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最优秀的小说其实是寓言小说,或者说,优秀的小说都具有寓言的性质。寓言小说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它凌驾于日常琐细之上,却不乏精巧的构思和精致的细节,用具象演绎抽象,讲述人性的幽微和万物永恒的规律。它的终极指向应是宗教和哲学,因此无所谓过时。
罗尔德·达尔的《女巫》就是这样一部寓言小说,尽管许多人常把它当作童话来读。
小说以一个小男孩的视角展开,男孩的父母是旅居在英国的挪威人,带他回挪威度假途中遇车祸双亡,然后由姥姥接管抚养。
这段历史很像是罗尔德·达尔的自传,因为他的父母就是挪威人。
自从小男孩被姥姥接管后,画风突变。
姥姥一直在长篇大论地给他讲如何在人群中识别女巫,比如,女巫们有粉红色贝壳型大鼻孔,流淡蓝色口水;她们通常戴假发套和帽子,是为了掩盖秃头和头上发痒溃烂的红斑,戴手套是为了掩饰尖利的长指甲,穿长筒袜和方头高跟鞋则是为了掩饰没有趾甲盖的脚;她们有一张皱纹斑驳的可怕面孔,却每天用漂亮的面具遮挡,那面具制作得天衣无缝,以至于人们根本识别不出那是面具等等。
而她们终其一生的唯一目标就是——吃掉所有孩子或者把他们变成老鼠。
总之,听来细思极恐,就连读者也觉得这个姥姥真讨厌,为何要对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孩子讲这些乏味又虐心的事情?而且她的语调永远是那么冷静,诡异,偏执,不容置疑,仿佛是一个洞悉一切秘密的圣人。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喜欢一边说一边抽雪茄,还不时用手杖指指点点。
这个姥姥和我们想象中温暖慈祥的姥姥形象大相径庭,简直没有一点姥姥的样子,甚至让人怀疑,也许她就是个巫婆——不然为何对巫婆的事如此熟悉?
小男孩虽然没有像读者一样认为他姥姥就是巫婆,但也本能地质疑她所说的一切,觉得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女巫,即使有也不可能是她说的那个样子,姥姥纯粹是在胡说八道。
直到有一天,姥姥带着小男孩住到了伦敦的豪华酒店里,小男孩偷偷养了两只宠物小仓鼠,为了不被酒店经理发现,他尾随小仓鼠走进了一个豪华大厅,在一个廊柱背后亲眼目睹了女巫之王和众臣们的盛会,才明白这是由一个女巫及其拥趸们建立的女巫王国。这里充斥着黑暗专制、独裁暴戾、阴谋诡计、讨好谄媚、奴颜婢膝和绝对服从。
如果有谁胆敢违抗命令拒绝效忠,女巫大王就会给她强行吃一种“86号变鼠药”,让她在瞬间变成老鼠。
但她们却有一个非常高大上伟光正的招牌——号称“防止虐待儿童皇家协会”,这些人全都是体面温和,有身份有地位有教养的皇家协会的太太小姐,女巫大王自然就是她们的会长。而这个酒店也有一个绝顶讽刺的名字叫“阳光苑”。
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姥姥说的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姥姥之前曾说过,小孩身上有狗屎味儿,女巫会根据他们身上散发的臭气泡把他们闻出来,但如果不常洗澡的话就会在皮肤上形成一层保护膜,一般不易被闻出来。
此时这个小男孩唯一可以祈祷的就是,自己不喜欢洗澡,也许不会被闻出来吧。
可最终令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就在她们会议结束准备离开之际,小男孩被后面离他最近的那个女巫闻了出来。于是就在那个豪华大厅,当着众女巫的面,他被女巫大王用“86号变鼠药”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小老鼠!
