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哭过吗？

有，在梦里。林羽的脸浮漾在春光里，头上的枝叶投下来的阴影也非常轻柔。

美好的春日，年轻人一脸忧愁。年轻的忧愁似乎与春光同化于清风中，好像春光在，忧愁就不散。

杜灵琅叹一口气，多可惜啊，她想。

小区里，晨练的老人已经三三两两回来了，在楼梯门前站着再絮叨几句，或者摆个手就直接上楼。小孩子周末缠着爸妈出去玩，这个要去公园，那个要去吃麦当劳，还有的要去商场二楼的儿童乐园玩滑滑梯。杜灵琅刚从商场超市买了几大袋东西回来，如果不是一时贪心，如果不是心怀怨愤，她就不会走得那么急，也就不会掉了一整袋水果，也就不会遇上好心人林羽。林羽刚走到小区门口，刚好看到杜灵琅很狼狈地捡散落的橘子。

那是根本捡不到东西的身影，一双坡跟鞋，短裙，裁剪合身的夹克，最要命的是她手上怀里还有四袋子东西，她连腰都弯不下去，更遑论捡东西了。但凡她想捡到哪怕一颗橘子，其他袋子里的东西就会挨个掉出来。

林羽快步走过去，把滚落出去的橘子一一捡起来，又把掉在杜灵琅脚边的袋子提起来，将橘子装好。

杜灵琅连声致谢，勉强着伸出手要接袋子。

我帮你拿回去吧。林羽提着袋子，帮忙开了小区的大门。

哎，太谢谢你啦。杜灵琅一扫心中闷气，看到这么英朗的小伙子伸出援手，她的心情像春光一样明媚。

别客气，举手之劳。林羽挤出一个笑容，让杜灵琅先进门。

我们先坐一下，我的手快断了。杜灵琅把袋子放在长椅上，直晃着显出很深勒痕的手。

你怎么一个人提这么多东西啊？林羽觉得站在杜灵琅跟前有点别扭，便坐在她旁边。几个袋子都被杜灵琅放在长椅的一头。

本想着把两天的食物都准备好，一贪心就买多了。杜灵琅有点哭笑不得，真正的原因她没说；说出来，对方肯定也是不理解的。

林羽沉默着。杜灵琅看了他一眼，问，好像没在小区里见过你啊？

啊，我家是刚搬进来的，没几天，就住那里，302。林羽指着一个楼梯间，手指还不忘往上抬。

哈哈，杜灵琅笑眯了眼，又问道，看你年纪这么轻，还在读书吗？

我毕业了，刚工作两年。林羽诚实地回答。

都工作啦！你是做什么的？杜灵琅追问。

我在中学教书。

你是老师啊？杜灵琅一脸的不可思议，又是很兴奋地问，你教什么的？

我教英语。林羽的声音变得很低。

好厉害啊！杜灵琅细致高昂地说，我读书那会也特别喜欢英语，可惜后来高中的时候遇到一个好拽的女老师，怎么都看不顺眼，英语就荒废掉了。老师太重要了。

是吗？林羽没什么自信地问道。

当然啦。孩子对科目的兴趣，虽然有一部分是天生的或者家庭环境的影响，但是老师的引导和激发也是很重要的。杜灵琅说得郑重其事。

林羽沉默了。

杜灵琅犹自喋喋不休地问：你教书是怎么样的？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老师，不过高中没好好念，考不上师范，理想就只能想想了。

我教得很不好。林羽的脸沉浸在春光里，显得愈加忧郁了。

很不好？杜灵琅终于感受到身边这个年轻人忧郁的情绪，音调也陡地降下来，开解道，你才教两年，不太好也是很正常的。以后经验上来了慢慢就教得好了。

可能吧，林羽还是很不自信地说。

肯定的，像你这样的老师，学生也会很喜欢的。杜灵琅靠在椅背上，让脸也晒在阳光底下，偷偷地享受着片刻的温柔与惬意。她平时可不敢多晒太阳，会晒黑，会长斑。

有一些吧，也有一部分学生不喜欢我的课。林羽的声音显得很沮丧。

有学生喜欢，就会有一些不喜欢，不可能每个学生都喜欢一个老师的。只要他们认真听课，不喜欢也没关系吧。

哎，那些不喜欢我的课的学生向校长投诉，说我课又讲不好，教学成绩也差，希望学校给他们换老师。

肯定是男学生吧？杜灵琅一语中的，林羽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可能你的教学成绩是不太好，不过这只是那些小男生的叛逆行为。我敢说，你肯定是很受女学生的欢迎，然后又有不少男生不太喜欢你。

