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敬呈吴侯亲启:
瑜以凡才,智略寻常,伏蒙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共图大事。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封赏厚积,惶恐日甚,虽肝脑涂地、粉骨碎身不足以报也。
自明公袭位以来,拔擢将才,选贤任能,公私分明,赏罚有道,使良臣各居其位,教子民心悦诚服,亦令在下钦佩之至。大丈夫遇知己之主,言行计从,祸福共之,此瑜莫大之幸也!固知生死有命,修短随化,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大业未成,有负伯符托付之重,愧对主公厚遇之情。
昔先主公在时,曾与在下早晚论之:如欲成就千古功名,则必取荆襄霸江汉,进可北拒曹操,西图巴蜀,退可以为我之屏障。故命瑜于鄱阳湖造船练将,厉兵秣马;后幸得明公鼎力支持,方有赤壁大捷。本欲一鼓作气收复荆州,不料遭逢刘军趁虚而入,前功尽毁。可恨备、亮空领仁义之名,诓骗世人;背地却行此苟且之事,为天下不齿。方今曹操南顾,眈眈逐逐;刘备东望,贪而无信,此诚我江东存亡绝续之时也!
某与鲁肃相识十四载,过从甚密,相交颇深。若论登锋履刃,领兵征战,纵横水陆,子敬资历略浅,稍逊半分;然其光明磊落,德才兼美,胸襟广阔,心系天下,吾不如也。乞望主公纳瑜之言,使肃代某之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孙权览毕,忙问来人周瑜情况如何。那人泣道:我家主人情形不好,医官命小人告知主公,恐就在这一两日了……
孙权大惊失色,正要细问,忽报周郎的侍疾医官已至府外,求见吴侯。孙权连忙召入。
孙权急问:孤日前问疾于汝等,皆言公瑾病情稳定,尚可再捱一段时日。如何才两三日未见,便已到了这等地步!这病势怎生发展如此迅疾?
只见那侍疾医官伏地叩首,满面惶恐之状:在下向主公告罪!大都督身上的箭毒已深入骨髓,更兼多年栉风沐雨,积劳成疾,体内的元气怕是早已耗尽了!我等使尽浑身解数,不过是设法将大都督的生命延长几日罢了。数月来,大都督一直凭信念在顽强支撑,提着一口气指挥荆州大战,而此役一败,大都督的求生意志丧失殆尽,病情也便急转直下。昨日在下为大都督熬药,他却如何都不肯再喝,我等苦劝无用,便只好依了他。今日晨起,都督口中不时唤主公,在下知都督已……唉,便教家丁报与主公,来见……最后一面!
孙权闻言,心急如焚,匆匆乘上车驾朝周瑜府中赶去。待他到时,一班武将已在院中聚集起来。一见孙权,纷纷躬身行礼,面露哀容。
孙权一见到早已在门口恭候的医官,便抓住他的手,焦急地问:公瑾现在如何了?
那医官低眉俯首道:吕将军在侍候着,情形不容乐观。主公如有话就请快讲罢。
孙权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进门。只见吕蒙端着药碗,木讷地立在床头。
吕蒙一见孙权,纳头便拜,语带哭腔:主公,大都督他……
孙权坐在周瑜榻前,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周瑜听见,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主公,你来了。
孙权热切地点头:这两日事务甚多,夙兴夜寐,案牍劳形,故而没能来探望公瑾。接到你的奏疏,孤即刻就赶来了。
周瑜的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主公做得对。切不可为我一人废军国大事。若如此,周瑜罪莫大焉。
孙权朝吕蒙使了个眼色,吕蒙便把药碗呈给孙权,三步一回头地离去了。孙权语气轻柔地哄周瑜道:公瑾,为何不吃药?不吃药这病如何痊愈?说罢便要亲自给周瑜喂药。
周瑜气若游丝地说:主公,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此时吃甚么都无关紧要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死之后,丧礼从简,还望主公答应我的请求。
孙权热泪盈眶,忙不迭地打断了周瑜的话: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脸色阴沉,转头朝医官们怒目而视道:办事如此不力,孤要尔等何用?
医官们不愿触这个霉头,皆诺诺连声而退。
周瑜道:主公幸勿怪罪旁人,医官们已尽力了。奈何我的病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纵使扁鹊、华佗在世,恐也回天乏术了。
孙权道:公瑾莫要这么想。在孤看来,有时生死只在一念之间。若公瑾可拿出顽强意志,痼疾或能痊愈亦未可知。要孤说,不可过早丧失信念。
周瑜气力不逮地说:主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区区人力岂能逆转?
孙权轻轻握住周瑜的手,道:公瑾且放宽心,养病要紧。莫再胡思乱想,空耗心神。
周瑜知孙权真心待他,心中感动。他感慨地说:主公如此厚待,周瑜不胜感激!
孙权真诚地说道:公瑾莫要见外。当年先兄临终前将孤托付于你,你即率众人拥护效忠于孤。兄长之促逝令孤悲痛万分,然公瑾又使孤心中安定下来。十年光阴匆匆而过,那情那景却犹在昨日啊!
周瑜闻言,心中五味杂陈。他在心里对孙策道:伯符啊,非我背弃对你的诺言,无奈上苍不予阳寿,我只走到此便要止步了!你可知道,我是何等心有不甘啊!想到这里,他那深陷的眼眶滚出两颗凄凉泪珠,顺着他那瘦削的脸颊流下来,流进了贴身的衣服里。
周瑜壮志未酬而天不假年,情郁于中不免发之于外,那串潸然流落的泪珠触动了孙权的心弦。经过多年的相处,孙权已对周瑜十分了解。他知周瑜是想起了兄长,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轻声叹道:孤昨夜梦到先兄了。十年了,他已走得太远了。
周瑜道:应是主公思念兄长之故。这两日昏睡时,我也常能梦见先主公。时而梦见他还是十几岁时的模样,时而却梦见他坐在这卧榻上静静地陪着我。待我睁开眼睛,他却倏然不见了。周瑜时日无多,每每在梦中见到已故多年的孙策,醒来总会唏嘘不已。
孙权少时听长辈说,人到弥留之际便会梦到故人。他心中不忍,便有意转换话题道:时董贼作乱,先父起兵前往征讨。幸得公瑾筹划安排,将我全家安置于庐江自家宅中以避战乱,我与翊弟也得以安心读书。至今我与母亲依然感念公瑾当年盛情。想来先兄与公瑾结为刎颈之交,亦出于对公瑾义举之钦佩。
周瑜徐徐道:主公你那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呢,与兄感情甚笃。伯符将军到哪儿,你都喜欢跟着。我和伯符晨起练武,你也要跟去。有一回我们出远门去深山中拜访一位名士,你也执意要去,伯符便骑马载着你同行。主公你一路欢声笑语,甚是天真烂漫啊。沉浸在回忆中的周瑜眼带笑意,原本沉重的喘息声也轻了些。
孙权心里想:公瑾啊,我和兄长固然亲,但你却有所不知,我那是为追随你的。
一阵冷风吹进窗子,孙权怕周瑜冷,亲自过去把窗户关紧,还帮周瑜把被子盖得严实了些。他回到榻前,拉住周瑜的手,继续回忆道:说起来,我的骑术还是公瑾你教的。那时我尚不大会骑马,兄长又要练武无暇教我,多亏你帮我选了一匹良驹,还教我驾驭好它。
周瑜笑道:主公还记得那匹马。
孙权道:如何不记得?那是匹很俊俏的小马,身上白得像雪一样,马鬃很漂亮,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铃铛,马跑起来那铃铛就叮当作响,铃声清脆悦耳。我甚爱之,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唤作玙璠。
周瑜淡然笑道:此名取得甚好。
孙权道:玙璠虽为骏马,可日驰千里,却是性如烈火,令人难以驾驭。
周瑜点头道:千里马皆是如此,起初性子会野一些,也得让人吃点苦头,但真正驯化后,便能跟主人同生共死,变得忠贞无比了。
孙权含笑点头称是。他又提起三人骑马到林中打猎的往事,也把周瑜的思绪带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
周瑜赞道:主公天资聪颖,骑马射箭皆一学就会,剑法亦是可圈可点。
孙权自嘲道:我的武功防身尚可,却远远不能与你和先兄相比。
周瑜微微笑道:主公贵为江东之主,在战斗中不必冲锋陷阵,拥有自保之力已够用了。主公乃少年英主,有识人之明,能使我江东文武同心同德,合力抗敌。就这一点,天下诸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的。
孙权轻轻拉住周瑜的手,道:公瑾不知,其实我最想跟你学的,还不是骑射。
周瑜问:那是甚么?
