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墨望山
前些日子去超市购物,无意中看到有大而漂亮的柿子卖。虽然价格高地离谱,我还是买了几颗 ——这是我自小就馋的一种水果呢!
柿,又称林柿,其果富含维生素A、C、胡萝卜素、烟碱酸及多种矿物质,并含有其他水果所没有的水溶性纤维“果胶”,可以帮助身体新陈代谢及肠胃运动,味美且有营养。而成熟的柿肉软味甜水茂,其肉、蒂、叶、皮、根、柿饼、柿霜皆可入药。其果甘、寒,润肺生津,降压止血,可用于肺燥咳嗽、喉咙干痛、肠胃出血、高血压等病症;其根苦、涩、凉,清热凉血,可用于治疗吐血、痔疮出血、血痢等;其叶苦、酸、涩凉,用于降压乃是良药。柿树浑身是宝,可称宝树。
但柿因其性寒凉,其食禁却多。柿不宜与鱼、虾、蟹、酒同食,会引起胃痛、消化不良、腹泻;不可空腹食用;糖尿病者不宜服用;柿子皮也不宜食用。如此之柿,其色张扬,其味甘美,其性鲜明,让人用之难忘。
我家祖宅侧墙旁土地庙后的大柿树,便是如此。历经无数岁月的风霜雪雨,她就那么屹立着,静默地看着身旁这小山村斗转星移,人事变迁;又仿佛一位慈蔼的守护神,守护着我们的成长。
现在想来,那柿种应当是七月早,原产洛阳,色橙黄,皮薄软,果多汁,味甜,每年阴历七八月间开始成熟,是柿树中较为早熟的品种。那树相当有年岁了,树围约有几人合抱那么粗,树皮嶙峋,老枝陡峭,树干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盘如虬龙,刚健稳重,春日的微风是吹不动她的,初夏的暴雨也只能为她洗刷身体,冬日里的大雪也不奈之何。
自晚春开始,果子就慢慢露头了。浓绿的叶子遮天蔽日,小小的青果就藏在树荫之中,带着细绒,如同豆蔻少女,娇羞不胜,不细看是找不出的。每到阴历六七月,之前还青黄的果子如同即将成熟的胎儿一般,陡然长大。到了八月,熟透的果子挂在枝头,沈甸甸地,压得枝子都弯了下来。果子颜色也从带着灰白的青涩变为耀眼的橘黄,眼见着果肉的浓色开始通透出来,果皮从硬如磐石逐渐变得稀软,放在手心之中,都要极小心:那样的果子一碰就破,沙甜亮橘的的果肉缓缓流出来,沾染得满脸满手都是,又甜沁入心,真真好吃极了。
那时的柿树最美,满树的果子金灿灿的,你挤着我,我推着你,热闹极了。从下向上望去,细碎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叶子,照在无数红橙色的果子上,让它们几乎透明,有种直击灵魂的美。
带着这种美,她矗立在土地庙后,与侧墙内的孩童两两相望,互通有无,安静而沉默。我那时大约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上蹿下跳的时候,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顺着墙头爬上树,一层一层地向上攀登,寻找到最高的粗枝,骑在上面远眺。
远处是层叠的群山,鸦青的山脉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连绵起伏,藏在蒸腾的雾气之中,时隐时现。仲夏的清晨,风中带着露水的味道,和着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初升的太阳隐藏在天边的云层后,但夺目的金色已经透过云层铺满天空和大地,近处的山村也被映照地烁烁发光,仿佛陶潜笔下的桃花源,不着一缕尘埃。
这时少年的心是安宁的,整个天地是寂静的,但又是充满活力。人还安睡着,但世界已经醒来。树上的松鼠在身边跳来跳去、树下偶尔窜过一只早起的野兔儿,一群又一群的飞鸟剪过青空,公鸡的打鸣儿此起彼伏。
慢慢地,婴儿的啼哭声响起了,狗儿的叫声响起了,处处炊烟渐起。小山村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少年还没来得及叹气,就会听到一个严肃地声音响起:“怎地又爬恁高!”
透过浓密的树叶,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妪站在树下,比之中原普通的乡妇,身材略显高大。她身形笔直,面容素谨,姿态端庄,那便是我的祖母了。
在我有些模糊的记忆中,祖母勤劳、能干而得体,但是很少笑。大约因为丈夫常年工作在外,自己需得困守山村独立抚养五个孩子,生活的重担让她习惯于独立而坚强,又倔强而独断。
母亲曾告诉我一件往事。祖父祖母曾因为我叔父的工作问题大吵过一架。大约是因为叔父毕业要开始找工作,祖母希望祖父将这个最小的儿子带到省城去,却被一辈子不肯沾国家一点便宜的祖父断然拒绝。说到底,祖母不过是一个母亲,独立抚养五个孩子,其中长子、次子、三子都没有让祖父做过什么,唯独小儿子,她最是放心不下。在她看来,因为祖父的工作原因,从来没有提过任何要求,而这点小小的要求还被拒绝,孰能忍乎?而在祖父这个一辈子为国家、为人民而劳作的老革命看来,这样的要求,连想想都是错误的。
祖父母的结合,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间一直相敬如宾,很少起争执,故而这次争吵,全家震动。但这件事过去没多久,祖父便于工作中突然离世,叔父的工作、夫妻间的争执,很快便成为了过去,成为漂浮在太行山中的浮光掠影,只前些日子我偶尔问起,母亲这才恍惚记起,而此时,连祖母也已经过世多年了。
祖母这样的隐忍但刚烈的性格,对于孙子孙女们,其关怀也只能体现在行动里,而少见于词语之中。
“下来洗头。”她的话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不洗!”少年寸土不让,似乎这一头油乎乎的头发便是少年的阵地,不容有失。
“不洗不能吃饭。”
“不吃就不吃!”
