儿性这么大,将来他可怎么办?

她不禁想到了马大壮,是不是,应该让他回来呢?她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马大壮的号码。

四.

马小跑五年级时,小跑奶奶趁着李玉洁不在家,郑重地和马大壮谈了一次话。

“壮啊,小跑的学习我看还是你得抓,我看玉洁抓他可不是个事儿!”

“妈,小学就那么点知识,让玉洁抓抓吧,我这实在是脱不开身啊。你看咱家这开销,又得还房贷,又得过生活,一个月没个五六千过不去,我不努力工作,生活真成问题啊!”

“可是,我看玉洁抓小跑真没那个耐心啊!”小跑奶奶一脸地焦虑。

“妈,这样吧,我每次在小跑考试前回来抓抓,争取让他成绩不再掉下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马小跑上了六年级。区里重点初中择优考试开始了,马大壮抽出了一个月的时间,报了三所重点初中的考试。

马小跑的成绩,不是很好,也不算坏。班里四五十人,总能考进前十。

重点初中择优考试的成绩出来了,马小跑榜上无名。看着马小跑带回来的各科试卷习题,马大壮重重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这小升初的试题,怎么赶得上初一升初二试题的难度了?”

马大壮搞不清,是日常马小跑所在小学出的试题太容易?还是重点初中出的试题太难?自己和李玉洁一直希望孩子能有个快乐的童年,所以各种补习班、拔高班没有报,这是不是个错误?是不是当初应该大量搞题海战术、各科知识提前学习,才是正确的选择?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小跑学习方面,体验到深深的挫折感,这种挫折一方面来源于对重点初中择优考试试题难度的误判,一方面来源于小跑教育过程中自己角色的缺失。

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误,如果不是他对当代教育体系的不了解,如果不是自己在孩子教育方面不上心、不重视,也许,马小跑的今天就不会是这样,以他的聪明,上个重点初中哪会有问题?

五月的北方小城,虽已立夏,却刚阳春。马大壮带着马小跑,借着取成绩后的清闲,一起“游春”,更为平息心情。

人民公园,地处城市南区中心,内有人工湖泊,四围垂柳依依。马大壮带着马小跑,沿一段古城墙徐徐而行。

这是一座有2000余年历史的城市,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分天下为36郡,宣化即为其中之一,取名上谷郡。

古城墙下,花团锦簇,几处凉亭,在夕阳余晖下静默伫立。湖面有轻舟飘曳,竹林小径静谧悠然,恍入江南水乡。

马大壮和马小跑随走随行,马小跑漫无目的地看着湖光水景,马大壮一溜一溜地观察马小跑。

从前的那个清秀小男孩,已经吃成了小胖子。从前跑起来像是一阵风,现在上半身托着个肥肥的圆脑袋,已经看不到脖子。他已经记不清马小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子,是马小跑变化太快太大?还是自己对马小跑关心太少?上不了重点初中,马小跑的责任占多少?他和李玉洁,又该担几分?

五.

马小跑最终上了一所普通初中,重点初中当然可以进,只是需要一笔几万元的择校费,这个钱马大壮可以出,可是马小跑不同意。

马小跑说:“我的成绩本来不太好,到了重点学校还不得垫底!老师不待见、同学再鄙视,我不去!”马小跑一点点大了,他有了自己的主意。

马大壮和李玉洁商量,到底上普通初中还是重点初中?上普通初中,孩子压力小点,但是学校管的松,成绩不容易提上去。上重点初中,老师好、校风好,提成绩容易。但是如果孩子心理素质差,成绩总垫底,自暴自弃更容易出问题。

马大壮拿不定主意,他又想到了小学阶段自己角色的缺失。如果他能全程盯着马小跑,马小跑有好的学习习惯和扎实的知识基础,这个选择哪会这么难?

他有心让马小跑上重点初中,又怕小跑承受不了学习压力和心理压力,上个普通初中,马小跑心理压力倒是小了,但是学习成绩最终能提上去吗?

关键时刻李玉洁说话了:“要不听小跑一次吧,就上普通初中,他压力小点,不过你得多抓抓,我是真没那个耐心!”

