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野草

文章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艾轩《谷底来风》,1989年

一、

“生活为什么这么难啊?”
尚卫对着忙碌不堪满身油污的白挚发问,这个每日精力充沛马不停蹄的十三岁少年,白天上学,晚上骑着三轮车在镇上搬运货物赚钱,他桀骜黝黑的脸上刚冒出稀疏胡须,沙哑如公鸭般的嗓门发问时,有莫名的喜感。

“因为你唯一能真实体会的生活,就是难的生活啊,那些轻而易举的生活,弹指而过的日子,会让人生很短,短得像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思索片刻后的白挚脱口而出,他自己曾思考同样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在困境中谋生,对人生的思考会更深澈吧。白挚锦衣玉食的过往,曾因没有值得怀念的经历而显短暂。尚卫拿过白挚递去的扳手,低着头若有所思。昨晚,因为不知道刹车塑板磨掉了,他和车一起飞出村道,三轮车摔坏了,他干瘦的胳膊肘上也绑着绷带。这台破旧的三轮车过去两年与他形影不离,已经记不清委托白挚修过多少次。

“那你累吗,白挚”?
真是个没大没小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直呼姓名屡教不改。白挚气恼地抬头看向他,却见单眼皮的眼睛不像往日那样熠熠生辉,有点儿粗重的眉头压在上面,眉心间的皱纹像村口水沟一样明显。这个在野生大地风吹雨淋里,如同冻土中野草一样坚韧的孩子,今天似乎心事重重。

“累啊!”白挚站起身来伸展一番,将吸得见了丝的烟头弹到马路上。
“你为什么不回城里去干点别的?”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原来是在关心自己,白挚放心了,大概这起早摸黑的修车活在他看来异常辛苦吧,毕竟从早上到正午,他几乎都没能直起腰来,为了生计,在镇上修摩托车这活儿可真不容易。

白挚抓了抓刹车,已经恢复了弹性,他将车子推给尚卫:“去试试吧!”
“好咧,”尚卫单手握把,飞身上车,兜了一大圈朝白挚冲来,“嘎”地一下刹车,稳稳停在门口。
“神了!”他两眼冒光,大言不惭:“等我出息了,我带你走。”
“作业做完了?”白挚愣了一下,舒心地笑了。
“学校就做了!以后问都别问。”
真是个毛孩子,白挚嫌弃地朝他挥手,转身扎入了一堆废机油和零件中。


二、

尚卫是留守儿童,爷爷过世得早,自小跟奶奶一起长大。婆孙俩住在山腰上,种两亩地,一片菜园子,收成好时蔬菜就拿到镇上卖,些许收入用来添置学习所需。每天黑早,他会去地里干活,然后回家换干净衣服带几个蒸土豆红薯上学。乡邻们说他脾气怪异,不爱说话,谁逗他就咬谁,就连那鸡狗牛羊也都不敢近他。两年前,奶奶因肺病没能熬过冬天。

尚卫认识白挚,是因为修车,那时白挚刚流落到镇上。
“我要修车!我要修车!” 天还没亮,巨大的敲门声响起,卷闸门似乎都要被卸下来。白挚翻身起床,怒气冲冲掀开门,却见一个怯生生的孩子。
“修车!师傅,我修车!”他推来的三轮车已经锈迹斑斑,踏板少了一个,刹车线断了,链条也卡死在齿轮上,没有合适的零件,三五天都修不好。
“这个我这里不修,”白挚指着摩托车专修的招牌给他看。
他低下头站在门口一句话都不说,半晌,在白挚拉闸关门时跪在地上,泪水从绝望的眼中涌落:“求你了,救救我奶奶!”

开上客人放在店里修着的三轮摩托,侠义心肠的白挚跟他去了。穿过曲折坑洼的土路,将车停在山脚下,徒步二十分钟才在昏暗的山中土屋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干柴般躺在冰冷的木床上,抱在身上一点重量都没有。镇医院能做什么呢,除了给结核病人吸氧,没有任何手术条件,这个才满十岁的孩子抓着老人家干瘦冰凉的手,除了流泪什么也不能做。

“卫儿,奶奶去了,你等爸爸回后跟他走吧。”
不足两日,老人丢下这句话去了,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其他亲人在场,连自己的儿子,尚卫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乡亲们帮着搭了灵堂,等他父亲回来安排下葬,乡下的习俗如此,非得家中长子善后不可。整个冬季,悲痛的尚卫孤立无援。
“他爸妈应该是离婚了,他妈在外面可能有了新家,不然不会这么些年都不回来看一眼,苦命的孩子啊!”他奶奶临终前流泪对白挚提起家中丑事,村里任谁也不知道。
白挚不得不擅作主张,花了几百块雇人在他爷爷墓边挖了坑,草草葬了那具开始糜烂的尸体。

