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费城棒球队Philly's赢得国联冠军后,整个城区歇斯底里地疯狂了好几天,彻夜地尖叫鸣笛与被游行挤瘫痪的公共交通让我叹为观止,见识了一把为体育癫狂的歪果仁,其后一整年公交车的电子屏还在庆祝这件事。1993年,Philly's也取得佳绩,也是在同样的费城北区,同样Temple校园里,有两个学生为此兴奋狂欢。从学校毕业后,这一男一女幸福地结婚了。
2008年,当年的男同学又回到了学校,和校友们做了一个小小的讲座。他和我们分享他和他太太Dartie当年也在这里为Philly's庆祝,转眼15年过去了。
他们生了5个孩子,有着极其热闹欢乐的家庭。就在第五个孩子出生后不久,Dartie被诊断出患有脑瘤,病重而难见希望。在Dartie患病的日子,夫妻俩彼此鼓励,录了很多视频;Dartie对孩子们说了许多的话。内容大多已不记得,只是记得大多数背景是孩子们闹哄哄玩耍吃薯片的场景,Dartie幸福微笑地说话,似乎对死亡很坚强。她生前最后一段视频的最后一幕,也是微笑着鼓励大家。在场许多听众都留下眼泪。丈夫说,今天Dartie的父母也来了,也在这里参加了讲座。在妻子去世后的这一年多,他要去各处作这样的讲座,他要纪念他的Dartie. 我记得他带着一丝忧伤和欣慰说:“Dartie was my hero.”
我没有落泪,我心里惊讶而沉重,却还夹带着些许愤怒。惊讶于这些视频里,你看不到Dartie有面对死亡的惊恐绝望,却是这样淡定的笑容。她去世了一年多,她的丈夫还如此地想念她,甚至带着她的父母各处演讲。沉重自不必说,这样的思念,并留下五个孩子,如何不沉重?愤怒在于,在Dartie生病的这些日子,丈夫提到她不管怎样病痛都坚持去教会,她认真地祷告,感谢上帝帮助她度过那些日子。
那时候我没有信主,虽然也坚持不懈地每周去教会敬拜和小组团契查经,当然教会也并不那么正统(但是我仍然非常感激那里的肢体对我的爱)。上帝的慈爱、公义与现实的苦难、愁苦是我的障碍之一,即使Dartie夫妻那么悲苦,我也禁不住地恼怒他们虔诚的愚蠢。我无法理解在病痛一点一点加深,身体每况愈下的情况,为什么他们还要去教会,为什么还要感谢,为什么还要祷告?时日无多,却还要做这些虚无之事。为什么在一个摆在眼前的谎言里,他们还要这样微笑乐观地感谢一位并不存在的上帝?在我心里,他们的现实验证了我心里的不信,他们的虔诚点燃了我无知的怒气。我站在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高度”,为他们最后不多的病痛日子却浪费在教会和祷告上而惋惜,为他们至死不能走出不灵验的宗教而恼怒。我也深深为Dartie的丈夫不能走出亡妻之痛而难过,我认为他的责任应该是给五个孩子再找一位母亲而不是满世界地讲一个死了一年多妻子的故事。带着沉重的心情,我认为这是一个荒诞而可怜的故事,我走出了学校。
我实在不记得他最后有没有分享信仰,我也不知道他做这样的讲座是完全为了纪念Dartie还是为了传福音呢?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拼对这个名字。我很快把这个故事丢到了脑后。又过了很多年,我信主了。世上的苦难与愁苦,人的败坏与软弱,与上帝的公义慈爱之间,是怎样的关系?要怎样看待和面对?许多问题仍然是不信者自义的结果,是信徒刚强时的夸口,犯罪时的借口。我不记得Dartie的讲座有没有传扬福音,我甚至不记得我有没有听完讲座,当时的沉重、不解与愤怒确实让我不愿多作停留。然而,某一天我忽然想起这件事,想起曾经的某个夜晚我因为想练听力而走进一场小小的校友讲座。虽然我忘记了大部分内容,我却记得他们的微笑勇敢,记得似乎与病痛不对称的虔敬,记得我因此产生的情绪为当时的不信添砖加瓦。
中学之时,有人给我传播某种宗教,我也是以世上的不义与苦难表示宇宙不会存在这么一位善良而置之不理的神,甚至激动到双目涌起葱花般的泪花。到后来我信主了,因怕自己一时冲动被骗,专门去看了尼采与罗素如何批判基督教。罗素有一段嘲讽让我印象很深:
“……他们说,为了给世界带来正义,我们就需要上帝的存在。在我们所知道的这部分宇宙中存在着不公平;如果你要在整个宇宙中有正义,你就必须假定有个来世以弥补今世的不平。因此,他们说,必定有个上帝,也必定有天堂和地狱,使正义最终得到伸张。这真是个非常奇怪的论证。假定你打开一箱桔子,发现面上一层全坏了,你决不会说:“为了保持平衡,下面一定是好桔子。”你会说:“可能整箱桔子全是坏的。”这是有科学头脑的人对宇宙当然具有的见解。他会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发现很多不公平,就此而论,有理由认为世界上并无正义可言;所以,就此而论,它所提供的是一个反对而不是赞同神的存在性的论证。” —— 《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基督徒》
这话若是信主前看的,我不定会拍手叫好,可惜我看的时候只是觉得挺好笑的。橘子诚然是全坏了,然而干涉这箱橘子的并不是来自箱子的橘子,而是箱子之外的造物主。神所赐予的信心实在是奇妙的,如同爱德华兹所说的,当有了不经过理性头脑的属灵看见后,这种光照会作用于人的理性并改变理性认识 (1). 信主之后,理性上困惑的问题似乎自然地因信而解;并不是我能从此辩得头头是道,也非我行如我知地一般圣洁完美,而是你已经站在另一个大陆。除了回头看到过去的景象,你也知道因着前面的不一样,后面也不一样了。知道人类的堕落以及由此而来千百年的悲剧重复上演,也知道必有我所无法想象的公义与慈爱会高过我眼前的不解与困惑,会有一个所有人都满意而信服的答案。是的,会有那么一天。因为书写历史的是有位格的神,并且祂是至高的。在祂的属性里,公义、慈爱、怜悯、智慧都是无限的……
所以,也就是有那么一天,Dartie的故事涌上心头,她微笑、温柔地对着摄像头说话,浮现在我脑海。突然地,我也是如此感动,也非常感恩。她知道自己就快离开深爱的丈夫,也要离开深爱的五个孩子;她祷告,身体却仍然一天一天衰弱,病痛仍然持续没有好转。她没有因此而苦毒,她还是感恩,还是去教会。在这个家庭之中,她的生命仍然在继续,仍然在支持着她的丈夫。
这是Dartie的丈夫所讲的故事。对他来说,Dartie is always his hero.
(1) Jonathan Edwards, <The reality of spiritual l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