马大壮最终听从了妻子和马小跑的意见,选择了普通初中。

初一上学期,马大壮狠了狠心,每天放学后接了马小跑,陪着他一起做作业,一起做习题。他想帮着马小跑打个样,学习应该怎么学,成绩怎样提上去。半学期结束了,马小跑的成绩从年级84,提到了年级23。

在期末家长会上,马小跑作为学习标兵,被班级重点表扬,马大壮好像又看到了马小跑小时候的样子。

那会儿,小跑刚刚三年级,考试经常双百分。他们的小学班主任张老师,年轻有活力,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张老师对孩子们很有爱,她经常摸着孩子们的小脑袋瓜,然后大声说,“不许再淘气了啊,你们这帮小屁孩!”

有一次马大壮从校门口路过,正好遇到张老师从学校出来,张老师大老远就冲马大壮招手嚷嚷:“马小跑,双百分,马小跑,双百分。”

她是向马大壮报喜呢,那时的马大壮开心得嘴都合不拢,忙不迭地向张老师致谢:“张老师,您辛苦了,费心啦!”张老师微笑着,看着马大壮的脸像成熟得过了头的石榴般,在阳光下绽放。

马大壮给马小跑提出了下学期的小目标,争取初一下学期成绩提到年级前十。

又一年的春天到来了,这个春天对于马大壮来说,有点冷。来自国家的行业大整顿开始了,马大壮的公司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

一头是需要投入巨大精力的公司业务,一头是马小跑的学习,马大壮又一次陷入两难选择。

生活总得继续,工作也得继续,和李玉洁商量来商量去,马大壮最终做出了让李玉洁抓马小跑学习,自己全力以赴处理公司业务的决定。

临行前,马大壮又一次来到马小跑的房间,嘱咐马小跑听妈妈话,在学习上多放心思。又忍不住叮嘱李玉洁,在马小跑身上,多一份耐心,少一些责备。

在春寒料峭中,马大壮恋恋不舍地走出家门,带着一丝不安,一份牵挂,义无反顾地冲向市场。

若干年后,当马大壮重新想起那个春天的决定,他总会后悔得攥紧拳头。因为此后,马小跑的人生旅途一点点脱轨,他和李玉洁,再也没有能力,把他强行拽回。

只是马大壮不清楚,如果那年他选择留守,马小跑的人生,会不会活得璀璨夺目?

六.

初一下学期结束了,马小跑的成绩,由年级23滑到了年级67。

马大壮不由得担心起来,可惜自己分身无术,只好商量着给马小跑报补习班。

对于补习班,马小跑心上并不想去,可是成绩上不去,再不上补习班,爸爸妈妈岂不更生气?

马小跑硬着头皮,听从马大壮和李玉洁的主意,上了补习班,只是补习班老师的水平,委实也没高到哪里去。

补习班上的学风更是差,一共三五个孩子,两个女孩子一边听着课,一边磕着葵花籽。老师提问站起来叽叽喳喳地发言,说错了乐呵呵地坐下继续嗑瓜子。

马小跑坐在课外班的课堂,灵魂高高地飘浮在上空,看着老师在前边讲课,嘴巴一张一合;自己和那几个学生仰的仰,卧的卧,懒散的不成样子。

补习班上了十几节,他再也不想去了。他有心说其实爸爸帮着他弄学习可能更靠谱,可是想到马大壮应付工作已经焦头乱额,最终把话咽了去。

初中阶段的学习结束了,马小跑知道自己的功底,他想考幼师,李玉洁不同意。

李玉洁说:“上高中考大学,这是人生多宝贵的经历?怎么可以不上高中不上大学?一个男孩考幼师能有多大出息?”

马大壮偶然回家的日子,看到马小跑每天晚上到家已经八九点,眼睛有些无神,脸上写满疲惫,乱糟糟的头发,无精打采唉声叹气。

马大壮不由得心疼马小跑,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学习?真的就那么难吗?