孙权缓缓道来:音律。犹记那年初登贵府上时,公瑾着一袭素袍,身披鹤氅,眉目如画,英姿焕发,飘飘然有如天神下凡。公瑾精于音律之名远播江左,吾兄早有耳闻,只恨无缘一睹为快。那日终能得偿所愿,吾兄与我皆喜出望外,冁然而笑!
周瑜叹道:人言士为知己者死,孙郎乃我知音呐!
孙权的眼中闪着温柔的光泽:我记得时值酷暑,窗外烈日炎炎,燥热难耐。然公瑾一曲奏罢,余音未绝,我却有清风拂面之感。我虽不懂琴,却能听出公瑾抚琴用了情。
周瑜感怀道:想不到时隔廿年,主公却还记得如此清楚。
孙权望着周瑜,话语里带着遗憾的腔调:只是可惜,在庐江的日子里,我只听你弹过那一次。如今多年过去了,我竟再也没见你抚琴。
周瑜五岁习琴,比始读四书五经还要早一年。幼年周瑜曾立志当一名琴师,以传扬音律之美于天下为己任。他每起幽思,乐情顿生,便将心爱的诗赋改编为古琴曲,教家中侍女唱出。每每兴之所至,他便尽数赋予瑶琴,总能尽兴而归。久而久之,周家公子因善于音律闻名遐迩。而自他入世以来,跟随孙策南征北战,百般筹谋,心境亦不似从前那般澄明了。后被孙权拜为东吴大都督,军中事务繁杂,案牍堆积如山,竟许久都没有了抚琴的闲情雅致。他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主公,因为我找到了比抚琴更有意义的事情啊。
孙权感喟道:公瑾为我孙家,付出太多了。
周瑜摇头道:主公切勿这么说。
公瑾,今日可否再为我弹奏一曲?孙权的言语近乎哀求。
主公,你说笑了。
公瑾,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孙权因知是此生最后一次,故不愿轻易放弃。
一阵剧痛毫无预警地袭来,周瑜体内顽疾有如山崩地裂一般,将他的坚强瞬间击碎。一股鲜血从胸腔涌上喉管,几乎要喷将出来。一股瘆人的寒意如潮水般涌来,似在他那毫无血色的脸上又蒙了一层阴影。他难受得闭上了眼睛。
公瑾,你且听我说。我知先兄在天之灵思念公瑾久矣,渴望与你在天宫永聚。但昨日一名术士告诉我,若一将死之人欲还魂续命,可以自身技艺安抚已逝之人,使那人将其放归人间。他道灵帝时冀州一善画者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因其妻素爱他画竹,他便用尽此生最后的气力为其亡妻作了一幅墨竹图,画毕亲自烧予其妻,又令其子斋戒三日,祭奠亡母。此人虽未曾长命百岁,却也多活了一年半载。况先兄素来珍爱公瑾,今日我等或可一试。
主公,这样的话你怎生还会相信?周瑜缓缓睁开眼睛,用迷离的眼神望向孙权。那目光就如同快要熄灭的烛火,虽仍在闪烁,却已异常微弱了。
孙权道:若此事我能替你,我必当仁不让,绝不犹豫。至于斋戒之事我做即可,公瑾不必牵念。
周瑜道:这些都枉然。
孙权却固执得很,他着人将周瑜的七弦琴搬来,摆放在榻上。见周瑜轻轻摇头,孙权仍不甘心就此罢休,又命人取来琴谱。下人不知孙权要哪卷,便把小乔平日教周循和周胤弹奏的那几卷通通取来。
周瑜叹息道:唉,不必啦。
孙权心一沉,悲从中来。
低音浑厚沧桑,高音清越无比,十数年琴音不改。先主公他原本是不懂琴的,却能为在下选得如此好琴。他的这份情谊,周瑜至死不忘。周瑜轻轻抚摸着琴身,口中缓缓念着,眼中涌出了热泪。当年孙策以名贵琴谱为自己和周瑜去乔家求亲,后又从不知何处寻得这把宝琴作为新婚礼物赠予周瑜夫妇。想起这些,周瑜那干裂的嘴角又微微漾起笑意,本已了无生气的脸上又恢复了些许光泽。
孙权轻抚琴弦道:我听说循儿、胤儿皆在修习音律,循儿已弹得甚得其妙,颇有公瑾当年风采啊!
周瑜淡淡地说:他们未曾碰过这琴。不过,日后也是要留给他们的。幼子手无轻重,不要弄坏了这琴就好。
孙权道:此琴虽则无人弹奏,日久竟未曾弦松落尘。
周瑜道:我每日命人拂去灰尘,隔月调一回弦。
孙权感叹道:若先兄泉下有知,亦会感念公瑾这份珍视之意。
周瑜道:此琴安放于屋内,便有如伯符将军还在一般。然自他去后,我却鲜少弹起。唯恐触动情肠,徒增伤感。
孙权问:公瑾,你是否为先兄奏过此琴?
周瑜垂着眼睑,避而不答。
孙权追问:你既为他奏过,为何不能为我再奏一次?
周瑜昔日为孙策弹奏时,身强体健,精神愉悦,各种音律、指法皆在脑中,闭着眼睛都可弹得行云流水,惊艳四座。而到了今日,他已奄奄一息,软弱无力。两相境况,岂可同日而语?!
莫非主公连这都要同伯符将军相比吗?
孙权解释道:公瑾且听我一言。孤并非执意与先兄比较,亦非出于私心。昔者卿与吾兄结义为兄弟,情如手足,誓同生死。自吾即位以来,少不更事,文武不服,全赖公瑾忠肝赤胆,尽心辅佐。孤心中早已视你为兄长,且自认对公瑾之情义,不下于与吾兄之情义半分。你的生命,孤就像对自己的生命一般珍视。纵然只有万一的可能,孤亦要试上一试!
周瑜见孙权已讲出这番言语,只好勉为其难地说:既然主公想听,在下就再为主公弹奏一曲罢。只恐病体难支,有辱圣听。
孙权见周瑜同意了,大喜过望。他把屋内所有的旁人都支了出去,亲自扶周瑜坐起来,还小心地把琴摆放好。
周瑜被孙权宽大的华服揽住,慢慢从被子里伸出手,可他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他喘息一阵,终于竭力弹出一串音符,嘈嘈切切,惨惨戚戚,虽销魂如故,却有如潜蛟舞幽壑, 嫠妇泣孤舟,格外凄切、悲凉。不过是一小段旋律,就耗尽了周瑜残存的精力。体力透支的他直冒虚汗,腰肢一软倒在了孙权身上。他闭着眼睛缓了半天,才慢慢缓过神来。
孙权小心翼翼地揽着周瑜的肩膀和腰,防止他瘫软的肢体失去支撑倒在床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看着周瑜流露出的痛苦神情,孙权虽爱莫能助,心痛如绞,但一想到自己能成为他的依靠,那一瞬间还是感到十分幸福。
君臣二人虽未曾言语,彼此的距离却更近了一步。过了许久,还是孙权打破了沉默。
公瑾,从你的琴音中孤听出了一些言语所不及的东西。你的雄心壮志孤明白,这也是孤的心愿。其实,我们的区别只是具体方略稍有不同罢了。
周瑜微微俯首道:我为将多年,有时霸道行事以震慑诸将,便难免分主公之权了。多有顾念不周之处,还望主公恕罪。
孙权轻轻摇头,扼腕叹息道:公瑾啊,你哪里都好,只是过于要强了。虽说生死命数皆由天定,不可强求,你却一点也不知爱惜身体,生生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莫说循儿、胤儿需要你,孤也离不开你。你若有不测,孤还能问谁去?
