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
他一头倒在床上。疲惫的身体,终于在此刻得到喘息的机会。
他面朝下,把头埋在了被子里,像趴在雪地上,把脸陷在雪里那样。他喘着气,呼出的气息让他慢慢摆脱了刚在外面经历的寒冷。
风穿过房屋,在檐下呜咽着。晴朗的夜晚,还没圆满的月亮散发着光辉。冬天的月光,格外明亮格外冷清,正好照在他的床上,他现在正趴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进入一个毫无杂念的虚空世界。实际上,紧张了一整天的精神,回到这个虽然狭小但暂且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达到这种放松的状态是很自然的。他感到一丝欣慰。至少今晚,他不用再为漂泊而忧愁。
安静的空气滋生着瞌睡。渐渐地,他的意识游离于睡眠和清醒之间,他觉得他就要睡着了,但他还能清楚地感知到一切。这种似睡非睡,如同飘在云端一样的轻柔感,令他感到舒服。
于是,他的思维也像飘在空中,开始了畅游。他脑子里想起了许多事情,当然,那也可能是他梦到的。不论如何,他都沉浸在这种天旋地转的状态中,任由河水流淌,随波泛舟。
二、她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列火车上,怪不得刚才他觉得摇摇晃晃的,有种从高空落下的晕眩感。车上挤满了人,过道和车厢连接处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这是春运吧?”他默默想到。
对于那些站着的人们,他实在是幸运的,起码他还有个座位可以坐。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因为拥挤和闷热而扭曲纠结,他在庆幸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舒服。情绪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对他这么一位敏感的人,别人此刻的难受仿佛落在了他身上一样。
就在他扭着自己的身体来驱散那种不适时,他的左手打到了一位旁边的乘客。
“对不起对不起!”他在接触的那一霎,就转过头对着那个人道歉了。
那是一个女孩子,她抬起头,睁开眼睛,笑着回了句:“没事的。”看样子她刚才也睡着了。
那个女孩把脸扭了过去,托着下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他有机会可以打量她了。她不算漂亮,但是皮肤白净,眼睛很大很亮,坚挺的鼻梁让她的侧面看起来像希腊雕塑那样立体。他看着她微翘的嘴唇一张一合,突然有了一种口渴感,不禁用舌头抿了抿自己的嘴。他多想是抿在那可爱的唇上啊!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理在发生着变化,他不清楚那是爱情或性欲,他不过是喜欢她的面庞。一个女孩子有着美丽的眼睛和立体的五官,很容易让他产生美感。他怀着欣赏美的心态在观察她。
“她可真好看啊。”他嘴里小声地嘀咕着。当他发现这句心中的想法发出声后,他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一样,羞愧难当,赶忙摆过头去。他害怕被她听到,被旁人听到,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丢人和罪恶的事。可他的脸在发烫,眼神慌张不定。
当他看到周围的人若无其事的表情,看到只有在等待时才有的平静而枯燥的表情,他内心的波澜也慢慢平息了。他的眼睛虽然盯着那位坐在地上、一身农民工打扮的的中年人的脚,但他脑子里全在回想她的微笑。人真是有意思,眼前的事物有时仅仅是所呈现的图像,可心里,那双隐藏的眼睛看到的是另外一番景象。他还想再看着她,最好是能再次看到她的笑。于是,他自觉又不自觉地扭过了脸。
