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一直延伸到巷子最深处,悠闲的白云去留无意,潺潺碧水澄澈透明,河面上不时传来摇橹人心怀舒畅的笑声。巷子里背着糖葫芦棒的老人长声吆喝着,引来一群流口水的馋嘴孩子。大人们三五成群聚拢在一起,随意谈论着谁家的新鲜事。
过年时节,这个闲适的小巷就会一下子热闹起来。大人们忙着置办年货,小孩子寻着自己的开心事。大一点的孩子手里攥着响炮,打火机“哧溜”一声点燃炮捻子,手里的响炮一下子被抛出好远,小伙伴们纷纷捂上耳朵,“咚”一声脆响,燃响炮的男孩子得意洋洋,其他小伙伴开心鼓掌。
而那时的我,已经八岁。虽然属于大孩子一群,却胆子特小。我最羡慕别的孩子手里握着烟花棒,点燃后在手里晃动,耀眼夺目的亮光仿佛演绎着一个个缤纷奇异的梦。我不敢,怯生生远远望着别人手中的烟花棒,恍然失神。
他,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轻轻拍上我的肩膀,声音和煦如三月里的风:“小花猫,你怎么不过去玩?”
哦,是明子哥。十三岁的明子哥眉清目秀,身材颀长,已经高出我一头。可我总能留意到他明澈炯亮的墨眸间流露出的淡淡忧伤,就像冬日里灿亮亮的太阳,周围总徘徊着浅淡寂寥的萧索光晕。那抹忧伤仿佛幻化成一双硕大的魔手,揪紧我憋胀的心。
许多年后,青春的梦境都渐渐淡化,只有童年的梦清晰无比。我才恍然:那种揪心的感觉已经噬入魂魄。我逃不开。
八岁的我,并不知道心悸。我慌张避开他柔和的眸光,多想响亮回答,可发出的声音仍是怯生生的:“我不敢。”
“跟着我,别怕。”明子哥浅浅笑着,我羞涩地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保持三步左右距离。他向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借了几支烟花棒,分一支塞到我手里。
虽然是冬天,我手心还是渗出一层薄汗。我猜想脸一定红得厉害,滚烫的温度让我想起了夏天时节。我握着一支烟花棒,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下,默默凝视着他优雅取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擦亮。
绚丽的烟花瞬间绽放。
“拿着。”他递到我手中,冰凉的肌肤触过我满是薄汗的掌心。一丝清凉触电般很快传导过全身,燥热的身心奇迹般宁静下来。
我羞怯笑了,也像其他伙伴一样,大着胆子舞动烟花棒。
一支燃尽。他鼓励我握紧先前的那支烟花棒,澄澈的眸光令人心安,一边“哧”燃起火苗。
那一刻,我不再惧怕。不再把自己蜷缩在树后。
耀眼的烟花终究短暂。半年后,明子哥考中小城最好的中学,离开了这个风轻云淡的小巷。
巷子里的父母教育孩子都以明子哥为榜样。聪明懂事、勤奋好学的明子哥成绩优异,让多少贪玩的孩子羡慕不已。可是,谁又曾看到过夏日他刻意穿长袖隐藏的臂上的抓痕。
明子哥父亲早逝,坚强的母亲挑起生活的重担。谁知天意弄人,他五岁的妹妹小花玩耍时不幸溺水。亲人接连离去击垮了年轻的母亲,她成了失心疯。时而清醒,跟常人无异,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抓挠厮打明子哥发泄。
他母亲名字里有个“莲”字,我们都叫她“莲婶”。她安静的时候优雅得跟莲花无二,不过,我们叫她的时候很少。哪个胆大的孩子凑到她身边叫声“莲婶”,接过她手中味道香甜的麻酥,回家后肯定要被家长骂个狗血喷头。家长们总担心她不时发疯,对自己孩子造成伤害。
我虽然胆小,却不怕“莲婶”,总喜欢蹭到她的怀里,甜甜叫声“莲婶”。她爱怜地抚着我的头,喃喃叫着:“小花,乖。”她是想念自己的女儿了。虽然母亲因此骂过我很多次,我依然如故。所幸,“莲婶”一直对我特好,从来都是慈爱和煦,有时我几乎认为自己就是那个溺水的“小花”。
明子哥离开小巷后,“莲婶”成了我想念他的方式。十几岁的我虽然羞于去思索“喜欢”之类的名词,可想念却总是时不时清空我的记忆,把轻言浅笑的他塞满我的大脑。想念,恐怕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最单纯的绮梦。
我帮“莲婶”一块儿做麻酥,听她讲着明子哥小时候的故事,沉浸在无限的甜蜜里。我帮“莲婶”一起收拾屋子,偶尔捡到明子哥小时候用过的小玩意,如获至宝,兴奋得心“嗵嗵”直跳。更多时候,我对着那一墙的“奖状”唏嘘。明子哥那么优秀,如果我不够努力,就真的配不上他了。
多少盏灯火陪我度过温书的时光,我的成绩一路飙升,却总是在临近期末时下滑。心底的小秘密悄悄告诉我:他回来了。
是的,明子哥回来了。十三岁的羞涩少女可以理直气壮推开那扇落漆的朱红色大门,压抑着内心的紧张迎上他和煦的目光,故作镇定:“明子哥,我妈让我来找你,帮我补习功课吧?”