周瑜喘息道:在下承蒙主公抬爱,拜为大都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赐金玉华服,数不胜数。然寿数长短自有天定,我已心如止水,只恨此生不能收复荆襄,奉还于主公。子敬智勇双全,临事不苟,堪称栋梁。主公若拜他为大都督,江东大业有望,我也能含笑九泉了。
孙权拉住周瑜的手,诚恳地说:我军将领中,吕蒙是公瑾你一手带出来的。为将身先士卒、舍生忘死,为人谦逊谨慎、勤勉好学,可堪大用。公瑾放心,孤一定会重用子明,让他与子敬共同掌兵。总有一日,他定能代替你实现那个愿望的!
周瑜缓缓言道:多谢主公。吕蒙跟随我多年,我对他还算是了解的。他虽出身贫寒人家,却是个想干大事的人。但如欲重用,尚需多加历练,主公你可多提点他。
一贯以来,孙权忌惮吕蒙是周瑜的心腹,不便对他委以重任。如今周瑜已到弥留之际,方才提出要提拔吕蒙以慰其心。他犹豫半晌,终于开口:公瑾统兵多年,在军中威望甚高,三军将士敬重有加,至于极也。鲁子敬虽高风亮节,君子风度,终是仁德有余,勇略不足,恐军中多有不服者,人心不齐,祸患滋生。如若强敌趁机来攻我江东之地,孤又当如何?
周瑜宽慰孙权道:主公勿忧。江东六郡兵精粮足,富庶兴盛,更有长江天堑之险,足可保二十年无虞。主公乃当世明君,我江东文武早已与主公荣辱与共,生死同命。自刘备窃取荆州以来,三军将士皆慷慨激愤,纵然赴汤蹈火也想为主公夺回荆州,以报主公知遇之恩。况主公率马以骥,更兼有我力荐,文武必定心服口服,还请主公宽心。
孙权闻言,感怀地说:公瑾有王佐之才,忠心可鉴,孤心甚慰。孤即位之初,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御敌之策,全赖公瑾内外决断,躬亲辅佐。后联合刘备于江夏,大败曹操于赤壁,方有江东今日之盛。若非公瑾,孤这江东之主位坐不了如此长久,我江东六郡也不能如此繁荣安定。
周瑜听了孙权的话,心中感动,早已失去神采的眼中又似有星辰闪耀:主公此言,折煞周瑜矣。
公瑾,你身上莫非好些?你且等着,孤这就唤医官来!孙权恍然明白过来,周瑜此番说话时一改先前气若游丝言语断续之状,元气似有明显恢复,还以为兄长显灵了,不由得欣喜若狂。他忙命医官入内,令他立时为周瑜诊治。
医官明白周瑜这是回光返照,又不忍以实情告知吴侯。望着孙权热切盼望的眼神,他只说:这……或许是好兆头,主公需令都督静养,切不可再让他劳心费神了。
孙权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喜不自胜地对医官说:你如能治好大都督,什么愿望孤都满足你!
周瑜听了,心中自知无用,只对医官道:扶我躺下罢。医官遵命照办。谁知周瑜刚躺下不久,脸上方才泛起的红润便陡然消失了,仿若焦土、死灰,不似活人面了。
孙权见状,骇然变色。医官在孙权耳边轻声道:禀主公,恐都督大限将至了。唉,还是快请都督的夫人和公子来罢。
孙权固执不听,依旧凑到周瑜面前,对着他说:公瑾,能听见我说话吗?
周瑜想点头,可那头颅却似有千斤重,动弹不得。
孙权又问: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周瑜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夫人,循儿,胤……
孙权便派人去叫他们来,自己则一直守在榻前,寸步不离。
周瑜的家人来了,孙权才默默退到一边。他注视着他们一家人悲伤诀别的画面,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挥之不去。
许是已经没有气力了,周瑜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想对孩子们讲,最终也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头,嘱咐他们勤习武艺,用功读书,听母亲的话,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周胤年幼,不明就里,见父亲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声音沙哑,虽心疼爹爹,终究未曾体会过生离死别的滋味,尚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九岁的周循已懂事了,知道眼下已到了诀别的时刻,偷偷抹起了眼泪。温柔贤惠的小乔牵起周瑜那越来越凉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像春水一样纵横泛滥。
小乔让奶妈把还不到周岁的女儿抱来,把她放置在周瑜身边。孩子方才在隔壁高声啼哭不止,眼下却乖巧无比,用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着周瑜,用稚嫩的嗓音喊着爹爹。周瑜素日最疼女儿,在她那白皙粉嫩的小脸蛋儿上亲了又亲。
可惜啊……我无法亲自教她抚琴了……也不能亲眼看着她出嫁了……周瑜望了一眼床边的七弦琴,继而又用眷恋的目光注视着爱女,心中升起无限遗憾,无限伤感。
小乔流泪道:贫妾会替夫君好生教养女儿,周郎放心。待她稍长大些,贫妾会给她讲她父亲的故事,告诉她爹爹是多么爱她。
周瑜闻言,心中酸楚难耐。他心一横,示意下人把女儿抱走,但他的心底是最舍不得的。女儿被抱离房间的时候突然开始号啕大哭,周瑜的心中有如被千刀万剐,不禁热泪长流。但他知道,就算自己再不舍,眼前这些亲人都要一一道别的:先是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再是年幼的儿子,最后会是与他相守十一年的爱妻。
周瑜对泪汪汪的小乔道:夫人,我周瑜此生有你,死而无憾。说着伸出手想擦去小乔脸上的泪珠。
小乔紧紧握住周瑜的手,泣不成声:贫妾此生得遇将军,乃几世修来之福。将军待贫妾情深意重,妾虽万死不能报之以万一。今生福薄,不能与将军天长地久。来日待儿女长大成人,妾自当追随夫君于地下,以求我夫妻万世团聚!
周循听闻此语,惊慌失措地抱住母亲,本就在抹眼泪的他哭得更凶了。周瑜见状,眼神中流露出焦急的神态:夫人此言……差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求死……乃下下之策。我去后……灵肉俱灭,夫人岂可……为我……枉顾生命?若夫人……执意如此,为夫……死不瞑目!
小乔闻言,泪流不止:贫妾答应夫君,会好好保重,不会求死。来世再续前缘,侍奉君旁!
周瑜终于含笑点头,放下心来。沉默半晌,又缓缓道:我累了。
小乔便道:夫君,你且安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再说话。
周瑜微笑道:好。说罢便缓缓闭上了双眼。
小乔命仆人把两位周公子领走,见一脸愁容的孙权一直在不远处伫立观望,心中痛楚难当,两股热泪从眼眶奔涌而出。
孙权见周瑜已慢慢陷入昏迷,痛入心脾。他朝小乔道:孤跟公瑾单独呆一会儿。他若醒来,孤会派人唤你。
小乔自是抽噎着不肯走。孙权面无表情地对小乔说:夫人莫恸,公瑾尚在呢。小乔这才止住了哭泣。
屋里静得出奇,只能听见孙权和小乔两个人的呼吸声。他们并肩坐在周瑜床前,凝望着那张气息已经非常微弱的脸,希冀他还会像昨日那样睁开眼睛。只是这希望已经如他的生命一样微弱了。
将军们等在院中,个个神色肃穆,满面悲戚。鲁肃领着周瑜的两个幼子守在门口,强忍着痛心的眼泪,默默为周瑜祈福。二人虽政见不同,但周瑜出于大局考虑,还是捐弃前嫌,向孙权表奏由他代其大都督之职。鲁肃想起与周瑜相交十几年来的一幕幕往事,不免在心中为周郎深深惋惜,又感叹起世事无常。
……
冬日天黑得早,只过了一两个时辰,太阳便已西沉,夜幕悄然降临。脑中千头万绪的孙权完全沉浸在痛苦的迷梦之中,忽听小乔在耳畔轻声道:主公,你在此陪了周郎大半日,甚是辛苦。妾身已为主公备好了晚膳,还请主公先去膳房用些罢,周郎由妾身陪着就好。
孙权无动于衷,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周瑜。
小乔道:那妾身叫人为主公端来。
孙权摇头道:公瑾昏迷不醒,孤哪还有胃口?莫要忙了,孤不吃。
片刻,只听得小乔又道:天色已晚,主公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周郎就交给妾身照顾罢。
孙权沉默半晌,终于一字一句地说道:孤坚信公瑾还会醒来。孤要一直等下去。
小乔叹了口气道:是。她顿了顿,又道:将军们忧心周郎,此刻依然等在院中。妾身方才去劝他们不如今日先回,明日再来,他们也不听。妾身便教膳堂为他们准备了晚膳,他们也俱不用。这可如何是好?