他在担心会和她有目光交汇,但后来发现她已经趴在小茶桌上了。他感到一丝失望。他只能盯着她乌黑的头发,看着那孤独的翘起的马尾。但这也让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目光任意游弋在她身上。当他看到她细长雪白的脖子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变态偷窥狂。“好像人都有这种欲望。”他低下头,不再看她。他忏悔起来,他觉得即使别人没有发现,但这种大胆无礼的行为对她来说,不能说不是侮辱。可他还是忍不住向她瞥了一眼。
人明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有时是身不由己的,原来我们背后都被看不见的情感丝线
控制着。美或爱的诱惑真是强大啊。当然,也有些人只是借着它的旗号。
三、根
突然,前面车厢瞬间阴暗下来,一刹那间,黑暗如同幕布一样遮住了整个列车。他向窗外看去,只有漆黑一片,平原和村庄都没有了,他反应过来,火车进入了隧道。
众多乘客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隧道而有所反应,大多还是一脸枯燥疲惫地正视前方,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反倒是兴奋起来,一个观察她的好机会来了。车厢内还有微弱的灯,正是此刻的光线,既可以让他看到她,又可以轻易地躲避发现。想到这,他的嘴角竟浮现一抹浅笑。事后他觉得,他的窃喜让他显得猥琐狡黠。
就当他像鉴宝专家鉴定文物似的盯着她看时,车厢哗啦一下,回复了光明,如同雨过天晴那样,一切又都明朗起来。他心里正埋怨这么短的隧道时,那个女孩子也抬起了头,正坐了起来。她应该也感觉到了光明到来的那一瞬。
也正是这措手不及的转折,那个女孩子一个扭头,他和她便互相投影在彼此的眼睛。像湖中皎月,中靶箭矢,四目相对。他张开了嘴,不止是猝不及防和紧张,更多的是他看到了令他神魂颠倒的明亮如珠的眼睛。那一刻,他觉得时间停止了,自己成为了一件雕塑,他永远沉睡在那清澈的湖底。
女孩子当然也意识到了,一个男人能呆若木鸡地痴痴地盯着她,显然是被自己的美丽折服了。她有些欣喜。但是一直被陌生人盯着,总会有些不好意思。她为眼前的冒着傻气的男生感到可笑,同时害羞地低下头,稍稍侧过目光,对他说:“怎么了吗?由什么事吗?”
他看到了她在笑,那笑是被她极力克制的。也正是这含羞克制的微笑,更显得女人娇媚可爱。她的问话仿佛来自遥远的山间进入了他的耳朵。他更想不到她居然说话了,他明显感觉到一股股滚烫的血液自下向上涌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总不能告诉她“我一直在欣赏你”吧?他努力地让自己想出巧妙的回答,但血液全部都停滞在脸上了,脑子的反应明显慢了许多。他仓皇地说:“啊没什么,我看到你刚才睡着了。”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这不正告诉了对方自己在看她吗?但是,他最后一句还有点转移话题的作用,也算稍减尴尬吧。
她见到他慌乱的样子,心里又得意起来。女人看到男人因为自己而害羞从而表现出笨拙的样子,好像都会很开心,觉得自己俘获了男人一般。她笑了笑,“没睡着,车开得动静太大了,就趴了一会。”
他笑了,因为他看到了荡漾在她脸庞的笑。他很想说“如果你趴着不舒服,就靠在我肩上吧”,但是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这样说话太轻浮、太挑逗了。为了能让话题延续,他打算盘问下她,也算做个了解。正当他要开口问她哪里人时,女方反倒先张嘴了,“你哪站下啊?”
他被抢先一步,一时语塞。更要命的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会出现在火车上。女孩儿看到他再次支支吾吾,以为他又因为自己的魅力出了神,于是笑了起来,“你不会连自己要去哪儿都不知道吧?”