他和李玉洁都是上了大学的,从骨子里一直认为上大学才是天经地义,可是每当看到马小跑放学到家的那种状态,他禁不住有些动摇。

他和李玉洁商量:“要不听小跑的?让他考幼师?你看他现在的状态,读书都快成为一种折磨了。”

“上学痛苦,不上学以后上班不痛苦?”李玉洁意志很坚决,“这个没得商量,他就得上高中上大学!上普通初中已经听了他的意见,这次坚决不能再听他的了。”

马小跑最终没能拗过李玉洁,他带着一丝不情愿,走进了高中的大门,向着父母亲希望的目标迈进。

只是没有人会想到,大人认为的康庄大道,在马小跑走来,却是蜿蜒曲折、峭壁林立。马小跑,适合报考高中吗?还是应该考幼师?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七.

马小跑的高中生涯最终没能顺利走完。

高中一年多的日子里,李玉洁陪着他去了数次医院,时不时的胃病发作令李玉洁束手无策。她不明白马小跑是故意装病?还是真的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压力过大导致的神经性胃疼。

马小跑回家后的话越来越少,每日放学后一声不吭走进自己房间,第二天匆忙洗漱貌似平静地去往学校。这种反常的平静李玉洁觉得心惊,她担心马小跑是不是真得出了什么问题。

只有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一起,马小跑才会开心地哈哈大笑,大部分时间他悄无声息。他将自己搁置在生命的孤岛,李玉洁也好,马大壮也罢,始终走不进去。

马小跑提出退学时,李玉洁又惊又怒。正在吃饭的她,筷子噼里啪啦掉落在地。

“妈,我的主意已定,你不会希望你的儿子中途夭折吧?”马小跑的语气异常平静。他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一条条的刀疤赫然跳出来,李玉洁的心一下被抽空了,她浑身发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得知马小跑有退学念头的那一刻,马大壮动员了身边的所有力量,希望能改变孩子的主意。

爷爷奶奶的哀求、姥姥姥爷的开导、两位表哥的现身说法、七大姑八大姨的游说,马小跑的耳朵像堵了棉签,无动于衷。

去往学校办理退学的路上,马大壮慢慢悠悠地骑着单车,回想十几年的时光,恍如一梦。

他想到马小跑只有八个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清晰地喊妈妈。他想到马小跑一周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完整地表述一句话。“楼道里边黑洞洞!小猪猪的屁股肉嘟嘟!”那童稚如银铃般的声音多好听啊,就像发生在昨天,可是今天一切都消失啦!

他想到母亲说:“小跑将来准得考上个北大清华!”他想到门卫老范叔说:“这个小伙子,将来准得当个大官儿,这个保准儿。”

唉,老范叔,想到老范叔他又叹了口气。

老范叔是幸福小区的看门大爷,他四十多岁才娶到老婆,老婆带过来一个女孩。老范叔性格温和,年龄并不很大,但有些秃顶,笑容总是挂在脸上,眼睛虽然小,慈爱的光芒异常闪亮。

老范叔对继女很好,视若己出。没几年,他和老婆又生下一个儿子,这下老范叔儿女双全啦,老范叔心里乐开了花,生活更有奔头啦。

只是好景不长,在老范叔的儿子长到5岁时,老范叔却因肺癌匆匆离世。如果老范叔还在世,看到他曾那么看好的马小跑今天居然要退学,老范叔又该作何感想呢?

马大壮无奈地摇着头。十几分钟的路程,他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走。

进了校门,出了校门,他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这所学校,不舍、无奈、怀念、纠结,也许这一别,以后永远不会再来了。

马大壮心里酸了下,眼眶充满泪水。人生啊,人生,你总是给了人希望,又把希望收了去。

八.