孙权道:夫人莫急,孤前往视之。
小乔朝孙权行礼道:有劳主公了。
孙权又望了周瑜一眼,遂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他轻轻推开门,看见了一张张疲惫又悲伤的脸,在昏暗的夜色里沉默着。众人一见孙权,纷纷聚拢过来。
主公,大都督怎么样了?心怀一丝希望的吕蒙抢先问道。
孙权长叹一声:唉,尚在昏睡着,并无苏醒之迹象啊。
吕蒙虽早有心理准备,咬住了牙,但失望之余,还是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将军们闻言,也纷纷面露戚色。
孙权道:公等已不吃不喝地守了一整日,太过辛苦。还是先回去罢,可明日再来。
甘宁大声道:末将不苦,末将愿陪着大都督!
周泰亦高声道:末将也不走!
陈武坚定地说道:主公不走,我等也不走!我等愿与主公一道陪着大都督!
徐盛道:若我等回去了……才更是胆战心惊,坐卧不安!我等愿陪同主公,一起守护大都督!
孙权无奈,又对程普、黄盖、韩当等人道:孤方才听说公等皆不用晚膳,这如何使得?多少总还是要吃一点。
韩当道:主公,此刻这府中的人没有一个能吃得下饭的。
孙权道:孤知诸位皆是为公瑾忧心。然卿等毕竟年岁大了,体力也不比后辈青俊,不吃饭这身体如何扛得住啊!
黄盖朗声道:主公,我等自跟随破虏将军打天下以来,大小战事从未落后,几十年餐风饮露、枪林箭雨,皆视如平常。眼下不过一日未食,又何足道哉!某亦愿留下,为大都督祈福!
众将皆跪拜于地,异口同声地请求孙权准许他们留下。
孙权长叹道:好罢,公等暂且先留下。众人皆喜。
凌统道:主公,可否让我等进去看一看都督?众人纷纷高声响应。
鲁肃亦在旁道:主公,众将情切,皆为公瑾挂肚牵心啊。
孙权便道:公等且进去看看罢,切不可弄出太大声响,免得惊扰公瑾。
众将便自发排成一列长队,跟随孙权鱼贯而入,在周瑜榻边围了一圈。
孙权素知周瑜在军中的威信,今日更是亲眼所见。将军们虽悲痛万分,却都安安静静,仿佛生怕扰了周瑜安睡。他们皆眼含热泪,连叹息声都屏住了,房里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许久,程普缓缓开口道:公瑾啊,先前我倚老卖老,屡次欺辱于你,你却一笑置之,从不跟我一般见识,还主动与我交好,处处礼让照拂于我。其实我早就对你心服口服了。你虽年轻,却有统领整个江东军队的能力和魄力。你的宽广胸怀,亦令在下自愧不如啊!言未毕,泪水已迷了眼睛。
吕蒙含泪道:大都督,你如能感知得到,就快快睁开眼睛罢!我等都盼你醒来,率领三军将士一起打过荆州去,为阵亡的弟兄们复仇!
孙权看了吕蒙一眼,表情微妙。他的眼神与陆逊相撞,陆逊连忙低下头以回避孙权的目光。
孙权终于开口道:大都督你们也探望过了,今日就先回罢。众将只得遵从孙权命令,各自回府去了。
人都走光了,孙权一转头,只见吕蒙静静地立在门口。那吕蒙一脸坚定,朝他欠身作揖道:主公,这几日皆是末将在侍候大都督,恳求主公允许我留下来!
孙权道:既如此,你且留下来罢。
吕蒙的大眼睛里闪着感激的光:谢主公!
吕蒙自回到榻前侍奉。孙权踱出屋外,唤来医官,令他回房中看过周瑜情况,待他出来后悄悄问他:依你看,公瑾还会醒来吗?
医官望着孙权满是期待的神情,斟酌半天,终于道:这个……在下也说不好。
孙权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进入房中,重新回到周瑜榻边坐下。
此时已近二更。窗外月色凄冷,星光迷离。房中三人皆满面愁容,心情沉重。
过了许久,小乔开口道:主公政务繁忙,却躬亲守候周郎直至深夜,妾身心中多有不安。周郎若知,想必心中亦惶恐不已。
孙权道:昔日吾兄令孤拜公瑾为兄,孤即以兄礼事之,情同手足,祸福相依,尔来二十年矣。今孤与公瑾虽有君臣之别,然兄弟之情不可偏废。夫人不必多虑,孤自有主张。
小乔轻轻地点点头,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周瑜的脸,不知不觉间,泪水渐渐盈满眼眶。
孙权、小乔和吕蒙,三个人皆围坐榻前,守着昏睡中的周瑜,思绪俱飘回到很久以前的过去——
孙权的记忆回到了中平六年早春二月,他在草长莺飞的寿春城第一次见到周瑜的时候。
权弟,我回来了!阿哥策马扬鞭,朝他飞奔而来。
阿哥!孙权开心地跑过去迎接。他一眼就注意到,阿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人与阿哥并肩而行,二人都骑芦色马。
待那人走近时,孙权才看清他的全貌。那是一位与兄长同龄的少年公子。只见他穿一身飘逸白袍,着一条绣着花纹的紫披风,腰间还别着一把洞箫。身姿轻盈的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洁白的衣袍随风舞动,恰似落花飞天。他稳稳地在孙权面前站下,身形俊俏挺拔,有如玉树临风。
阿哥笑容灿烂地说:权弟,这便是周瑜周公瑾,我的结义兄弟。从今天起,公瑾也是你的哥哥了。还不快拜见兄长!
孙权朝周瑜施礼毕,便抬起头细细端详他:这周公子生得面如冠玉,眉目风流,俊美非常。温暖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整个人更显神采奕奕,风致翩翩。孙权虽年幼,却已懂得妍媸美丑的云泥之别。他不禁在心中感叹:天底下竟会有如此标致的男人!
周瑜亲切地摸了摸孙权的头,笑得腼腆又轻柔。见孙权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态,他又转头朝孙策道:兄长家中英雄辈出,仲谋小小年纪便已有名臣气象,日后必定有大出息。
阿哥爽朗大笑,一手牵起蹦蹦跳跳的小孙权朝屋内走,周瑜面带温暖笑意紧随其后步入房中。
孙权回想起当年的情状,不禁微微一笑。
小乔的记忆回到了建安四年某个夏日的庐江城,她看到了父亲、姊姊、未来的姊夫还有她的周郎。那日,姊姊与她在内间各奏一曲,二位将军在外间聆听。两人都奏罢,父亲教她们出来拜见。
见过二位将军。二乔向两位将军施礼毕,抬起羞涩的眼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们。在少女敏锐而含情的眼光中,他们二人一个满面朝气、英姿勃发,另一个却温文尔雅、沉静似水。不说也知道,前者乃是威震江东的“小霸王”孙伯符,后者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顾曲美周郎了。
孙郎望着貌若天仙的姐妹俩,不禁看得痴了:不曾想这庐江城竟有如此绝代佳人!而周郎未发一言,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尊重,俊俏眉目间竟流露出一种妙不可言的矜持之美。
孙郎朝周郎道:公瑾,你看她们二人弹奏得如何啊?
周郎微微一笑:依在下之见,前一首《猗兰》松沉旷渺,余韵悠长,意境深远,堪称绝伦。
大乔含羞道:将军谬赞了。
周郎笑着轻轻摇头:娘子奏琴时,灵妙音韵有如兰花香气飘然四溢,高洁素雅又似有遗世独立之态,竟使人顿生清冷入仙之感。第二首我却未曾听过,不知是何高人所作?我方才闭目聆听时,仿佛于田田莲叶间觅得一清丽脱俗的采莲女子。清风徐来,荷香阵阵,不觉深自陶醉。
小乔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将军听出奴家此曲乃是咏莲?