是啊,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傻子,可是他很无辜,他真的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为了能糊弄这一问题,他随口说了句“我要去Z城”。他爸妈住在Z城。
“你是Z城人啊?”女孩儿不笑了,安静地看着他。
他发现成功应付过了这个问题,长出一口气。“其实也不算是,只是我在那里长大,我爸妈住在那里。”这下,他放松了许多,毕竟是自己再了解不过的话题了。
“那你是哪儿人啊,老家在哪儿啊?”她再次追问到,好像要从地域上找到和他的共同点,或是可以聊下去的切入点。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哪里人。”他显得有些羞愧。
“你再这样绕弯子说话就不理你了,你这人真墨迹!”女孩子有点生气了,嘟着嘴不耐烦地说。
他看到她些许不高兴了,甚至不再和他说话了,他很慌张。他可不想错失和她说话的机会。于是,他着急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这么说,实在是我对自己的身份归属也常常迷惑。我的妈妈是X乡人,我的爸爸是T镇人,但是他们在Z城生下了我,我在Z城长大,我到底是哪里人我也搞不清楚。”
“你真笨,这当然是按着爸爸的祖籍算了,你是T镇人啊。”她眨着眼说。
“按着现在男权社会的说法,我确实应该算是T镇人。但是,我长了这么大,没回过几次T城,我对那里没有一点感情。我的爸妈当初在Z城同一个工厂工作,年少的他们相识相爱,但各自都受到了家里的反对。于是他们做出了大胆的决定,默默地结婚,默默地生下了我。我的奶奶后来知道他有孙子了,也没有过来看过我们一家,直到我三岁,我爸妈才领我回去见到了奶奶。我常常看到、也听到别人从小如何被爷爷奶奶疼爱,而我没有多少感受。等我上学了,也在春节偶尔回去过几次,可我从来没有对奶奶和T城有太多感情。或许是我太自私了,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奶奶的爱。所以,我不太认可自己是T镇人。”
“啊,这样啊。”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爷爷奶奶抱着喂饭吃,长大了给零花钱,接送上学,她觉得他确实少了一份爱,有些可怜,于是眼神有些黯淡,语气也饱含同情和失落。女人生来敏感温柔,悲悯之心因为母性而更容易触动。她便顺着他的话说:“那你这样就随你妈妈就好了,你是X乡人。”
其实,他完全捕捉到了她面部的阴晴变化,听出了略显伤感的口吻。他并没有因为刚才的话题而不开心,他早就对此没什么感觉了。但是,他看到她的在意和体贴,心里反倒美滋滋的。
“别说,我还真愿意承认自己是X乡人。不仅仅是我更爱我妈妈,更重要的是我姥姥家那边对我特别好,我去那儿的次数要远多于去奶奶家。”
“嗯,那你就是X乡人了。”她听出他话中上扬的情绪,以为他摆脱了悲伤,也就连忙附和。殊不知他到底因为什么高兴呢?
“我的妈妈是姥姥最小的女儿,自然最受疼爱。我的姥姥知道了我的降生,连夜做了三床被子,然后带着三百块钱来看我了。我家的相册里有一张我和妈妈、姥姥的合影,那是我一岁时去影楼照的。我的姥姥姥爷喜欢我,我也就老回X乡玩儿。他们对我真的好,我舅舅和我姨都是。但是,他们对我再怎么好,长大了我才发觉,我终究只是外姓人。我在那里没有家,永远都是借住在亲戚家。虽然他们对我很好,但是我不是那里人,我只是外甥。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在姥姥家的那个家族体系里到底不是他们的本家人。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好,我也很感激,可我总有种做客的感觉。所以,我很想是X乡人,但好像又不能是X乡人,X乡并不承认我。”
她没想到,他又说了一段略带灰色的话,她又开始同情起这个可怜人儿了。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了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背后可以有着如此复杂的隐情。生活往往如此,这在她的未来会逐渐体悟到的。可是此时此刻,她搞不懂的是眼前这个男孩。她也不知道他算哪里人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中瞬间再次闪亮起来,“你的户口在哪儿你就是哪里人!”她为她的机智感到兴奋,竟然挥起了手,就差从座位上跳起来了。按她这么说,当然也是按着国家户籍管理制度来说,他确实是Z城人。但是,他心里想了想,还是不满意,皱了皱眉。
“可我也不曾觉得自己是Z城人。我出生时,是跟着我妈的户口。因为我爸家里并不同意和认可他们的婚事,有了我也是偷偷摸摸的。我爸妈都是农村人,于是,我们三个农村人在Z城住了下来,一住就住到了现在。我们家还是保留着农村的生活习惯,当然了主要还是生活水平无法达到城市那样。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农村人的后代,即使我出生在都市,也不过是接受了那里的教育。哦对了,上小学的时候,全班就我一个外地学生,于是,每次新学期缴学费时,我都要被老师单独告知,还要缴一份借读费。从那时,我慢慢知道我并不是这个城市的,于是我要为利用它的资源而额外付费。但我觉得学习是不分高低贵贱,亲疏内外的。可是,小学毕业,我因为不是本地人,无法分配到邻近的师范性初中,只能去一所名气不是很好的普通学校。也是从那起,我和我童年就认识的小伙伴就再也没有了联系。到了初三,因为我是外地生,不能报考一档高中,而我的成绩又名列前茅,我爸妈为了能给我好的机会,于是请了工厂老总吃饭,走了后门才把我落在了他们单位的集体户上。于是,我才有机会考上了Z城最好的高中。这一路走来,废了太多功夫,比其他人多付出了很多,我才拿到别人生来就有的。我心里并不喜欢Z城,我不是Z城人,只因为我爸妈在那里,而我们也只是暂住。”
他在最后的一声叹气,让她觉得他经历了很多世故风霜,他说出的话完全不符合他的年轻气质,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少年老成。
就在她沉思回味时,他又开口了:“但人总要有个归属吧。不然就像你问我是哪里人,而我无法回答一样,太可笑了这也。我勉为其难地承认自己是Z城人吧,如果将来我爸妈去了A城,那我就又是A城人了。他们在哪儿,我就是哪儿人吧。”
“嗯,你这么说有道理,父母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这我同意。”她为他的最后一句释然了。
四、缘
其实,他在说话时就预感到沉重的内容会影响到她,事实上他也盯着她发现了她的情绪波动。他只是想让她了解他,并无意带来不舒服的感受。于是,他打算撇开自己,探索一下她了。
“说了这么多我,也该问问你了。你是哪儿人啊?”