马小跑走向了社会。

他开始找工作,做网吧网管,干超市导购,做视频审核,干视频主播。在这个过程中,马大壮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意见只会被参考,不一定被采纳。

马小跑主意越来越大了,他满十六周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父母亲的话时不时地萦绕在他耳边,“你要么上学,要么上班,二者只能选其一。”

他既然选择了上班,就得遵守诺言,五尺男儿,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岂能当做儿戏?这点道理他能懂。

马小跑每天上班,有时候白班,有时候夜班。有时候半夜到家,有时候早上到家。他不再去医院看病,他成了幸福街上匆匆忙忙上班族中的一员,只是脸庞有些稚嫩。

小跑爷爷奶奶很痛心,“唉,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可惜都被你爸爸妈妈不抓紧耽误了。”奶奶无奈地苦笑着摇头,小跑奶奶始终认为马大壮李玉洁的不作为是导致马小跑中途肆业的罪魁祸首。

马大壮又何尝不反思?

在无数个夜里,他半睁着眼睛不能入睡。马小跑从小和他一起走过的岁月,一幕幕在他眼前重演,他努力地想要摁下暂停键,可是那些场景比他更顽强,在半梦半醒中他被追逐着,驱赶着,分不清哪些事是在真实发生,哪些事又是梦境。

他想到1~5岁是一个孩子形成良好习惯和培养兴趣爱好的最佳年龄段,可惜那会儿他全程不在马小跑身边。

他想到小学阶段本该培养孩子学习兴趣和学习习惯,他却陪同着马小跑,错误地采取了临时抱佛脚、突击应付考试的坏方法。

他想到从小到大人人都夸马小跑聪明,是不是因为总被夸奖增长了他的骄傲习气?总认为自己脑瓜好使,一学就会,所以放弃了平时的努力?他不由得想到了《伤仲永》。

他想到这些年他和李玉洁对于马小跑的学习,昨天你抓一榔头,今天我插一杠子,明天上个补习班,后天成了没人管的孩子。他俩像极了罩在玻璃瓶里的两只小蜜蜂,嗡嗡嗡地寻找着出口,可是始终出不去。

他想到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断然会放弃了所谓的事业,在春节后那个清冷的早晨,他会选择留下来,不会选择走出去。

可是,时光又怎么可以重来?马小跑,他的明天在哪里?

九.

马大壮不再出差外地,公司的事一点点放下,他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他不再奢望马小跑能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他只希望能陪伴着马小跑走好他的青春期岁月。

马小跑在社会上工作了一年,工作了两年……他一点点发现,原来读书其实还是有点用,哪怕只是那个文凭,很多时候都是一块敲门砖,让你有了进门的入门证,不会因为一纸文凭别人有而你没有被扫地出门。

马小跑忽然怀念起书本,他借来高中的课本,开始一边上班,一边自学。当21世纪又一个十年重新开启的年份,他以社会人的身份,重新参加高考,并如愿以偿进入了大学的校门。

人生总是这样,兜兜转转。曾经对上学深恶痛绝的一个人,最终还是要回到上学的老路。

马小跑不再叛逆,在大学里踏踏实实学习,寒暑假宅在家里练琴。他联系了直播平台,一边自弹自唱挣一份工资,一边一点点提升自己的弹琴技艺。他的日子忙碌又充实。

马大壮一点点释怀自己。曾经以为马小跑怎么也会比自己强,上个好一点的本科院校,马小跑的中途辍学,已经将那五彩斑斓硕大的肥皂泡彻底击碎。

他有时懊悔,有时又自我安慰。假如自己从小盯着马小跑的学习,小跑是否真的就能上一所985或者211院校?如果这个结论成立,那么每一对从小盯着孩子的父母,孩子不就都上了985或者211?这个假设显然不成立。

他又想到了自己高中时的同学丁建立,每日用功学习,“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最终还是与大学校门擦肩而过。也许这就是人的天分,人的悟性,人的命运。

不是每一个努力的人就可以进北大清华,也不是每一对父母一直陪伴的孩子就可以有理想的归宿。只是陪伴着孩子一直长大的父母可以多一点问心无愧,陪伴太少的父母总会多一份内心的愧疚。

他又想到自己高考时填报的第一志愿:天津商学院,当时班里的一大批同学都报了这个志愿,可惜都被活生生地刷下去。而在毕业工作后遇到的天津商学院毕业生刘晓伟,工作能力及发展前景并不如意。

能上好点的大学院校固然好,但是没能考进去又能怎样?985、211高校录取率只有大约5%,那95%的考生难道都要自怨自艾?马大壮一点点开导说服自己,他一点点试图解开心结。

只是他依然搞不清,高中时期,马小跑坚决退学的最根本原因在哪里?马小跑的内心,对他和李玉洁可曾会有怨恨?