周郎笑道:只是闻曲后有所感悟。
小乔解释道:拙作系奴家日前为相和歌辞《江南》重谱之曲调,原是偶然得之,今日却斗胆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将军见笑了。
周郎问:娘子喜爱莲花?
小乔点点头道:是。奴家喜爱莲花清香、幽雅,其粉红之色泽亦是明艳、秀美。
周郎道:吾尤爱莲之清高与静美,亦爱接天莲叶碧盘承露之灵动风致。
孙郎大笑道:今日看来,公瑾找到能与他共奏《高山流水》的知音了。
周郎的脸一下子便红了。他微微低下头,却抵挡不住眼睛里闪出的温柔的光。
小乔心道:原来他也会害羞!她鼓足勇气,朝周郎道:奴家听闻将军极善音律,不知将军可否赏光,弹奏一曲?
周郎推辞道:我忙于军务,数年未曾碰琴。若今日贸然献丑,岂非贻笑大方?
孙郎笑道:欸,公瑾莫要自谦。既是知音,自然要你来我往才是!
周郎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便走进里间,端坐于琴前。依稀可见他于帘后轻柔拨弦,随即,轻盈而缥缈的琴音便如行云流水飘逸开来。孙郎与二乔皆欣然闭目,凝神谛听,不觉泛起神思万缕……
一曲终了,绕梁余音有如檐上翩然纷飞的雪花,飘飘洒洒,绵延不绝。周郎已走出来,众人依然沉浸在娓娓动听的音韵中,心旌荡漾,无限回味。
孙郎问道:公瑾,你方才所奏琴曲空灵曼妙,甚是悦耳,不知是何人所作呀?
周郎答道:此曲系乐圣师旷所作《白雪》。
小乔赞道:将军琴技出神入化,奴家自叹弗如。大乔亦随声附和。
孙郎对二乔道:汝等不知,公瑾自幼习琴十几年,若非随我征战,恐早已成为本朝“乐圣”了。
周郎谦虚道:实不敢当。子野之琴艺已臻化境,岂是我辈等闲可及?我自幼甚爱此曲,此番奏来,聊作一乐耳。
彼时的小乔望着风华正茂的周郎,缠绵爱意已在心中悄然萌发。她知自己此生已离不开他了。而如今,这对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却不得不半路分离。十年前,孙郎猝然薨逝夺去了姊姊半条命,难道这般悲惨命运竟也要落在我的头上了么?为何我姊妹二人的命都这么苦啊!她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却不敢想那一刻真正来临时自己将会如何自处。
再说吕蒙。那吕蒙对周瑜的袍泽之情虽不同于小乔与周瑜那般如胶似漆的夫妻之情,却也同样深厚。他对周瑜除了属下对上司的钦佩与绝对服从,更有对一位雄姿英发、才识过人的青年将领发自内心的敬爱和仰慕之情。在他十几年来的军旅生涯中,周瑜还扮演了亦师亦友的角色。他指导他研习兵法,教授他指挥作战,还不时给予他热心的支持和鼓励。如果没有周瑜,便没有今日的吕蒙。这话毫不为过。
吕蒙呆呆地注视着躺在病榻上的周瑜,记忆带他回到了从军之初的时候。那日他因受不了一位军官的欺侮,一怒之下杀了那人。年少的吕蒙杀了人自然害怕,便逃难到同乡郑长家里,后又觉得躲躲藏藏非长久之计,终于下定决心向校尉袁雄自首,生死随天。袁雄便把吕蒙交给他的姐夫邓当,邓当奉命押他来见将军。
吕蒙被带入帐中,只见一青年将军面目威严地端坐于前,身旁还坐着几位军官,众人皆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他。吕蒙年少,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脸懵懂,不知所措。
姐夫见吕蒙不懂礼节,急斥道:快跪下!说着一把将吕蒙拉倒在地。吕蒙挺直身子跪好,一脸平静地望着将军。
姐夫跪在吕蒙旁边,恭恭敬敬地朝将军叩了一个头,小心翼翼道:禀将军,吕蒙已带到。
将军开口问道:你便是那个杀了黄皓的新兵?
吕蒙道:是。
你为何杀他?
那黄皓倚仗官位,屡次欺压新兵;更因小人年纪小而数度贬低、羞辱小人。小人一时气愤不过,便把他砍了。
你今年多大?
十六。
唔……这么小就来从军了。
吕蒙望着将军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心想:将军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将军又朝姐夫道:邓当,你为何枉顾军令,招募此等少年为新兵?
姐夫抱拳俯首道:末将向将军告罪!这吕蒙乃末将内弟,因家中一贫如洗,与其坐等饿死,倒不如放手搏个前程,便自愿从了军。先前是他偷偷混入军营,被末将发现怒斥一顿,遣送回家,谁知未过几日却又在征伐山越的战斗中发现了他,此子竟不惧死,冲锋在前,连斩三人,立下一功。末将见他是真心有志于行伍,便斗胆将其留下了。
将军遂转头问吕蒙道:你可知道杀人的后果吗?
吕蒙点点头道:知道。不过是一死而已。
将军问:你不怕吗?
吕蒙淡然道:小人幼时遇上灾年,若非母亲乞来吃食,小人与阿姐早已饿死。后家中遭山贼抢劫,小人自不甘心,便与那伙天煞的贼子决斗,几乎被他们用棒子打死,昏睡五日才醒。小人已死过两次,如将军今日将小人正法,小人也无话可说,只是可惜,尚未在这乱世之中建功立业!
姐夫连忙制止吕蒙:你在胡说甚么!忙对将军道:此子不知深浅,还望孙将军莫要见怪!
将军却饶有兴趣地望着吕蒙,若有所思道:哦,建功立业?
吕蒙初生牛犊不怕虎,高声道:大丈夫若不能拼搏一世,成就功名大业,死又何惜哉!
姐夫气不过,抬手狠锤吕蒙的头,怒道:孺子犯下重罪,安敢胡言!快向将军赔罪!
这吕蒙年少志大,血气方刚,遭遇众贼而不惧,坚毅勇猛,甚是难得。今虽犯下杀人之罪,却是其情可悯。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兄长可留下他,日后令其戴罪立功。
吕蒙这才注意到,将军下首坐着一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将军。他只对将军说了这几句话,将军便赦免了他的死罪。
吕蒙,你犯下杀人重罪,本应严惩。但念在你年纪尚小,又首战立功,故予以从轻发落。暂且去监军处领二十军棍,以观后效!
姐夫激动地对吕蒙道:还不快拜谢孙将军、周将军!
小人谢将军不杀之恩!吕蒙给二位将军磕了个头,正要被左右带走吃军棍时,却被那周将军叫住了。
吕蒙,此次虽则从轻发落,却并非不予追究,而是暂且记下,以观后效。若日后再兴起杀人,二罪并罚,决不轻饶!
吕蒙垂头道:小人记下了,日后绝不敢犯。
对于在战场上轻视你的敌人,你可让他付出血的代价;而对于非议你的同僚,你则只需暗自用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有血性并非坏事,但若发展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就不好了。须知在真才实学面前,豪言壮语苍白无力,匹夫之勇更不可取。若你实乃英雄俊杰,终有一日必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何必急于争求眼下一城一地之得失?吕蒙发觉,周将军的语气较之先前柔和许多。
吕蒙谨遵将军教诲!少年吕蒙流下了感动的热泪。他一把抹去眼泪,朝周将军躬身行礼毕,便被左右拉出去打军棍了。虽然军棍打在身上甚疼,他也死死咬住牙,竭力忍住不哭不叫。
吕蒙是个懂得好歹的人。多年以来,他感念周瑜的救命之恩,亦感恩他这番苦心教诲。他能够为了周瑜去死,不仅因为周瑜救过他的性命,也因为周瑜那时便看出他有朝一日能成为国之栋梁,此后更是尽心栽培他。这再造之恩,值得他用一生来报答。可眼下,不等他打下荆州,大都督已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大都督,你的恩情吕蒙尚未报答,你怎能就这样走啊!吕蒙望着昏迷不醒的周瑜,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心痛强绞。
三人正思绪纷乱、感慨万端间,家丁忽然来报:禀主公,鲁大人求见。现正在门外。
子敬?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的孙权一惊。半晌终于回过神来:让他进来罢。
鲁肃匆匆进门,忙问:主公,公瑾现在如何了?
