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四楼,三楼装修

最让菲菲生气的,是三楼住户无所谓的态度。电钻不离手,随时准备继续轰鸣。敷着面膜,全程惜字如金,甚至连对不起都没说,最后还一声不吭的把门甩到脸上。虽然对方一手电钻一脸面膜的金刚芭比形象让菲菲不无好感,但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呸!婊子!”

菲菲很少骂人。23年来出口“婊子”这个词,还不是开玩笑,这大概是第三或第四次。当然前几次全给了华妃所以算不算另说。一方面因为她性格懦弱,或者说善良。另一方面她打心眼里不觉得骂人能改变什么。比如现在电钻又开始尖厉的叫,比容嬷嬷的针还尖。

当削铁如泥的声音洞穿身体,掀起脑浆如海啸,人是没办法安心看书的。可三天后就要考试了,这也是为什么菲菲心慌意乱爆粗口的原因。她犹豫半天还是下楼摁门铃,再一次。

这次面膜不在,菲菲看到一张咕嘟咕嘟冒水的脸,物理课本里摩擦力为零的面。虽然别的姑娘比自己漂亮这种事她已经习以为常,可不代表不会难过自卑,而撕逼最怕输了气势。那边眼睛一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不耐烦神情,这边嘴巴却不知所措,只想吻上去。咦?等等。

菲菲被自己的欲望吓呆了。虽说这种感觉从小就有,多年来菲菲已经学会如何与之相处,但像高速路的广告牌一样清晰的性欲,这还是第一次。

“你想干嘛!”女邻居没好气的问。

菲菲左右失据不知如何回答,支吾半天,终于说到:

“我主张我的不动产相邻权。”

门在眼前几厘米处砰然关上,再次。紧接着电钻卖力的响起,似乎要从墙上挖出石油,听起来刻骨铭心。

三天后的考试当然一塌糊涂。不过没关系,司法考试而已,次等重要。反正菲菲不打算当律师。三个月后的研究生考试才是一锤定音的!

其实去年已经锤过一次了。那时候她大四,还年轻,尽管人人都不说她美,但依然有个男朋友。男友说我要出国。她说好。男友说我们开放式关系吧。她说好。男友说别看考研了,去背雅思。她说好。结果什么也没考上,除了啃老从业资格。什么也没留下,除了单边开放式关系。就失败的毕业季而言,菲菲不是针对谁。

而声嘶力竭的装修声即将让她的失败再续一年,至少国庆节后的态势如此——一票人马入驻三楼,院子里圈起水泥池,建材顺着搬运工的肩逆流而上,看热闹的大妈们嚼舌不止,一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就算旁边有个小姑娘低着头哭也不能破坏昂扬向上的整体氛围。

装修队的男人们猜不到菲菲在哭什么。他们用菲菲恰好无比熟悉的乡音大声议论,言语肆无忌惮,甚至有几声脏哨,露骨的挑逗引来阵阵讪笑。菲菲干脆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蹲下来埋头哭,就像被声音强奸了一样。电钻声、锤击声、狎笑声、喊声。人类就是魔鬼,因为带来地狱的呕哑嘲哳。

流泪因为自我否定,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以至于她以为自我否定感如果有味道一定是咸咸的。而自卑自责自怨自艾都源于能力欠奉。

从小就是,说中人之资都过誉。学习很努力才不至于倒数,游戏很认真才能弄懂规则。要不是大学泛滥像黄河溃堤,菲菲绝没可能冲出家门,被倾泻在华北平原的某野生大学城。这里的学校名号复杂,不过至少包括一所京内名校的全称以示贵族血统,就像德国人的冯某某、西班牙的堂谁谁、法国人的德什么什么。远远看去宛如一群杀马特cosplay犯,没有北京企业愿意雇这帮人。

这也是国庆假期菲菲的“亲朋”反复强调的事:回来吧,考个公务员,嫁个处长儿子。“或者处长本人也未尝不可。”她的某个叔叔如此暗示到。毕竟从延安时代起,干部们就喜欢女大学生。最可悲的是父母的“民主作风”,或曰漠不关心。你想怎样就怎样,只要别影响你弟弟考大学。对,菲菲有个弟弟,叫盼盼。盼望随出来一个带把儿的盼。

后来在三楼,就着电钻的伴奏,菲菲解释自己为什么必须租昌平的房,考法大的研究生,刚说到老家的种种就被女邻居打断。

“敷上。”她从冰箱里拿一片面膜,扔给菲菲。

“啊?”