好像是这样的。林羽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啊，的确是经验不足。杜灵琅看着他说，我儿子今年五年级，他们班的男生也很调皮捣蛋，就喜欢跟老师顶着干，尤其是熟了之后的年轻老师。五年级的男生都这样，初中男生更不得了啦。而且，杜灵琅意味深长地停一下，又继续说，你越受女学生欢迎，在那些男孩子眼中，你就越讨厌。就是这么简单的心理。

林羽的肩膀松下来，腼腆地笑了，说，也没有啦。

只是，这个微笑是轻浅的，似乎被一阵微风就吹散了。林羽抬头望着枝叶间的细碎阳光，眉目又陷入深重的忧郁里。

你还在苦恼什么？杜灵琅不由自主就问出来。

苦恼吗？林羽紧锁眉头说，好像也没什么苦恼的。就是出来工作这两年，感觉越来越开心不起来了。他说得很诚恳。

因为工作的事吗？没事的，习惯就好了。人总是对不熟悉的事物感到惴惴不安的。

也不是工作的事，学校是很好的，我也挺喜欢教书的感觉，站在讲台上讲那些自己喜欢并且擅长的东西，感觉很棒。并不是因为工作的事。林羽刚开始神采飞扬起来，很快就又泄气了。

不是因为工作，那就是因为感情的事了。你大胆地说，姐是过来人，看看能给你提供一些什么建议。杜灵琅大大咧咧地说。

哈哈，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知心大姐。林羽笑了笑。

大姐？你这个叫法很容易被打的哦。杜灵琅举起手作势要打，只是做做样子就收回去了。说吧，感情的事更需要跟人倾诉的。看你的样子，你最近哭过吗？

有，在梦里。林羽说，只是不记得是什么梦了，只记得哭得很凄惨的样子，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悲伤的事。

跟你的感情有关吧？

不清楚，我没去想过。那件事，每次想起来，感觉总是不一样的。所以对她，态度也总是不同。

她是谁？

她是我的同事。林羽抿一下嘴唇，慢慢地说起来。

说起来我们还是大学的同学，不过大学那时候不认识。她跟我不是同一个专业，就是因为同校，所以在学校里认识之后，感觉关系就亲近一点。那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她当班主任，很忙，非常忙。每天都见不到人影的。只有放学后，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回到办公室。后来听她说，一天下来实在是太累了，下班后还待在办公室纯粹就是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不知怎么的，我看到她那样疲惫的脸，突然就动心了。有一天早上她忽然晕倒了，被扶到医务室，好像是没吃早餐低血糖还是操劳过度，我看到她被同事扶去食堂喝粥，坐在餐桌旁撑着头的样子，很心疼。

后来，我就在微信上比较频繁地联系她，帮她管理班级提一些建议，有时候也帮她改几篇作文。她是教语文的，平时作文改不过来，而我平时喜欢看一点文学，能帮上一点忙，所以能帮就帮。她班里有几个学生作文写得不错，不过她自己不知道怎么给他们一些写作指导，我就代劳了。后来我帮忙指导的那几篇作文参加征文还获奖了。我们都挺开心的。借着那个好消息，我就向她表白了。没想到她半点也没犹豫就答应了。

换作是谁都会答应的好吗！杜灵琅眼神闪亮。

是吗？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答应的那一刻我真是开心得像登天一样。她平时比较忙，我就绞尽脑汁安排约会，带她去吃日料、吃火锅、吃泰国菜、看电影，找一些有趣的短视频逗她开心，给她买礼物，每个月都过一次纪念日。那段日子过得真是快乐！

哇，你谈恋爱这么用心啊！

可是，那段快乐的时光却还不到三个月。

还没三个月你们就？杜灵琅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我们的关系因为我送她一件羊毛衫被她妈妈知道了。她妈妈听说我是个老师就先不满意了。