孙权面露苦涩道:你自己看罢,未曾醒来过。
鲁肃凑到榻前望周瑜,只见他面无血色,气息奄奄,生命行将耗尽。鲁肃见此情景,重重地叹了口气。
鲁肃朝孙权道:主公一直陪着公瑾,不眠不休,甚是辛苦。现已是子时,主公不如先去安歇,在下与子明在此守着公瑾即可。
孙权道:孤确乎疲乏得很,只是担忧公瑾病情。
鲁肃道:主公若不愿回府就寝,可暂且在公瑾府上歇下。眼下公瑾病着,主公也要保重身体啊。
孙权长叹一声:如此孤便往隔壁稍歇片刻。只是公瑾生死未卜,孤也睡不安稳。
鲁肃道:如公瑾醒来,在下派人即刻禀报主公。主公可放心安睡。
孙权点点头道:好。他便吩咐侍从道:你且留在此处。若都督醒来,即报我知。
小乔对孙权道:妾身来为主公安排。
孙权摇手道:不必。夫人权且在此守候公瑾,管家陪同孤前去即可。
小乔道:是。
孙权示意那位侍从随他出门。他拉住那人的手,进一步交代说:如公瑾醒来,务必报与孤知道。如公瑾情况不好,也要即刻报知于孤。你可记下了?
小的记下了。
孙权遂跟随周府管家前去就寝。他和衣而卧,心事重重地闭上眼睛,自是睡意全无。
那头,那三人还在昼夜不舍地守着周瑜。周瑜的两个儿子周循和周胤担忧父亲,刚刚来探望过,哭了一阵被小乔送回卧房去了。留下看守周瑜的鲁肃和吕蒙谈起军务,而不多时又将话题转回周瑜身上。
鲁肃款款道:子明,我知公瑾对你有知遇之恩。公瑾曾与我讲过你初入行伍时的故事,说你那时年轻气盛,嫉恶如仇,胸中怀有一腔抱负,立志要成就功名大业。公瑾慧眼识英雄,发掘了你这样一块好璞玉啊!
吕蒙坦然道:大人过誉了。在下少时胸无点墨,空有一身鲁莽之气,为将以来亦资质平平,若非大都督教诲提携,恐永无出头之日。大都督待某恩深义重,某虽万死不足以报之!
鲁肃道:说起来,公瑾也是我的贵人呐。当年恰逢讨逆将军新丧,正是公瑾将我引荐给少主,多有美言。我亦深自感念公瑾之恩德啊!
吕蒙道:大人思深虑远,胸怀天下,有过人之明。大都督每与某论及当今大势,常由衷赞叹大人你的贤德。
鲁肃感慨道:唉,我与公瑾之政见虽不尽相同,然公瑾乃真君子也!
吕蒙动情道:某知大都督与大人皆为江东大业呕心沥血、矢忠不二,即便有所分歧,也终将殊途同归。
鲁肃感动地握住吕蒙的手,道:子明,你说得不错!他望着昏睡中的周瑜,继续道:那日我到公瑾营中,公瑾邀我把酒夜谈,酒过三巡,他与我讲了诸多他对时局的看法,也对我说了不少体己话。那日他语气平和,云淡风轻,岂知他已病入膏肓了!言语间,已是双目噙泪。
吕蒙亦目泛泪光:是啊,大都督的病情除了随侍的医官,旁人都不甚了然。在下偶尔见到他箭毒发作,口吐鲜血,不免为他担心,他却微微一笑,叫在下莫要小题大作。也就是这几日,我等才知都督的病……唉!他这样做究竟是何苦啊!
鲁肃痛心道:公瑾性情太过要强,终究害了他……
吕蒙不置可否,只是呆望着周瑜的脸。
鲁肃沉声道:故而主公一时无法接受公瑾的病情已到如此地步。
吕蒙道:主公自小与先主公和大都督一起长大,在下看得出来,主公对大都督的尊敬与爱戴不亚于对先主公。
鲁肃道:嗯,我主招贤任能,虚怀若谷,堪称一代明主。
吕蒙赞同道:大人所言极是。
正在这时,心力交瘁的小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来了。
鲁肃问:夫人,二位公子睡下了罢?
小乔叹道:唉,睡下了。侍从在陪他们。
正说话间,周瑜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大都督醒了!你们看,大都督睁开眼睛了!目光始终不离周瑜的吕蒙突然大叫一声。
夫君!小乔扑到榻前,深情地唤着周瑜,眼睛里含着欣喜的泪花。
孙权留下守着周瑜的人见他苏醒,心中喜悦,口中忙不迭道:小的这就去禀报主公!
鲁肃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光,不住地点头:公瑾吉人自有天相,我就知道你定能醒来的!
小乔问周瑜:夫君,你感觉如何?
周瑜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缓缓睁开,双目无神地望着面前的空气。那飘忽游移的目光就如屋内轻轻摇曳的烛火,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灭。
鲁肃心道:公瑾,我江东大业不能一日没有你啊!他望着周瑜那惨白的脸,不禁痛彻心扉。
忽然,只听得吕蒙叫道:鲁大人你看,大都督的手!鲁肃顺着吕蒙的指尖看去,只见周瑜的左手正努力够向自己的手。鲁肃连忙抓住周瑜的手,惊觉那手已经变得十分冰凉!鲁肃紧紧握住周瑜的左手,吕蒙亦握住周瑜的右手,在掌心里不住地揉搓着,徒劳地想要帮助他恢复一点温度。
周瑜微微笑着,双目定定地注视着鲁肃。鲁肃亦含泪凝望着周瑜,千言万语尽在默默无言里。
周瑜动动嘴唇,却已无力说话。他缓缓抬眼望向吕蒙,与他对视后,又把目光慢慢转回鲁肃身上。吕蒙心领神会,眼里闪着点点泪光:大都督,末将明白!你就放心罢!
周瑜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鲁肃突然感到,自己掌心里的那只手已变得柔若无骨。
公瑾!公瑾!只见孙权破门而入,冲进屋来。他扑到周瑜床前,急切地朝他道:孤方才就在隔壁小憩片刻,你即醒了!此时感觉如何?
周瑜默然无语,唯有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小乔见状,忍不住痛哭起来。
吕蒙凄然道:主公,大都督他,已说不出话了!
孙权紧紧抓住周瑜那失温的手,身子朝前而倾,朝周瑜泣道:公瑾啊,莫非是孤德行有失,开罪于先人,故必要惩戒于孤,事事不得从孤所愿……言未讫,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鸣。
周瑜静静地注视着几乎要伏在他身上的孙权。四目相对,两心相通。孙权猜到周瑜此刻的想法,也猜周瑜能够懂得他心中所想。
孙权含泪道:公瑾,你歇歇罢。孤知道你累了。往后的事,你不用牵挂。
周瑜闻言,本已干涸的双目重又噙满了泪水。众人见状,皆悲从中来,痛心疾首。
小乔自二八之年嫁与时年二十四岁的周瑜,夫妻二人相知相爱十一年,琴瑟相和,举案齐眉。周瑜所给予她的,除了温柔的情爱、富足的生活,更有无微不至的关怀以及比隋珠和璧还要宝贵的尊重。当日孙策与周瑜攻破庐江城时,待字闺中的小乔便已听说了周郎的大名,知道他是一位足智多谋的青年将领。在府中初见周瑜时,她便完全被他风流俊朗的相貌和风度翩翩的举止所折服,婚后更是被他那侠骨柔肠的英雄之气深深吸引,从此之后,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男人。眼下,深爱周郎的她不忍他就这么走!她握住周瑜的手,口中不住唤着“夫君”,依依惜别之情化作串串泪珠,点点滴滴落在周瑜身旁。
周瑜的意识渐渐淡化,不能再回应小乔的呼唤。他的眼泪渐渐干了,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泪痕,只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他那长长的睫毛上。最后,他慢慢地阖上了眼睛,神情安详而泰然。
众人皆惊。孙权忙唤医官入内。
孙权用颤抖的声音问:公瑾可还在否?