祖孙二人谁也不肯让步,祖上骨头里的铁血气息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故事的结局当然是少年被揪着头发硬按着洗了头,哇哇乱叫之中带有少许哭腔,在整齐的院落回响,让满院子的兔儿们心惊肉跳——彼时改革的春风遍地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副产业,能干的祖母当然不甘人后,养了数百长毛兔。
这些兔子的结局如何我并不知晓,毕竟我也只是在暑假期间回乡偶居罢了。但我知道祖母不但养过长毛兔,还先后养过数百或上千只鸡、养过鸭子、近百头猪、羊,家里的田地种过西瓜、甜瓜、苹果、红枣、花生等一系列经济作物。六七十的老太太如此折腾,其结果如何不言而喻,但几个在外的儿子们无一能够劝阻——他们的母亲性格之坚毅,态度之坚决,他们是早就知晓的。
无论是饲养家禽,还是田中劳作,祖母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不过有一位常住家中的亲戚,我叫舅爷的,在祖父去世几年后,一直在家里帮忙。舅爷身材瘦小,但特别能吃苦,性格温和而有耐性,说话虽总是淡淡的,却很能说服人。舅爷是个有智慧的人,每当祖母操起扫把要抽我,只要他在家,总是能想到各种隐晦的方法,不着痕迹地解救我于水火之中;他也总能找到方法,平息祖母的怒火,让祖母安静下来;他也总带着我去后山打猎,去田里看瓜,对我宽容而照顾,因此自小我都很尊重他。
我依稀记得每日卯末,大约清晨六七点的样子,舅爷就起身了。干瘦的身躯在晨曦之中忙碌着,洒扫庭除,拌饲料,喂鸡鸭,铡干草,刷牛羊,然后下地干活儿,到日上三竿、太阳辣起来才回来。祖母是个讲究人,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家中又养着不少家禽牲畜,还有几十亩经济作物要劳作,很是辛苦。但祖母是个要强的性格,从来不喊累;舅爷也能干,他比祖母小着几岁,苦活儿累活儿抢着干。在我印象中,祖宅一向是干净清爽的。纵然儿子们的房间都空着,也都每天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偌大的院落中,各种草料、饲料码放整齐,上面严严实实地盖着塑料布遮风挡雨,虽然由于牲畜诸多,味道不佳,但任你什么时候进来,都不会有杂乱之感。
在两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的努力之下,这村间小本生意,竟也做得似模似样。究竟赚钱否我不得而知,但祖母是个时尚人儿,不跟风,回回都走在人前,村里养鸡鸭猪兔儿、种经济作物她次次都是带头人,颇得乡人的敬重。祖母下葬那天,几乎全村都一起来送葬,大风刮得纸钱漫天,渐渐飘远不见,亲人哭唱,乡人送别,因着“孙女不上奶奶坟”的乡俗,我却不得见。
然而前些日子和母亲唠家常,我才得知,原来舅爷并不是门正经的亲戚,而是祖母的初恋情人。他等了祖母一辈子,并不骚扰她的生活,只默默守在远方,直到祖父去世之后,才又出现。祖母后来得了重病,瘫痪在床,虽然在子女家轮流居住,但全由舅爷一力悉心照顾,从不用他人操心。祖母那时大多数是昏睡着的,偶尔睁眼,也只有舅爷能看懂她的意思。这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如今连动动指头都不能,她不愿旁人看到她的不堪,甚至儿女媳妇都不愿见,唯独不介意他的照看。
祖母去世后没几年,他便归乡了。母亲说大约是祖母下葬,长眠于祖父身旁,他不愿打扰亡灵,他曾说这一生有数年相守,已经够了。
我听得怔然,问母亲舅爷现今如何。母亲说他前些年就走了,不留遗憾。舅爷一生未娶,无子嗣为他披麻戴孝,但父亲及兄弟们都去了,以感谢他数年对祖母的照顾。
我想他其实不需那些感谢的。他想要的已经得到,年近古稀,相守数年,得偿所愿。
然而好的坏的,得失苦乐,在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刻,都已随风而逝。唯那柿树,历经无数岁月的风霜雪雨,任他瓦砾遍地,任他翠玉满头,任他明月下西楼,她自迎风而立,岿然自得。
滚滚大河东去,人生亦复如是。
(望山于乙亥年九月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