“我啊,我是W城人。”她眼睛注视着前方,双手交叉搓揉着放在双腿上。
“呀,我去过哎。那里很美很漂亮,临着长江。”他很激动,好像遇到了同乡(谁会是他的同乡呢?)。其实,两个陌生人发觉生命中有相似重叠的部分,就会生成亲切感,更别提他有意于她了。
“是吗,你来玩儿过啊!我就觉得那里夏天太热了,其他都好。”她也活跃起来,像盼了一天终于可以去户外溜弯儿的小狗。
“我去过不止一次两次呢。”他很得意,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我去过三次!”
她一个没注意,被他这冷幽默袭击了,像冬天寒风中一阵从头到脚的寒意,电流般刺激到她笑了起来。“这么个’不止一次两次’啊?”他俩一起笑了起来。
“那你干吗来W城啊?”她的脸上、语气中还荡漾着欢乐的涟漪。
“第一次是旅游,想看看长江,逛逛名胜古迹,吃点美食小吃。去了一次,发现这个城市真不错,街道干净,树多湖多,环境很好,可能是我处于旅游状态,觉得它的生活节奏缓慢舒适,就想住在那里了。于是,第二次我就抱着找工作的目的去了。”
“结果呢?”她听得很认真,着急地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
“哎,我去的那几天真不凑巧,下起了雨。”
“对,W城是老下雨,一下还好几天。”
“对啊,雨太大了,我打着伞也还是淋湿了。”
“你真可怜。不过你是没听过那首歌——夏季到W来看海。”说完,她自己噗嗤笑了。
他看到她甜美自然的笑,微微露出的雪白的虎牙,两弯月牙的眼睛,也痴痴地笑起来。女人是很会“察言观色”的,她听得出来,分辨得出来——他的笑并不是为一句俏皮话,他的傻笑里充满了太多的糖分和春天的气息。她再次美滋滋地红了脸。
“然后呢?”