尚卫蓬头垢面的父亲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在坟堆前的一场无声沉默后,这个穷得连回程路费都要东拼西借的男人看着自己孩子长叹一声:“你大了,自己过自己的吧!”
“我妈呢?”
“......”
“你们都不要我是吧!”看着男人冰冷的表情,他大叫着跑进了冻土深山。自他出生,双亲就未尽过父母责任,彼此陌生得丝毫血脉温情都感受不到。从那以后,他成了村头镇上最小的“单身汉”。


三、

“放手吧,尚卫。”
“快点放手啊,大不了大伙凑钱给你买一辆。”
“卫仔,不要了,啊!”闻声赶来的乡亲们叫着。

尚卫左手抓着即将跌落山下的三轮车前轮,右手抓住涯边树枝,整个人快要跌了下去。他咬着牙一言不发,面额青筋暴起,汗水从血色凝固的脸颊淌落。那是爷爷生前留下的唯一家什,是他唯一的生计。被亲人遗弃的尚卫,变得自闭了,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硬生生地随车一起跌了下去。好在是个野孩子,毫发无伤地爬了起来。

这辆三轮车是尚卫爷爷到镇上卖手工豆腐用的,爷爷过世后一直尘封到他找白挚修车救奶奶那天,大修一番后,现在是尚卫帮助垃圾回收站运送垃圾的谋生工具,他视之为自己的一部分。被亲人遗弃,又辍了学的尚卫失去活力,独自住在日晒雨淋残破失修的山中土房里,缝缝补补的床单被褥已经脏得不成样,锅碗瓢盆散落一地,不知什么时候炖的土豆汤还凝固在大锅里。每天,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无声麻木地低头干活,即使他曾最信任的白挚,也找不到机会和他说上半句。

这个周末白挚特地关了店,他想找尚卫聊聊。他在山村里寻见他,光着身子蓄着须发躺在桑葚树上,嘴里嚼着树枝上熟透的紫色果子,不时地往树下唾着黑色口水。
“你打算这样过一生吗!”白挚抬头迎着从稀疏树叶中射下来的猛烈阳光,想看清他的表情,这个问题也是他曾反复扪心自问过的问题。
“学校老师说了,你上学不收学费,中饭可以跟老师一起吃。”
“我没空!”尚卫歪着头,吐出的三个字没有丝毫感情。风卷来一阵热浪,反射着炎日光芒的树叶莎莎作响,这山野的正午寂静得只剩自然风声。
“你下来!”年轻的白挚缺少耐心和经验,尚卫自暴自弃的态度和不懂尊重他人的脾性让他恼火,他骑上了他的三轮车。
“干嘛?别动它!”
“我能修好它就能毁了它!”
“你敢!”他从树上猴蹿下来,一只手拽过车把手一只手楸住白挚往下扯:“给我下来!”
没能保持平衡的白挚狼狈地踉跄几步差点跌落在地,这孩子更野了,攻击性很强。

白挚抬手一耳光扇过去,响亮地打在他脸上。
“我干!”他扔了车扑上去,却被白挚抓住双臂甩翻在地,他爬起来抓起地上石头扔去,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白挚吼叫。
“尚卫!”看着他嘴角流了血,想起他只是一个无人爱的野孩子,白挚禁不住心疼起来。
“我不上学,我要赚钱!我要给奶奶修墓!”他嚷叫着跑了。无计可施的白挚,呆站原地什么都做不了。

风拂过山岗,吹向田野。山腰下尚卫家的那块地和山顶他爷爷奶奶的坟堆上,已经长满了野草。无人可牵挂,没有人关心的人,就像那些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着,既不珍惜现在也不关心未来,会放任自己浪费一生。


四、

“向你打听个人,”尚卫站在店铺门口犹豫半天终于开口,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黝黑皮肤上折射出健康的光泽,这个如大地野生般的孩子喉结突出,猛然长高了个。
“谁?”
“一个学生,”支吾了半天他吐出一个形容词:“女的。”
“长什么样?”
“没看清。”
“什么年龄?”
“不知道。”
“滚!”正为拆装发动机零件而汗流浃背的白挚,以为他故意找他消遣,操起扳手扔去。
上次之后,俩人再未碰面,白挚曾把尚卫看成自己弟弟,可尚卫却毫不领情。

“她系白色围巾,读初中,不是我们镇的,”尚卫又来了,他给白挚塞去一包烟。白挚把烟丢到门外,这是尚卫被社会污染的迹象,他不想放任。他很失望,只有需要的时候才来找他,小小年龄就如此现实,但这却是他唯一可以跟他交流的机会。
“短头发?”白挚问到。
“是的!”
“找她干嘛?”
“她救了我!”

