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小块儿自留地被爹撒上了油菜。每到油菜花儿盛开的季节,日头暖烘烘地照着,空气里充溢着油菜花蜜香甜的气息,野山蜂快乐地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放眼望去,一片一片斑驳地明黄直延伸向西边的山脉。
而我正为自己的前途担心忧虑。我知道爹想让我上师范,而我自己更想上高中。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想上高中,可能是隐隐约约不想走像爹一样的路。
爹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民办教师,工资可怜得只够买家里的柴米油盐,丝毫没有让我们家改观的迹象。
小学三年级,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买一个笔记本。我开口向爹要钱:“爹,给我钱,我买一个笔记本。”
“买笔记本干啥?”
“语文老师叫买哩,记笔记。”
我永远记得爹当时的表情有多难看。就像是晴空万里忽而间阴云密布,我想如果不是当时有人在场,爹一定会立即扬起巴掌抡我。我真感谢当时在场的那些人,不仅让我免于挨打,还得到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果真那个笔记本是没用的东西,因为我实在记不起它后来命运如何,在上面记了什么,又把它放在了什么地方,但是爹当时的表情却深深地刺痛了我,让我知道:我并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地要东西。
整个小学阶段我和爹在一个学校。他上班随他一起上班,他下课,我就随小伙伴一起成群结队穿过几公里的小路回家。作为一个教师子女,我并没有丝毫的优越感,更没有再向爹要过一样东西。有了就用,没有也没人苛求,毕竟农村的学校,农村的孩子。
上初中了,开始住校。大家都住大通铺,一个房间并排两层的木板床,铺上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草苫子,草苫子上铺上被褥,这就是自己的床;都从家里背粮食到学校换成饭票,打饭时用饭票即可,一毛两毛就可以吃得很饱。
大家都一样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可我依然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这让我大大地不自在,尤其是一个女孩子,在差不多青春期快来的时候,屁股上顶着两块儿大大的补丁实在是抬不起头。我嫌弃这条裤子,恨不得立刻把它甩到太平洋,可我没得选,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看的衣服。
我盼望着两周一次的大休,却又害怕。我不想看到爹为了生活费愁眉不展的样子,更不想他为了我的生活费放低尊严去借钱。我想让他过得开心,想让他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记得我妈说过一句话,她说:你该庆幸,我们没有让你下学回来放养。是啊,我真得感谢爹和妈,不管生活有多苦,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让我退学的话,并且还以我为傲。而我很多的儿时伙伴哪个不是早早地退学打工结婚生子。
我恨透了贫穷,它就像束在我胸口的一个橡皮筋,扎得我生疼,透不过气。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爹只是一个民办教师。
所以我烦透了教师这个职业。
常常有人调侃说:你们家是教师世家,书香门第。我只想说:屁。
小学时写过一篇作文《我的理想》。我还记得我写的理想是长大了要当一位像父亲一样的教师,完全是违心的话。我从来都不羡慕父亲,也从来不想当一名教师,只是在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理想,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然而我还是走上了教师这条路,并且一走就是十几年。我常常想是什么样地阴差阳错让我走上了这条路。
还是因为父亲。
油菜成熟了,我拿起镰刀跟在爹的屁股后亦步亦趋。想说的话在心里犹豫了很久:“爹,马上要报考了,老师让问问家长咋报考”。
“你报师范吧!”
“嗯……”
时间太久远了,我想不起来爹说话之前是不是有迟疑。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一如隆冬里的枯井,深不见底,寂静无声。
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妹妹,师范是那个时候最好地选择。三年后国家包分配,我就可以扛起爹肩膀上的部分担子。
然而三年后,我还是自私了一回,参加对口招生考上了大学。可是教师这条路却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像我这种莽莽撞撞走过来的孩子,职业的选择其实很随意也很偶然。然而恰恰是随意的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决定了以后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