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酉鸡年,农历正月十一。
大红灯笼沿着长街挂成一条祥龙,多数商铺已经恢复营业,门口贴着喜气洋洋的春联迎接熙熙攘攘的人流;摆小吃摊的商贩也不甘落后,叫卖声此起彼伏,新鲜出炉的糕点笼罩在轻纱般的薄雾中。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幼都容光焕发,欢声笑语伴随着喜庆的贺年音乐流淌过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
大概只有一个地方是例外——医院。
“桃酥……桃酥……”安疆老人躺在县医院内科四区第十六号床上,虚弱地呼唤着。
他今年九十四岁了,自从四年前劈柴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就再也站不起来,从此由六个儿子照轮流料——想当初儿子们为了挣着把老人接回家,还拍桌子瞪眼闹过好几次呢!但是,没读过几本书的儿子们哪个是懂得护理的?安疆老人因长期卧床而染上了褥疮, 肩胛部、肘、脊椎体隆突处、骶尾部、足跟都有大块大块的溃烂,深可见骨,散发着浓郁的恶臭。
如果不是看他实在病得严重,儿子们才不愿意大过年的进医院寻晦气,可是——大新正月的,让老头子死在家里将更不吉利了,不是么?
“桃酥……桃酥……”因为药物的作用,安疆老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睁开浑浊的眼睛,声声呼唤。
儿子们捂着鼻子,隔着老远地瞅着他——最大的儿子也已经是做爷爷的了。
“桃酥桃酥,老头子就是不会享受,一个月挣那么多钱,大鱼大肉什么吃不起?”老六撇了撇嘴。
“大鱼大肉算什么,要是老头子当官时给咱们安排了编制,现在燕窝鱼翅也吃腻了。”老四狠狠啐道,“他就是活该!”
“有胃口了啊……前几天还病恹恹的,这回看样子是又死不了了。”老三似乎深有感触地摇摇头。
老二眼里透出光来:“你们看爸爸还能撑多久?”
老三冷着脸哼了一声:“你那点小九九我门儿清,下个月老头子归你养,哪怕拖过下个月一天,一个月的养老金就归你了!”
“嘿——你怎么说话呢!亲爸爸有救了咱能不治?”老二像被人戳了肺管子般一蹦三尺高,又偷偷看看老大的脸色,嘀咕道:“爸爸是离休老干部,医药费国家报销!”
“哼,听医生说了吗?爸爸是脓毒败血症!这条命全靠血浆吊着呢!”老五面色阴沉,“血浆费国家可不管!一袋二百块钱,两天一袋!你们谁来出?”
老四皮笑肉不笑;“这个月爸爸归大哥养,工资卡在他手里,你倒先急了?”
“哼,老头子的工资卡一个月就有万把块的进账,谁不知道!”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大哥仗着他是长子,多吃多占惯了!”
安疆老人虚弱的声音渐渐被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淹没。
瞥了一眼过完年后愈发“福相”的舅舅们,澜澜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高考语文复习题。
(二)
澜澜翻遍了床头柜却没有找到桃酥,见床底下箱子里有一盒英式曲奇饼干,想想曲奇和桃酥大同小异,就用热水泡软了,憋着眼泪着扶起风烛残年的老人,强颜欢笑说:“姥爷,您先将就一下,我随后就买桃酥去。”
姥爷,您一生中最喜欢吃的,就是桃酥。
姥爷原来不叫安疆,叫安向英,因为老姥爷,也就是姥爷的父亲年轻时曾留学英国,在那里完成了守旧地主阶级到新型知识分子的蜕变,于是回国娶妻生子之后,就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向英”,希望他将来也可以去英国深造,也希望将来的中国能够成为像英国一样富强的国家,甚至更加繁荣。
也不知是不是轮回有定,后来,这个孩子也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背叛了自己出身的阶级:他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军,还自作主张将充满西方资本主义味道的“安向英”改成了“安疆”,从此跟着队伍走南闯北,在枪林弹雨里打滚。
澜澜刚刚记事时,曾经有老战友来看望姥爷,问起他参加革命后有没有后悔过,姥爷故意思考片刻,笑着说:“当时吧,当兵以后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意吃桃酥了,心里还真有点后悔。不过看看现在,国家富强到人人都吃桃得起桃酥,就觉得自己的血流的值!”