她女儿不也是老师吗？杜灵琅插嘴道。

那时候刚好放寒假，快过年了。天气很冷，而且下雨。那天晚上，我赶去市区跟她吃饭，是她一直念叨着想吃的柠檬鱼。可是，她一直没动筷。她说，前一天晚上她妈妈去她房间，她们娘儿俩挤一张床上聊了一整夜。她妈妈不希望她嫁到乡下去，她自己也希望将来能住在市区，方便照顾父母。我说将来住市区当然是可以的，我也知道市区有更好的教育和医疗资源，但家里刚买了房，可能要过一些时候才有办法。她又跟我说了很多，说她妈妈很强势也很固执，谁的话都不肯听。其实，她妈妈除了嫌弃我是教书的，还嫌弃我不是城里人。她转达了她妈妈一句话，就是她自己就是从乡下跑出来的，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又嫁到乡下去。

乡下又怎么了？城里就比乡下强吗？真是老顽固。杜灵琅气愤地叫了起来。

我当时也很生气。她希望我亲自上门去说动她妈妈。我的犟脾气顶上来了，让她自己去跟她妈妈说，我不想还没进门就被轰走。

你呀！杜灵琅惋惜地说。

哎，后来我自己想想，当时自己就是怂了，不敢登门见人。两个人的心结就这样解不开了。过了两天，她跟我说，她考虑了一晚上，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顶住家里的压力，还是选择跟我分手了。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那是我过得最凄凉的一个春节，正月那几天，我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很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怨愤的话写了一大段，删掉了；挽回的话也写了一大段，又删掉了。就这样反复地想，反复地想，什么决定也没有，一个晚上就过去了。寒假过完，要上班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她。我一度想要辞职，也告诉她了。她劝我别因为已经过去的事这么冲动，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以为她心里还有我。我就试着挽回，可是她说已经不可能了。我心里有很大的怨愤。我以为把她的缺点都列出来，我以为把她贬得一文不值，我以为这样自己就能放下。可是，无论怎么做，我心里都有不甘，更多的是不舍。

傻瓜。你那样做只能加深她在你心里的印象，也只能更深地伤害自己罢了。杜灵琅感动地说。

此心拖泥带水，是人生最苦处。

所以，你至今都走不出情伤。

我很想走出来，又不那么想走出来。

一直都这么矛盾怎么行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时间一长，感情淡下去就好了。林羽双手抱着后脑勺，佯作惬意地晒着阳光的样子。

不要相信时间是治愈良药这种鬼话，不是的。杜灵琅深有感触地说。

姐，你对心理的东西懂很多啊。林羽说话的语气轻松起来，也许是倾诉一番之后，人也轻松了。

久病成良医这句话，你这个文艺青年肯定听说过吧。

怪不得你刚才说你也是过来人呢。要不，你也说说你的情伤？林羽显出了莫大的兴趣。

算了吧，还情伤呢。我这个老阿姨在你这小屁孩面前揭情伤，我好意思说都怕你不好意思听呢。杜灵琅拒绝得一点也不客气。

姐，你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我把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都跟你说了，你不披露点什么，不觉得对我很不公平吗？林羽兴趣更浓了。

相信姐，男女情事做决定往往是最容易的，最难的是有所选择之后能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快乐。杜灵琅语重心长地说。

林羽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阵，说：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却不得不分开，那一个人就要过得更快活，否则岂不辜负了那段快乐时光。如果一个人过得挺快活的，那么两个人在一起就应该比一个人的时候更快乐，否则大可不必。

对，是这个理。杜灵琅欣慰地点点头。忽然，她回过味来，问：你刚才说的好像是两件事？

是。最近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刚接触的时候觉得挺不错，就把关系定下来了。后来却觉得实在不合适，跟她没什么共同的话题。每次聊天约会见面都没什么兴致。家里觉得那女孩挺好的，会过日子很适合结婚的那种好。可是，我真的不喜欢。

你的喜欢很重要，你的不喜欢也很重要。听姐一句话，婚姻的另一半，千万不能将就。姐就是前车之鉴。

姐，我看你现在挺好的呀。

外表是看不出来的。结婚之后更多的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你是勉强接受另一半，那么生活之中有无数个瞬间会让你怀疑甚至后悔当初的选择。所以，千万不要将就。

姐，你没事吧？林羽听得出杜灵琅声音里面的哽咽。

没事。如果不是那时的将就，今天应该也遇不到你这个小屁孩。所以，还好。杜灵琅眼眶里泪光闪闪，眼睛笑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