他温煦的目光在阳光下泛起晶亮的光泽,漩涡一般把我直如撞鹿的心袭卷进去。在那闪耀的光泽里,我隐隐看到了童年烟花棒燃起的绚烂。
继而含笑点头,不知是真心话还是打趣我:“小花猫越来越漂亮啦!”“莲婶”也在一旁含笑打量我,意味深长地说:“快长成大姑娘了!”我窘得手足无措,从来没有像那一刻,我如此渴盼自己快快长大。只有长大,我才能落落大方站在他的面前,而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捧在掌心呵护的小花猫。
直到长大,我才发现,小花猫没有变,他的呵护也不曾变。
明子哥考中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消息再次轰动小巷,莲婶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和所有的中学生一样,我萌动的心被重重的功课挤得几乎没立锥之地;和他们又有所不同,课业不知不觉成了我甜蜜想念的轮子。只有踏上永不停速的轮子,我才能赶到繁华不胜的大上海。清透如水的我并不明白,有些东西,无论你怎么追赶,哪怕穷其一生,也无法赶上。
我考上上海的那座名校时,明子哥已经毕业两年,和几个同学合伙开办公司,做得顺水顺风,小有所成。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事业上,不是在见客户就是赶在见客户的路上。
出上海车站,手机震动,是明子哥。他声音没变,那块熟悉的磁场一下子就把我吸进去。我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攥着手机,湿润的眼睛在熙来攘往的人海里搜索着他独特的身影。他开着半旧“现代”停在我面前,高颀的身材,英俊的面孔,一身白色休闲衫裤,绅士般含笑推开车门,我有一刹那的恍惚,白马王子来接我了。
报到、找宿舍、整理床褥……他一股脑包下来,我在舍友们艳羡的目光中讪笑,羞怯躲在他忙碌的身影背后。
大学时光轻快曼妙,我肆意绽放的青春娇艳又美丽。周末,明子哥会开着他的“白马”来接我,转遍上海的大街小巷。我们一起登上“东方明珠”感慨万千,一起潜入“海底隧道”惊叹唏嘘……
直到我大四那年,明子哥仍没有女朋友。早就把他当作“心上人”的我也曾佯装若无其事问过:“明子哥,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他闪亮的眸子蒙上一层浅浅的灰雾,骤然失去了光彩,半晌才凄然一笑:“没人肯要呀。”我或许读懂了他眸子深处的那抹苍凉,有一种想紧紧拥住他的冲动。却最终,僵直的身子一动不动,生怕打破彼此心念的沉寂。
他的过往,身体上的伤痕,每一道都刻在了心里。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梳理往昔的记忆,一抹红艳的身影火样耸动着,她的热度不亚于酷暑的正午。芬姐热心、开朗、活力十足,走到哪里,她的笑容都能把别人的情绪点燃。她是和明子哥一起创办公司的同伙之一,完全一副女强人姿态,把时间和精力全都扑在工作上。
可是我怎么就忽略了:再美的烟花棒,也需要火苗来助燃。我怎么就忽略了?
距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初夏的空气中弥漫着焦躁和伤感。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一次聚餐,很多同学喝了不少酒,哭诉着自己无处安放的青春。一厢情愿的痴情、来不及表白的朦胧爱、就要各分东西无法再续的真情……太多太多的情感让我们悸动不安。平日滴酒不沾的我也喝了几杯,发昏涨热的脑海里全是来回晃动的他的身影。是的,我曾经不够勇敢,把自己的心层层包裹起来,我以为,你看得见。可,你真的看得见么?蓦然一阵心惊,我背脊阵阵发寒。
我跌跌撞撞冲进他还亮着灯火的办公室,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秒紧紧拥住熟悉而又陌生的胸怀。迟疑了一下,明子哥还是揽住了我,怜惜而又略带责备:“怎么喝酒了?”
我的泪肆无忌惮冲刷着他的衬衣,带着哭腔嘶喊:“明子哥……我爱你……从小就爱……”很俗的字眼,可这份已经蓄了十几年的痴情,我找不到别的出口。
他温暖不过的臂弯一下子惊颤着松开,惊慌失措的手臂不安地轻轻搭上我的双肩,失去了之前的深情自然。嗓音有些飘忽,有些无奈:“你喝醉了……小花猫……你是我妹妹呀!”
霎那间,脑海里闪过“莲婶”怜爱的唤我“小花”的场景,热涨的头脑好像要炸开,我使出最大的力气冲他吼:“我是小花猫,不是你妹妹小花——”十几年积聚起来的勇气就这么一下子被掏空了,我的心空落落的,茫然一片。
他吃惊地望着我,像不曾认识的陌生人。我满脸泪水,转身逃开,撞上了前来送咖啡的芬姐。她,一脸错愕。
那是第一次喝酒,我昏沉沉躺在宿舍床上,醉了三天。其间,隐约记得明子哥来看过我。之后,一直到毕业,他再没来过。
毕业后,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上海,躲进小巷深处的家。什么也不去关注,只想忘了自己。
不争气的耳朵还是无意间听到妈妈和邻居大婶的闲扯。
“明子那公司破产了……和他合伙的那几个都不是好东西……”乡亲们为他愤愤不平。
我以为可以忘记,心还是被重重扎了一记。来不及愈合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他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我在念中学的城市谋得一份闲职,渐渐适应小城的闲散宁静,和上海的熙攘繁华恍如隔世。
一年后,传来明子哥东山再起并结婚的喜讯。新娘,果然是芬姐。
我挤在观礼的人群中,看着他郑重为芬姐戴上钻戒,眉宇间那抹忧郁淡去,明亮的眸子流光溢彩。我的眼睛没来由发酸,拼命忍住不哭,拼命咧开了嘴。
芬姐,是那个可以陪他共患难、抗风雨的强者。而我,永远只是他捧在掌心温柔呵护的小花猫。
就像一个旁观者,此刻的我遥望着他们的幸福;就像一个旁观者,童年的我遥望着他点燃烟花;而今,芬姐是火,他是烟花棒,擦出了绚丽耀眼的烟火,而我还是那个遥望的孩子。
那一场烟火明明灭灭,我始终躲在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