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离开我已有五年了。
可是,他种的那俩棵树还在蓝天白云下,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树干躯体修长、俊俏、挺拔,轻盈的树梢仿佛要直冲云霄。
我站在树下,仰头望去,好似置身于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之中,在这乡间美丽的景色中,无疑地,我想起了外公。在过去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外公,应该就像我一样,站在这儿,满怀深情地凝望着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吧。
此刻,孩子们在晒场坝上搭起了秋千,太阳,将它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挥洒在这片土地上,沐浴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好像空中掉下的一串串金子般的铃铛声。
“外公还在多好。”
我叹了一口气,想到。
三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的时候,外公就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那时,他老人家有七十多岁了吧。可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的,少年的时候是不会想到年龄这个问题的。心里总以为父母永远都会年轻,外公永远会不紧不慢地为我做一切琐碎的小事:上街为我买零食呀、给我做滋味寡淡的饭菜呀、以及清洗永远也洗不完的碗碟。
然后,外公坐在我面前,一张小小的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脸,用温柔、和蔼、慈祥的眼神看着我,和我聊天。聊些什么呢?十年的时间,我们应该聊过很多,可大多数是日常的平常的家常话。因此印象深刻的几乎没有。
只有一次,我故意地问外公,问他知道一辆汽车的价钱是多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在我小小的心里也有故意嘲弄外公的心思:他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老家的那个小山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为了要让外公意识到这点,所以我特意问他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并且预先就做好了嘲笑的准备,我几乎是憋住笑问的,外公非常认真的、几乎是发挥了自己想象的最大空间来回答我提出的这个问题。
“总要有几千块钱吧。”
这是他老人家能想象出来的最大的数目了。
我听了后大笑,然后不屑一顾的说:“几千块?要几十万呢。” 外公流露出的大吃一惊的神色让我笑得直不起腰,笑过之后,我也为他老人家的迟钝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气恼和惋惜。
如果,现在的我能和那时的外公相遇多好。
至少,我不会用嘲笑的口气和他说话,也不会用一种没心没肺的心态和他相处。
而是轻轻地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为他拭去眼角的眼眵,然后,再轻轻地拥抱着他。
在今天这个时刻,我和过去的我诚实地相遇了,可是,得到的却是无尽的悔恨。
也有对外公感到吃惊的时候。
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暑假我陪他一起回老家。外公一到家,动作立时变得轻盈、甚至有点活泼起来。他脱去外衣,只露出一件雪青色的毛衣,那还是我有段时间一时兴起学打毛衣时织的一件样式简单的腈纶圆领毛衣,袖口的线掉了,外公缠了又缠,缠在手腕上。
外公抄起一把大扫帚,刷刷几下,就把一个大院坝打扫得纤尘不染,
然后,他蹲在田野边,用一双骨骼粗大、皮肤粗糙的大手轻轻地、轻轻地托住禾苗的叶子,他的神情就像捧着一个婴儿一样。站在一边的我被外公的神情给看愣住了。
那时的我怎么能够体会到外公的那种感受呢:禾苗、土地像生命一样融入到他的身体里去了。
外公带我去给外婆扫墓,他佝偻着身体,精神头很好的样子一面扯着外婆坟上的杂草,一面对我调皮地笑着:“给你外婆整理头发呢。”
我又一次愣住了:在和外公相处的十年当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外公用这样活泼的像儿童般的口气和我说话。
这样轻盈美好的爱情依然存在他的心里,在他七十多岁的生涯里,在外婆离开他很久以后,也许,“爱”这个字从来没有从他的嘴里对外婆倾吐过,可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依然能感受到外公对外婆那种深厚的情感、美好的思念,在他老人家的心目中,外婆,一直是那位拖着长辫子的美丽少女的模样吧。
此后的二十年里,我很少见到外公了。 只记得外公九十大寿的那一天,他坐在老家堂屋前阶沿上的一把藤椅里,看着我走在离开他的那条泥泞的小路上,那天下了微微的细雨。我笑着对所有的人挥手,却看见外公那慈祥和蔼的目光,依恋着看着我,转身而去的那一霎,眼泪毫无征兆地刺痛了我的眼眶。
从此,我再也没能再见到外公一面了。
外公去世后五年的某天,走在自小就长大的城市的街道上,听着街角传来熟悉的歌声,倏忽瞥见一位穿着深蓝色的整洁的中山装的老人,他背着手,佝偻着身子,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欣赏沿路的风景。 此情此景,突然使我心里起了一阵牵引似的阵痛,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你们这里的街道好长好长哦。”
想起外公一边吃着饭,一边用筷子做着比方,一张小小的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笑脸朝着我微微晃动着,他的眼睛,散发出无比温和慈爱的眼神。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回忆,此刻,带着它特有的鲜活的生命力强有力地冲击着我的心灵,我的心,不再是无知无觉的了。
我永远地错过了,错过了和他相处的最宝贵的时间,当我一切无知无觉的时候。
而今,这些回忆成了最残酷的刑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我曾经这样辜负过一个老人最深沉的、最无言的爱。
此刻,我站在外公的树下,感觉到外公用他那慈爱的双眼温柔地注视着我,我不再叹气了,心里却感到难以言表的伤感、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