“然后?然后W城真的给我浇了盆冷水,要么工作面试没有通过,要么就是我对给出的薪资待遇不满意。总之,抢滩登陆战失败了。我也就只好告别W城了。”
“哎呀,好可惜啊。”她语气轻柔起来。
“是啊,我和W城或许也就一面之缘吧。”
“是三面之缘。”她纠正道。
“对啊,和它的三面之缘才换来和你的一面之缘,我真是幸运啊。”他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再一个冷不防的袭击,这次轮到她紧张起来。她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身体像受到一阵强劲的风冲击一样,竟打起颤来。这算告白吗?这么深情暧昧的话,让她感到甜蜜和兴奋。她一面为此陶醉着,一面又担心这是男人常来讨好女人的油腔滑调。可和他聊了这么多,觉得他不像那种玩弄感情的花花公子。女人在爱情真正到来之前,都是保守观望的。但是一旦投入,她们比谁都要坚定,甚至献出自身的所有。
此刻的他呢?他在说出那句看似轻佻的话后,有些心虚。他是真心的,是不含虚伪调戏的。只是,他没想到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他担心她会生气,会为这大胆露骨的言语而误会他的为人。只是,他不再像和她说第一句话那样紧张了,因为他总算把想说的说出来了。尽管这有些不负责任,暗生的情愫表达出来后,告白者是爽快解脱了,貌似把接下来的都丢给了另一方解决。当然,告白者也在焦急地期待着。
两人沉默的时间不长,但都觉得时间缓慢地、十分缓慢地在自己皮肤上爬行着、啮噬着。终于女孩子开口了,“你只希望是一面之缘吗?”显然,她在等待一个确切的、明晰的答案。
他低下了头,双拳紧握着,在跟谁较着劲。他才意识到,他自以为的坚定在她的一个问题下,竟薄如纸张,风吹即破。他灵魂中自卑的诗人特质觉醒了。
他想认识她,想和她恋爱,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他对和她在一起的愉悦感求之不得。可是,可是,可是。他把头低得更深了。他面貌并不出众,甚至有些丑陋。他家境并不好,是个在外打拼的穷小子。他不是追求一见钟情的罗曼蒂克的人,他享受得是细水长流的永久,说白了,他认定的感情是要相伴一辈子的,就像他的父母那样。但就是这么槽糕的他,是无法给她未来的,他觉得配不上她,他觉得他总要失去她。
他深深感受到了乏力。他想象到一幅画面——瘦骨嶙峋的自己正在奋力扛举着不断加重的命运,他明显感到体力不支即将倒下,可是他心有不甘,他多想能克服这一切悬殊的差距啊。其实,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可有时太负责任会害了自己的。
他在羞愧,他在痛苦,他在矛盾,他在被自己和另一个自己拉扯着,扭曲变了形。他在这懦弱无助的时刻,想到了自己的爸妈。瞬间,灰暗的眼睛重新焕发光芒,失落的头颅重新高昂扬起。他内心晴朗起来,一缕阳光消散所有的阴霾。面对爱情,面对未来生活,做一个真正的坚定如山的男人,行动要配得上内心中真挚的热爱。
“我想和你天长长、地久久,永远在一起。”他含着热泪,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从来她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而这次等待让她仿佛数算了一个世纪的日子。终于,她惊讶地看到他夸张的反应,她如愿得到想要的答复,她满足地笑起来,“在一起就在一起,哭什么啊?不像样子。”她娇嗔责怪起来。她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斗争。
被她一说,他才发觉自己的窘态,赶忙拿手擦掉了噙着的泪。“风太大了,吹的。”他掩饰道。
“火车上哪儿来的风啊?”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五、夜
风确实大了起来,尤其到了没人的后半夜,愈发猖獗放肆。高速的气流穿过门缝、窗户缝,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喊,给黑夜增加了几分恐怖和悲伤。
正是门框发出的频繁又巨大的碰撞声,惊醒了他。他睁开了眼,惊讶于刚才居然睡着了。他并没有着急起来,还是趴着,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刚才做的梦。在梦里,他遇到了旧相识,这令他留恋起来。
他对于梦到了哪里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于是他像复习课文一样,将残存的对梦的记忆一帧帧倒退回顾。他是如何遇到她,和她发生了怎样的对话,以及最关键的告白,这些场景他反复咀嚼了好几遍,好像这并不是他随便梦到的,倒像是他提前设计好的一样。可是告白之后发生了什么呢?他很想知道,但是梦到了这里就断了。他觉得是他忘记了,于是竟然自己顺着梦的发展幻想接下来的内容了。
如果说刚才是做梦,那现在的他就是白日做梦了,虽然此刻是凌晨三点钟了。他对于接下来的故事想了好几个不同版本,觉得都可能是刚才梦到的。他的执念和神经质,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没有结尾的遗憾。
他嘴里一直反复着:“后来我俩怎么了?最后到底怎么了?”他再一次痛苦起来,他越想抓住的东西,此刻流失得越快,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茫茫一片,雪泥鸿爪都没剩下。
他有点想哭,眼睛和心底都酸酸的。他莫名地感到委屈,那些在现实中失去的,好不容易可以在梦中找回,却都扑了空。他想起他第三次离开W城,在车站的月台和她吻别后,彼此就再也没了联系。
原来一切都是似曾相识,都是无头无尾的缘分。
冬天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