澜澜还在心里发笑,桃酥有什么好吃?外国的提拉米苏、樱桃慕斯,中国的西湖醋鱼、盐水卤鸭,再不济土豆炖肉也比桃酥强啊!
后来学了历史她才知道,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在大多数人眼里,“桃酥”是上上等的食物。
姥爷出身当然不是声名显赫的政要巨贾,只是个说富不富,说穷不穷的书香门第,山珍海味一概没有,吃得起桃酥而已。
就是这样的出身,庇护着少年时代的“安向英”能吃饱穿暖读书识字,免遭饥寒病痛的折磨;也切断了参军后的“安疆”晋升的道路。
安疆隶属于华东野战军,从抗日战争到三大战役到抗美援朝,军功章和荣誉证书攒了一大盒子,几乎每次提干名单上都有他,但回回一到政审时就被刷了下来。
不过,战友们都说,安疆是个极其乐观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泡一碗桃酥,天大的事也过去了。
直到近五十岁的时候,安疆以一个小军官的身份转业,在一个小县城的一个小机关里做了个小干部。
他多年来南征北战,疏于管教的儿子们学业一塌糊涂,满心以为手里还稍微有点权力的爸爸怎么说也能给自家儿子弄个编制。
自己的路自己走,想吃桃酥凭自己的本事挣,家里不养你们这群寄生虫!屡次管教无果之后,安疆大发雷霆,留着老泪将不学无术的儿子们撵了出去。
最小的孩子小七是个闺女,怯怯地看了一眼并不熟悉的父亲,将剩下的半块桃酥放在了桌子上:“爸爸,别赶我走,我吃地瓜干就行了,我还想读书!”
安疆的思想并不古板,摸摸小七手上的握笔茧,又看看她工工整整的作业本,就点了头。
(三)
“宝贝,你去看书吧,看累了出去散散步也行,我看着你姥爷就行。”
疲倦而柔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将澜澜从沉思拉回了现实。
“妈妈……你都熬了两天两夜了,再去睡会儿吧。”
妈妈摸摸她的头:“乖,你爸爸刚下飞机就买了动车票往这边赶,用不了多久也到了,你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
澜澜嘟着嘴将手中的碗递给妈妈:“姥爷刚刚想吃桃酥,我没找到,就拿热水泡了曲奇,现在还稍微有点烫,不过也差不多了。”
妈妈正想说句什么,四舅已经蹿了过来,劈手夺过碗碟看了看,吼道:“这不是桃酥!是我儿子从英国给我寄回来的洋货!老七管管你闺女,娘俩都白念了一肚子书,连规矩都不懂!”
其余五个舅舅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吵架,乐呵呵地围过来:
“小七啊!爸爸爱吃桃酥,你这么孝顺,怎么连这也不知道?拿老四的东西充数算什么呢?”
“小七啊,爸爸病成这样你才从你的大南京赶回我们这个小地方讨好儿,你安的什么心啊?”
“听哥哥一句劝,当初由着爸爸掏钱送你上大学已经够意思了,老头子身后这点东西……你就别惦记啦!”
“……”
以前分明是你们口口声声“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死命阻拦妈妈照顾姥爷的!姥爷病危的这几天,六个舅舅说是来陪床,实际上每晚睡得比谁都香,要不是妈妈千里迢迢赶回来顶着,姥爷由谁照顾?