十.

马小跑即将实习的那个年份,马大壮问了马小跑一个问题,马大壮问:“高中时,你为什么死活不愿意上学了?”

马大壮没有当面问,而是通过微信敲出了自己的困惑,因为当面问难免会有质问的嫌疑,他得顾及马小跑的面子。

狡黠的马小跑没有直接告诉马大壮答案,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爸,你生平最讨厌什么事?”

“最讨厌乌烟瘴气的酒局和毫无意义的应酬!”马大壮的回答很痛快。

“我那会儿就是对学习没兴趣,坐在凳子上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用如坐针毡形容可能也恰如其分。还有,老师好像总和我做对,动不动就罚站,太没面子。”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呢?”马大壮敲过去几个字。

“还有一个原因当时不敢说,不过现在可以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好,说吧,我肯定不怪你。”

“高中搞了个对象,后来分手了,本来还不想学习呢,就更不愿意去了。”

“哦,这个还真没想到,不过作为孩子,有些事肯定是不愿意和父母讲的。”

“一般上学的时候感情问题都不跟父母说。说了也没用,说了还得挨骂,得不偿失。”马小跑把自己的心里话跟马大壮兜了底。

“是啊,如果你还在上高中,跟我说这个,以我当时的脾气,保不准不理解你还得数落你。”马大壮敲过来几句话,“不过现在不会了,你爸理解你。”

在马大壮心里纠结了好多年的困惑,此刻终于有了清晰答案,他很想问一下马小跑是否责怪自己没有好好陪伴他,是否嗔怪李玉洁逼着他读高中,可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马小跑显然没有什么思想包袱,假期在家的日子,他每天晨跑、健身、弹琴,和大学女友“老公媳妇”的卿卿我我乱叫。

高中时的那个郁闷逆反青年已经找不到一丁点的影子。他活泼开朗,充满朝气,曾经发福的小胖子,又脱胎换骨般变成了小时候清清秀秀的样子。那一头浓密的黑发,白粉粉的脸蛋,配上一对剑眉大眼,帅气的充满张力。

这是全新的一代人,他们没有什么包袱,相信未来将要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用买房、不用买车,需要做的只是挣点钱满足自己的生活而已。

他小时候的玩友王松,进了河北的一所普通大学,已经毕业,开始工作,衣食无忧。

小跑的女友即将毕业,幼师专业,已经开始考虑在哪里就业,哪里定居,他们的未来看起来没有什么值得焦虑。

他们都很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即使做做直播,足不出户,月收入四五千已经不是问题。

他们不是最优秀的一代,但也不是最糟糕的一代。当所有人觉得玩小视频做直播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的时候,他们选择与潮流共舞。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究竟哪些事是有价值的?哪些又会卷入废墟?有时候短期内很难看清。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看不清,就加入滚滚洪流,在浪潮中翻滚。只要自己不躺平,那就没有人能把你放平。

马大壮一方面为马小跑感到欣慰,又深感自己一点点正在落伍。小跑爷爷奶奶曾经梦想的北大清华,老范叔曾经立下的小跑将来当大官的判言,都已渐行渐远。马大壮不再去想深层次原因,因为具体原因很可能已经成为永远的秘密。

马大壮已经不再纠结,纠结过往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岂能改变过去的一点一滴?他只能继续陪护着马小跑,跟着时代的洪流汹涌向前,沿着幸福大街一路走出去。

马大壮的眼前,不由得又浮现起马小跑小时候创造的两件传奇往事:

一岁半时他独自被锁在家,在奶奶指令下不哭不闹居然翻箱倒柜找到钥匙,并把钥匙从门缝里推了出来。

两周岁时,他自己拿着动画书,在楼下小嘴哔哔啵啵地给爷爷奶奶们讲故事。

那些场景如此真实,就像发生在昨天,从不曾远去。

985和211高校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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