“敷上再说。”

“可是这样不容易说话啊。”

“我就想让你消停点。”

这个天天装修响彻北京北的女人居然让别人消停点?!菲菲感到恼怒和敬畏。

不过那天从老家回来,挤过汹涌人潮,看到比心还乱的施工现场时,菲菲和她还是彻头彻尾的敌对关系。成分复杂的泪水里可以确定一味原料,那就是女邻居带给菲菲的无家可归感。刚刚逃离老家逼仄的小城,又一头撞进长安的凉薄。说到底,弱者的无力在哪里都一样。

每当这时菲菲就会格外想念男友。哦,不对,开放式关系里的疑似男友,或者我们叫他薛定谔,在没有观察时处于是男友和不是男友的叠加态。蹲在地上哭的时候,菲菲抑制不住的想观察一次,虽然可能造就人生第一个前任。人与人间的关系值在默认状态下就会不断衰减,如果再隔着一个太平洋,光年般在时间和空间上双重遥远,那么曾经如胶似漆的恋人好几个月都没有联系,似乎也再正常不过。攒了那么多话想对他说:今夜月色好美,这里黄叶纷飞。加州也是如此吗?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and the sky is grey……"

“别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女邻居站在菲菲身前,腿如步枪。身边唯唯诺诺候着一个包工头打扮的男人。

“我雇你们来是装修的,不是欺负姑娘的。”女邻居向包工头开火。“管好嘴,否则都给我滚蛋!”

跟着她上楼的时候,刚才还伤心欲绝的菲菲却关注起女邻居的过膝靴来,毕竟小姑娘都爱美嘛。SW5050,菲菲长草很久很久。她外表唯一的优势就是身高腿长,可以把这款靴子穿出海报里的效果,几乎和眼前的一样好看。寥寥无几,她的时尚知识寥寥无几,正因如此这款靴子才像个虫洞,通往那个明眸皓齿顾盼流眄的花花世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现在靴子又多了一层的意义,作为隐秘的共同点连接两人。欣喜的在陌生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们管这种经历叫作爱情。

菲菲和女邻居各找了把帆布椅瘫坐在厨房,敷着面膜,沉默。菲菲还在回想刚刚发生的不可思议:在楼下哭,被喜欢的人带回家,倾诉和安慰,一起敷面膜。考虑到装修引发的紧张关系,这场女人间的友谊着实来的太快了点,像龙卷风。

另一种像龙卷风的东西是爱情。周杰伦说的。

只是绝对不可能啦。抛开性别原因不说,她俩本来就活在两个世界。菲菲可买不起500刀的靴子,也露不起白嫩纤细的绝对领域。大部分因为失败而刻骨铭心的爱情都来自于最初的仰望。而且菲菲还有男朋友。

“你男友在加州?”过了不知道多久女邻居突然问道。

“对。”

“斯坦福?”

“不是。”

“我男友在斯坦福。”

“哇。”

“这房子是他爸买的。”

“哦。”

“我刚和他分手。”

“恩。”

菲菲等她说下去,却等到California Dreaming的歌声。女邻居把手机放到桌子上,两个人默默听。

"I'd be safe and warm

if I was in LA……"

听过不知道第几遍,面膜都有点干了。菲菲刚想问她为什么分手,电钻声悚然传来。女邻居腾地站起,冲到外面大喊:“闭嘴!都给我滚!”

真的滚了。第二天装修戛然而止,沉默重新沁入。只有菲菲知道新的沉默和旧时不同。就像成吉思汗死后,陵墓深埋,万马踏平,地表恢复如初。但所有人都知道,地下多了一具骸骨。

无声无息的状态总让人难以觉察时间的流逝,似乎经年累月比转瞬即逝还短。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菲菲再也没去过三楼,甚至没见过她。

研究生考试结束的那天,菲菲回家,远远听到电钻声再次响起。她满心欢喜的敲门,想象再次见到一手电钻一脸面膜的金刚芭比。可开门的是一个小伙子,廉价西装廉价发型。“我是XX房屋中介,有什么事吗?”

谣言满天飞,版本嬗变而纷杂。毕竟一百个大妈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综合起来菲菲得到如下信息:女邻居是被老男人保养的小三,养在城北行宫。当老男人发现自己的儿子和小三有染,一切结束。

“这房子是他爸买的。”

“我刚和他分手。”

答案出来了,菲菲估分后又陷入深深地无力感。就失败这种事情而言,菲菲做的特别成功:菲菲——失败届的老兵——以麻木为武器,与揪心的痛楚开战。再辅以“不重要”和“还有希望”,苍白的胜利就在眼前!

她退了房子,用父母给的最后一笔钱买了车票。离开的那天打开不是家的家门,发现女邻居坐在楼梯间。

她们瘫在四楼的厨房敷面膜,听California Dreaming。不知道多少遍后女邻居换了歌,金玟岐的《装修》。

“电钻钻头,钻的心痛。

以为翻新他就回头。”

“所以你也失恋喽?”

“粉刷以后

掩不住腿色的红。”

“所以你真的喜欢斯坦福先生?那他爸爸又是怎么回事。”

“可是啊

你的爱无药可救。”

“你是无辜的对不对。爸爸强占了儿媳,或者你是善意第三人,不知道他们有父子关系。”

“是活在回忆不肯走

不能走。”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菲菲有点着急。

女邻居不易觉察的笑笑,面膜皱了。

“嘘。孔子说敷面膜时不能说话。听歌。”

那天菲菲误了火车。她不小心睡着了,根本没出门。第二天菲菲在火车站挤来挤去,过膝长靴在乱糟糟的环境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而且行动不便。

但真的好看。瘦削而笔直,凌厉的侵略所有男人的眼睛。露出的一截大腿,日本人围绕它创立了某种宗教,让整个岛屿跪在裙下。

正如女邻居预言的那样。菲菲再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留下靴子和桌上的字条:“穿上它,你一定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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