澜澜心里生气,但妈妈百般叮嘱她不要和舅舅们冲突,只好愤愤不平地看着。
“爸爸,桃酥来了,不急,慢点儿……”妈妈仿佛没有听到舅舅们的话,只是一勺一勺地将“桃酥”喂给姥爷。
几口“桃酥”下去,姥爷浑浊的眼睛渐渐透出了光彩,凝视着面容憔悴的女儿,淡紫色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
妈妈干裂的嘴唇牵起一个勉强的微笑:“对,是我,小七回来了,小七在这儿。”
姥爷点点头,安安静静地继续喝他最爱的桃酥。
两颗很大很大的眼泪落在碗里。
(四)
“爸爸!”澜澜惊喜地叫了一声,向门口扑了过去。
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将手中的袋子递给她:“澜澜乖,姥爷不是想吃桃酥吗?你和妈妈就买去,这里有老爸在。”
澜澜答应了一声,扶起妈妈走开了。
原本七嘴八舌的兄弟们瞬间住了嘴,半日之后,老大尴尬地笑笑:“妹夫什么时候来的?快进来快进来……”
小七天生文静温厚的软性子,澜澜是黄毛丫头懂得什么,这两个到好拿捏,怎么妹夫也来了呢?这样一来,事情可就难办了……
兄弟们相互交换着眼神 ,最后一齐锁定了把父亲病危的消息告诉小七的老五。
在兄弟们恶狠狠的目光下,老五简直肠子都悔青了:兄弟六个,属他家最落魄,当年因为超生而被罚得家徒四壁,好不容易才勉强缓过气来。父亲住院以后,时时刻刻都需要人照料,他料定大哥舍不得掏钱请护工,就建议把小七叫来挑大梁,原本想着讨好了大哥,自己也跟着多捞些油水,谁知妹夫竟会连夜从国外赶回来了呢?
看样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得当真不假,别看妹妹一家住大房子挣大钱连户口都落在了大城市,但是一听说爸爸不行了,还不是急三火四地赶过来了?虽然前些年分家时老头子的积蓄已经分得差不离了,但等老头子真死了,堂堂离休老干部的抚恤金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怪不得,怪不得……竟然连兄妹情分也顾不上了!亏得这两口子还是文化人,真是白瞎了她读那么多年书,全都读进狗肚子了!我呸!一个出了门的闺女,也有资格回来争家产?对,老头子是不是脑子缺根筋,送个姑娘去上大学!
哼,读那么多书有个屁用,毕业都二十七八了,妹夫肯定是有什么毛病才看上她个老姑娘!连个儿子都生不出,还有三哥,没养出儿子断了老安家的香火,要放在古代那可是重罪!一点继承权都没有的人,谁给他的脸在这儿争呢?
兄弟们各怀心思,和妹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半天,老大才陪着笑脸说:“妹夫啊!不是老哥诅咒自己亲爹,有些事儿咱得提前预报啊!我在网上查了,那个抚恤金……是谁赡养老人多,谁就该多得,你看……”
“以前的事情,兄弟不想计较了,以后的财产,我也实在没心情打那个官司,别的东西该怎么分我不管,但是岳父大人最后这几天,我媳妇儿心里本来就难受,你们——别再惹她上火。”
嘿嘿嘿嘿嘿嘿!麻烦竟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瞧瞧瞧瞧!妹夫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看人家这气量,三五万算得上什么……”
不是三五万算得上什么,而是实在不愿与这些人再有任何瓜葛。
他怎能不清楚,抚恤金理应有妻子的一份,若付诸法律,必然胜券在握。可是赢了又能如何?他忽然万分感谢岳父大人,能够让女儿读书上学,让她有机会走出去,看到更广阔的天空。
(五)尾声
安疆老人最终还是没能撑过这个正月,那碗“桃酥”成了他的最后一顿饭。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入土为安,如此而已。
几个儿子远远坐在一边,有的发呆,有的抽烟,有的偶尔相互换个眼色。
只有老四在唾沫横飞:“我这‘桃酥’可是正宗的西洋货!里面牛奶,鸡蛋,花生,黑芝麻,葡萄干,什么好东西没有?爸爸的最后一顿饭,那可是我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