直到此时,聪明的读者大概才多少看出点门道——它可能不是一部简单的儿童小说,而更像是一个关于人类、社会、国家、制度的寓言。
姥姥象征着智者或知识分子——那些在残酷世界里保持清醒的人,他们永远以揭示真相,传播常识为己任,雪茄和手杖其实便是他们身份的隐喻。
而小男孩则是试图探索这个世界真相的我们自己。“女巫吃小孩”象征着统治者唯一的目的便是欺骗和控制民众,让他们永远生活在无知蒙昧当中,像老鼠一样习惯黑暗和没有尊严的生活。
“车祸”想要告诉人们的也许是——父母只能给予你生命,剩下的路要自己走。而“拒绝洗澡”更像是“拒绝洗脑”。
当小男孩变成老鼠之后,他很快遇见了和自己一样遭遇的另一只老鼠——男孩布鲁诺·詹金斯。
他带着布鲁诺·詹金斯溜回姥姥的房间,把他的遭遇以及所见所闻向姥姥和盘托出。
但当姥姥去找布鲁诺·詹金斯的父母交涉时,却遭到了他们的斥责——他们压根儿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变成老鼠,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们情愿相信他只是因为贪玩暂时找不到了。并告诫姥姥不要多管闲事。
读到这里,我们突然明白,说出真相本就不易,而接受真相则更难,因为就连像布鲁诺·詹金斯的父母那样的受害者和当事人,有时都不愿面对真相,因为对他们来说,虚无的面子比真相更重要。
而布鲁诺·詹金斯自己也不愿说出真相,因为他压根儿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老鼠,而且似乎还体会到了做老鼠的种种好处——不用再上学,还可以躲在篮子里吃香蕉,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生活吗?
布鲁诺·詹金斯和他的父母不就是生活中我们熟悉的大多数人吗?如果布鲁诺·詹金斯代表了懒惰、贪吃,那么他的父母则代表了愚蠢、傲慢、虚荣。
这就是庸众,从来如此。
男孩虽然变成了老鼠,但他并不是真正的老鼠,因为他还有脑子,有心,还可以说话,因此,他其实是一个具有老鼠形体和人的思维的“老鼠人”。这同时告诉我们,只要会思考,身体的形式便不再重要。
接下来,男孩和姥姥制定出一个试图粉碎女巫阴谋的完美计划——利用“老鼠人”的身份便利,去女巫大王的房间把“86号变鼠药”偷出来,再乘她们在“阳光苑”花园举行晚宴之机潜入厨房,把药撒到女巫们的汤里,让她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秒变老鼠,从而揭穿她们的阴谋。
姥姥先把“老鼠人”男孩用毛线吊到女巫的房间,男孩顺利拿到了“变鼠药”,然后再把他和布鲁诺·詹金斯藏到一只篮子里,用一块布盖着,带到了“阳光苑”酒店花园里,装作和女巫们一同用餐的客人,以协助“老鼠人”男孩的行动。
谢天谢地!一切如愿进行,但就在“老鼠人”男孩把药撒进汤里准备逃走时,却被一个胖厨师发现了,胖厨师挥起厨刀,手起刀落,“老鼠人”男孩的尾巴瞬间被砍掉一截。幸亏他反应敏捷迅速钻进了胖厨师的裤腿里,才算是逃过一劫,总算是安全返回了。
这时误食了“86号变鼠药“的女巫大王和女巫们正在收缩,长毛,瞬间变成了一群老鼠!阴谋终于告破,此时布鲁诺·詹金斯也从篮子里跳出来向父母陈述他的遭遇,他的父母终于相信了他变成老鼠的事实。
故事写到这里其实完全可以结束了,但罗尔德·达尔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又让姥姥和男孩回到了挪威。
这一次,他们发现掌管控制全世界女巫的女巫头子原来就住在挪威的城堡里!——那才是她真正的老巢,因此城堡里鼠患成灾。
即使她们吃了“86号变鼠药”,也只是披着老鼠皮的狡猾女巫,老鼠夹对她们来说是根本没有用的。而且,女巫头子同样有一个体面的身份——仁慈的女男爵,最喜欢的事竟然是大量捐款做慈善。
怎么办呢?
姥姥和男孩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城堡里放猫!
猫其实就是制度和法律的象征,只有建立了健全的制度,鼠患才能彻底消灭。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相比之下,《女巫》里的“孩子”则更具有力量感,他不是被救的对象,而是化身为这个世界的拯救者,与姥姥一起,用勇气和智慧,最终将邪恶的女巫世界彻底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