他跟白挚讲述了一个秘密。
奶奶去世父亲没有回来的一个严冬天里,悲痛欲绝的尚卫独自走在河边,不小心踩裂冰面跌入河中,万念俱灰的他在要放弃挣扎时,有个女孩抓住他的衣袖使尽全力,跟他说了很多话,才将他劝上了岸。全身冻僵迷迷瞪瞪回了家的尚卫,烧了好几天,事情过了半年才记起。
“她是城里人,不在这念书,”他说的女孩白挚认识,是镇上初中新任校长的女儿,在这读了一个学期就回城里去了。
“那你回城时帮我把这个给她,”尚卫说这话时,白挚吃了一惊,三年前他从城里流落到小镇,不曾跟任何人提及,却被尚卫探知。
尚卫打开陈旧报纸,将里面包裹的一个黑色手镯亮出来:“奶奶留给我的,你帮我给她,我想谢谢她救我!还有,你告诉她,如果她戴着这个手镯,哪天我遇见,会认出她的。”
白挚端倪着眼前少年,正处于蠢蠢欲动自作多情的青春初期,大概每个人每件事被他无限放大,这个充满遐想和冲动的年龄,想把一切决定都握在自己手中,不会轻易求人。也许因为他有了这新的挂念,变得不那么怪异了,想到这里,白挚忽然有了新主意,他决定回城一趟。


五、

“你在尚村救过的男孩,还记得吗?”
女孩出校门时白挚迎了上去,在她的诧异中掏出纸包递过去,她没有接。
“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说谢谢你救他,他说如果你戴上它,就会找到你,”白挚毫无顾忌地上前把手镯放到她手上,他对这里的环境太熟悉了,这是他初中毕业的母校。
“你要回句什么话给他吗?”
“他还好吗?”
“不好,辍学了!”
“那请你告诉他,我很抱歉食言了,不能陪他一起放学,”女孩想起了什么,取过身后书包,低头翻着:“你告诉他,如果他继续上学,我们肯定可以再见面。”她拿出一个贴满可爱漫画的文具盒:“把这个给他,要他加油!”
白挚笑了,这个善良女孩说的话,像春风一般吹在冻土上,可以让野草复苏。
握着手中回礼的白挚像找到了一把心灵钥匙,一身轻松,他决定回家看看。

时隔数年回到城里的白挚,却无家可归。家中的房子已经被法院封了,父母这些年四下搬家逃债,每次告知的不同地址来不及前往又搬迁了,而兄长外出打工,几乎没有联络,他不知道他们现居何处,是否健康。他带着帽子口罩远远看着生活过的地方,几个熟悉面孔从身边经过却不能相认,在他们眼中,白挚全家都是骗子。

白挚父亲在拆区并乡建镇的风潮中低价拿了厂,借了街坊邻居的钱,在银行贷了款,扩大生产规模,成了地区一富,在向省外供货时,最大的一批成品却被人骗,资金流一下就断了。为了不影响读重点大学的白挚和再国企工作的兄长,毅然选择和母亲跑路。
愤怒的街坊们将一家人围追堵截,父债子还,身处校园的白挚同样无处安身,大学尚未毕业便只能凭借些许专业知识和暑期实践的经验躲到小镇营生,从小衣食无忧,骄傲自信的白挚,沦落成一介市井苦力。

白挚曾以为这就是他今后的人生,但在自暴自弃的尚卫身上,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当人们明白人生真相就是到人世间来经历苦难,遭受磨练时,内心会获得释然,但不能因为内心释然而放弃自己的目标,坦然接受最坏不就是为了奋不顾身地争取更好吗。
在小镇的三年过去,还有什么比现在的生活更为艰难呢,他的新想法,是要回学校毕业,又或者扎入那人山人海的都市中大干一场。他紧紧地攥住手中的文具盒,就像尚卫将重回校园那样,他的人生将有不被确定的其他可能,即使在奋斗过后,依旧是一个淹没在为生活奋斗大潮中的平凡人。


六、

尚卫上了初中,他和白挚一起合力请人修好了爷爷奶奶的墓,了却了一个心愿。现在的他白天上学晚上当搬运工,用那台摇摇晃晃已经不再安全的三轮车,保持着每天积攒着十块二十块的目标,他立志要上高中,读大学。乡亲们也在玩笑中表了态,要是他考上大学,学费可以大家一起凑。他把那个漂亮的文具盒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白挚也借此教会他窗明几净,人穷志不短的道理,他全听进去了,家里被安排得整齐很多,成绩也一直在攀升。他更强壮了,也变得更加雄心壮志,成了一个男子汉,他说等他出息了就带白挚离开这个小镇去更繁荣的地方。

但白挚不会等他了,在这里三年,他重燃起了斗志,准备远行。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现在我想好了,是时候了。”
白挚收拾行李时,尚卫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不等我吗!”他猛然流下眼泪,在他伤心流涕时白挚才会想起,他还是个孩子。

“可以把你的三轮车送给我吗?”白挚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尚卫握着车把手,红着脸擦掉眼泪,支支吾吾不知所措。良久,他把它推了过去:“拿去吧。”
“我不会白要你的!”白挚打开卷闸门,一辆组装三轮摩托车安静地摆在那里,在秋日晨光中显得坚固可靠。
“它是你的了!”说完白挚把钥匙抛了过去,背起单薄的行囊,仿佛什么都不用带走:“要加油哦!”
尚卫接住钥匙,痴痴地看着眼前男人,他还小,无法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内心感激,也无法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挽留,他甚至连白挚的年龄和身世都来不及了解,只是任由泪水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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