医官沉痛地说道:大都督一息尚存,但恐……不过一刻了。
小乔闻言,难以自制地泪如雨下。孙权知道事情已不可逆转,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望着已陷入深度昏迷的周瑜,突然感到呼吸急促,顿生一股揪心窒息之感。他便令医官在房中待命,一个人到院中透气。
时已四更。孙权踱出屋门,院中寂静无人,只听见飒飒风声。无尽的压抑与痛楚纠集在心中,令他好不难受。倏然间,一道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只见天边一颗火红的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便陨落在深不可知的宇宙中。
孙权的头脑仿佛受到猛烈一击,他醒悟过来,急急往房里赶。还未踏进房门,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猛地一激灵,浑身冷汗直冒,整个人僵在原地。
禀主公,大都督方才已经过世了。
孙权忙近前看时,只见周瑜双目紧闭着,已停止了呼吸。小乔跪在床前,双手紧紧握住周瑜的手,伏在他身上痛哭不止。吕蒙不住高呼“大都督”,哭倒于地,悲痛欲绝。鲁肃亦跪拜于地,含泪望着周瑜的遗容,虽不似吕蒙那般大放悲声,却也真真是痛彻肺腑之状。
孙权神情恍惚,木然摆手,教那医官去了。他颓然瘫坐下来,双目失神地望着周瑜,在心中自言自语道:公瑾,你为何说走就走,连一刻也不能等等我?
鲁肃终于忍不住,仰天悲泣道:公瑾啊,你怎生就这么去了……
孙权喟然长叹:公瑾殡天,我东吴失一栋梁立柱啊!
小乔闻言,忙朝孙权俯身下跪:周郎蒙主公厚恩,生当鞠躬尽瘁以报主公,至死方休!
孙权见状,连忙扶起小乔:夫人不必多礼。公瑾一去,孤也失去了一位可敬的兄长啊!我这心中,有如万箭洞穿呐!此言未毕,鼻头一酸,已是热泪长流。
小乔垂泪道:能得主公此番情谊,妾身想,周郎此生无怨无悔!
孙权点点头,待凝住眼泪再看周瑜时,只见他僵直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尊无声无息的雕像。昔日,只要是他出现的地方,便弥漫着迷人的光彩。方才他还躺在这里与他回忆往昔,而此刻,他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唉,人的生命何其脆弱、何其短暂!无情的岁月会把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虽然余温未尽,但他的魂魄确实已经挣脱这肉身躯壳,远远地飞走了。只有那最后的笑容依然停留在那渐渐黯淡下去的双颊上,恰似凝固了一般。可再定睛一看,那笑意却又消失了,那张脸竟越看越狰狞可怖,半分美感都不剩了!
在孙权从一个幼稚孩童成为一方诸侯的过程中,与周瑜初见时的画面始终在他的脑中未曾褪色。尽管他在后来与周瑜的相处中找到了他的软肋,也知道周瑜并非无所不能的完人,而他最初那完美无瑕的形象也从未在自己的心中发生丝毫改变。即使在周瑜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时候,孙权也总会产生这样一种幻觉:仿佛这个躺在床上病容憔悴的人还是当年那个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白袍少年。这便令他对周瑜永远心怀一种温柔和煦的怜爱之情。若干年后,吴大帝垂垂老矣,能够推心置腹的人早早先他而去,陪他打天下的那批功臣名将已然所剩无几,久居深宫的他倍感高处不胜寒,年龄的日益增长也严重磨损了他的健康。东吴帝国后继无人,内忧外患常常使他忧心忡忡,深感无奈。作为封建帝王的他渐渐变得杀伐果断,甚至凶狠残暴。为了维系帝国的统治,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大开杀戒,甚至就连亲生儿子都未能幸免于难。但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怀想起当年的周郎,他的心中依然能涌起那份奇妙的怜恤之情,使他那老态龙钟的脸庞上呈现出少年般怦然心动的表情,那本已疲惫不堪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清澈似水的光芒。
多年来,孙权百思不解:为何酷爱拳脚功夫、性情豪放不羁的兄长会与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结为异姓兄弟?那些目不识丁、只懂得在战场奋勇拼杀的大老粗何以难得兄长青睐呢?按理来说,他们的性情与兄长更为相似啊!或许这个周瑜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能让见过他面的人通通折服于他的魅力。见到周瑜的那一刻,孙权突然觉得像是兄长抢走了他的什么东西似的。这个未曾谋面的哥哥,竟如同早已在他心底了一般。可是论年龄,兄长和周瑜的生日仅相差两月,而周瑜只会把小七岁的他当弟弟看。他们既然已经义结金兰,仲谋是伯符的弟弟,自然也就是他的弟弟了。
从记事起到十八岁,孙权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本与兄长争。兄长武艺超群,亲和力强,善于结交天下英杰;而他则天性沉稳内敛,内心虽渴望朋友却不善交际,小小年纪便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作为家中次子,自从父亲死后,此生的使命就只剩下了辅佐兄长。至于兄长的挚友公瑾哥哥,他也只能在心底暗暗向往,不敢将自己的爱慕之情表露半分。令他羡慕甚至嫉妒的,是兄长与周瑜之间的情谊竟然超越了与自己的手足情谊!他有时恨周瑜抢走了兄长,有时又恨兄长牢牢占据了周瑜。兄长大发雷霆之怒时,周围一点火星都能引发火灾,就连他这个亲弟弟都不敢触那个霉头;众人劝谏不得,皆被灰头土脸地赶了出来;唯有周瑜进去晓以利害,用心安抚,兄长的怒火才渐渐平息,后两个人竟满面春风、一前一后地走出来。还有很多个深夜,他看见周瑜只身进入兄长帐中,两人或交谈或饮酒,而他只能独自与寂寞作伴,饮下苦涩的泪水。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兄长的橫死把他这个次子拉到了万众瞩目的台前,也把那悲痛欲绝的周瑜推到了他的面前。当他在兄长灵前看见眼中依然闪着泪光的周瑜率领众位武将毕恭毕敬地跪在自己面前、发誓要“生死无悔,永固江东”时,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征服的快感。从此,登临主位的他也学会了刚柔相济、恩威并施,如欲降服其人,必先征服其心。他会故意用激烈的言辞数落周瑜,看着他那原本平静泰然的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的心底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得意;他还会故意掣肘他的权力,倒不是担心他真的会造反,只是他必须要让他知道:是我孙权给了你在江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与此同时,他又赐给他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用华贵的衣袍把他的公瑾装扮得风采照人;当他向他俯首谢恩时,他又满面春风地将他扶起,嘴里说些自己与公瑾如何手足情深的话。他常想,娴熟地玩弄权术与谋略以制横旁人,尤其是心爱之人,为何会产生如此令人心醉神迷的感受?或许自己是真的爱上周郎那恭顺而又倔强的样子了。
眼下,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人带着他那与生俱来的清高和孤傲,带着他那一腔尚未实现的抱负,带着他对妻儿的深深眷恋,撒手人寰了。虽然彼此来往纠葛二十年,孙权对周瑜的感情早已变得十分复杂,一言不足以蔽之,而眼下他对周瑜只剩下了怜悯、痛心和遗憾。不知为何,他的脑中突然涌现出他少时流传甚广的那句民谣:曲有误,周郎顾。犹记那年江南百姓交口相传:庐江周异家公子周瑜拥有超群绝伦的琴艺,更兼“资质风流,仪容秀丽”,十里八乡的姑娘都渴望见之一面。孙权早在家乡时便听说,庐江的姑娘们哪怕只是在周瑜焚香抚琴时远远地望上一眼,都会欢喜得夜不能寐。
但周瑜也是常人,难逃生老病死的宿命。他病重时饱受疾病摧残,身上箭疮剧痛难忍,口吐鲜血不止,身旁将士见状无不落泪动容。医官们敬爱大都督,曾暗中议论,与其看他这样受罪,倒不如让他痛快些。但谁也不能真正这么做,只能遵从吴侯“无论如何也要救回大都督”的命令,从早到晚往他那虚脱的身体里灌药,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其实对周瑜来说,这样的续命毫无意义,痛苦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还更加剧了。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使他充满了绝望。到最后,他吐血时再也不会紧锁双眉、痛苦万分,反而是轻松愉快、如释重负的神态。他的眼窝一天天深陷下去,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油尽灯枯的他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虽正值壮年,头上却已白发丛生,面容也变得憔悴不堪,比他的实际年龄足足老了十岁。从这张病容上,你是断然无法猜想出他昔日雄姿英发的样子的。孙权不忍再观看周瑜的遗容,他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里等待他的身体发生变化。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冷、变形,他会痛不欲生。眼不见,心为净。唯有赶快逃离,才能将痛苦降到最低。
孙权方跌跌撞撞地走出屋门,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迎上了鲁肃的目光。鲁肃朝他行礼道:公瑾已去,望主公节哀。在下送主公回府罢。
孙权摇摇头道:子敬啊,你且留在这里,替孤好生安抚公瑾的夫人、幼子罢。如府中有甚么欠缺,循儿、胤儿有甚么需求,一应大小事皆不必禀报于孤,你可自行做主,钱款从侯府中拨付。丧仪之事,孤也交予你全权筹办。公瑾遗愿道丧礼不可太奢,然公瑾乃我东吴大都督,功高盖世,三军敬服。至于此间权衡定夺,你便自己掌握罢。
鲁肃神情肃然,朝孙权抱拳作揖道:在下领命。
孙权正欲起行,忽见两个黑影在院中梨树下闪动,伴随着阵阵哀声。走近看时,才发现是周循与周胤正哭作一团。那周胤已哭得涕泗滂沱,气噎喉干。周循见孙权正踉跄失魂朝这边而来,急忙拉了拉周胤的衣袖,领着弟弟朝孙权行叩首礼:主公……话音未落已是泪飞如雨。
孙权连忙将两个孩子扶起,将他们一左一右揽入怀中。他亲切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点点泪光在眼中闪烁:循儿,汝乃公瑾长子,当承乃父之风。公瑾英雄一世,冠绝当时,孤视之为手足膀臂,亦对汝等寄予厚望。
周循抬起头,用泪眼望向孙权:主公待父亲恩重如山,周循日后定当誓死效忠主公,不辱先父之名!
孙权闻言,稍感欣慰。他仔细端详周循:那白皙的脸蛋、清秀的眉眼、挺拔的身形以及他说话时那柔弱又坚定的神态,活脱脱一个小周瑜!再不过五六年,他便有他当年那么大了。时间过得很快的。
日后常领弟妹来侯府中,孤希望能时常见到你们。不经意间,孙权的言语中带上了平素说话时少有的温存。
那孩子点点头,哭得肝肠寸断。
这循儿,便是另一个公瑾罢。孙权情不自禁地将周循搂得更紧了。生怕稍一松手,他的公瑾便会随风而逝。
【尾声】
孙权回到吴侯府时天尚未大亮,夫人步练师已在府中等候。
孙权一见到步夫人,便长叹道:公瑾还是去了。
步夫人凄然道:妾已闻知了。大都督英年早逝,甚是可悲、可叹呐。
孙权流泪道:公瑾在时,孤恐其权位太重,屡屡猜忌于他。如今他撒手去了,孤感愧无地啊!
步夫人宽慰孙权道:以妾愚见,自兄公去后,君侯待大都督亲如手足,信赖有加,荣宠冠绝。至于君臣有别的难处,想必大都督定能体谅,君侯还应放宽心才是啊。说着轻轻握住了孙权的手。
孙权喟叹道:孤素来爱慕公瑾之盖世才华,然今日方见其博大胸襟。公瑾一片冰心,更使孤自惭形秽。孤与他相识廿年之久,却直到今日才彻底明白了他。
步夫人点头道:大都督为我江东大业殚精竭虑,用心良苦。想来兄公当年将君侯托付于公瑾,亦是看中其智略非凡,忠勇难得。
孙权慨然而叹道:吾兄有驱人之威、识人之明,与周公瑾交,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吾差之远甚!
步夫人道:君侯此言过谦矣!昔者君侯提领江东,时年未及弱冠。内忧外患,夙夜不安。然不过十年,我江东便君臣同心,击败强曹,兄公在天之灵必为君侯欣然而笑。若非君侯雄才伟略,锐意图治,纵有周公瑾、张子布、鲁子敬等人尽心辅佐,恐也无用。
孙权终于露出笑容:夫人一言,孤心少安。
步夫人微微笑道:君侯,来看看大虎罢。她领着孙权来到女儿床前。只见鲁班尚在甜甜的睡梦中,时不时露出天真的笑容。
女儿真是父亲的一剂良药。孙权看见爱女那甜美的睡容,心头阴霾稍有驱散。他俯下身,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儿,突然对步夫人道:夫人,孤想与你商量大虎的亲事。
步夫人不解道:大都督新丧,我江东上下无不为之伤怀。君侯如何倒想起女儿的婚事了?
孙权道:孤正是要把大虎许配给公瑾的长子周循。夫人想,公瑾在我江东地位甚高,今猝然而逝,身后留下寡妻孤儿无人照看,甚是可怜。他虽未曾托付,但孤身为人主,于情于理都应照顾。况此子受公瑾教养,知文达礼,颇有其父之风,孤心爱之久矣,其真乃吾之佳婿也!
步夫人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君侯圣明。周循乃将门之后,与我家大虎甚是相配。
公瑾啊,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的儿子叫我父亲,我的女儿也便是你的女儿。想到这里,孙权那悲痛的心中稍感安慰。
……
公瑾,我如今终于明白,原来阿哥是外刚内柔,而你却是外柔内刚,所以你们才会一见如故,生死相依。自他走后,你替他看到了照亮赤壁的漫天火光,望见了江东六郡的光明前景,见证了他那原本柔弱的权弟终于担起重任,成长为一方雄主。但是,一切刚刚走上正轨,你却要走了。我多想能够延长你的生命,留你在这世界上多陪陪我啊!我多么希望你能看到我称王称帝的那一天,我定然会让你出将入相,位极人臣,把人人艳羡的一切通通慷慨地送给你啊!我们再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那该多好啊!我想,若是我的女儿嫁到你家,你也一定会待她好的!唉,可你实在太累了,还未见白头便匆匆离去。你就像一颗流星,虽曾耀眼地绽放过、绚烂过,却只在天空中停留短暂的一瞬便倏然陨落。你虽神色安详,心意却那么决绝,给我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心痛和遗憾!在我看来,你追了阿哥十年,如今总算是追上他了。此刻的你,应该已经找到他、与他快乐地团聚了罢!向他提起我的时候,你大概也是欣慰的罢!
公瑾,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人这一生或长或短,终会结束的。谁先走谁后走,终要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的。到了离开的那一天,我想自己不会恐惧,亦不会痛苦。因为这一世的终结乃是下一世的开端,我与你的缘份永远不会了断。我只是心怀一个愿望,那便是还能在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春日遇见你。如果是别的场景,便配不上那么美好的你了。
我喜欢你的长相,从第一眼见你就深深地喜欢了。忘了告诉你,我还很喜欢你的名字。握瑾怀瑜。每每念起,都感到唇齿噙香。
下一世,若我们不再是主臣,那便做一回纯粹的兄弟罢。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因为忧心军务而锁紧双眉,再也不愿看到你在战场上因为身先士卒一马当先而被无情的刀剑所伤,更不忍看到你因为身中毒箭而把腹中鲜血吐干,早早便损害了容貌、耗尽了生命。我想你能如愿成为一位仙风道骨的琴师,终日以高士为友,与瑶琴为伴,云游四方,寄情山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永远笑意清澈,永远风姿潇洒。只是,你要记得教我抚琴,千万不要忘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