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喜欢的是古龙。

曾经最喜欢的人物是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喜欢古龙用笔塑造出来的浪子江湖，喜欢里面的人怡然自得地做理想中的自己，喜欢他们又骄傲又任性又无所畏惧，不开心了就打一架，喜欢你了就不杀你了，天地万物，功名利禄，规则法度，不及一句，我喜欢，我愿意。

那是一场少年梦，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可是，少年梦总是美好，却易碎。

然后发现自己，慢慢开始喜欢了金庸。

因为他写的江湖里面，有人间的模样。

当然，一开始，还是会被坑得很惨。

读【射雕英雄传】，觉得只要像郭靖一样正直努力了，就算先天笨一点，最后也是可以学会绝世武功，变成受人敬仰的大侠的。

结果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大侠往往还得有个大侠爸爸。

以为自己逻辑特别清楚，看资料特别勤快，讲道理特别厉害，就能说得过别人。结果，别人说是说不过，可是别人可以用他的爸爸把自己的爸爸吓唬一番啊，然后自己的爸爸就跑过来把自己胖揍一顿，就这么完败了。

有点不甘心，再读射雕，发现里面其实早就已经说过了，郭靖从来就没赢过黄蓉啊。

黄老邪的女儿，怎么可能被郭靖那个笨小子欺负呢。

不过，也不是每个富二代最后都会很牛逼。练蛤蟆功的西毒欧阳锋，就生了个又坏又蠢的傻儿子，心胸狭隘，嚣张跋扈，表里不一，口蜜腹剑，害人不成反被害。原来就算爹很厉害，儿子也不一定可以高枕无忧，万事不愁，嗯，总之，劝你善良。

好吧，不读功名之道，我们读读爱情故事总可以了吧。

读【神雕侠侣】，一遇杨过误终生。

尽管学不会小龙女在一根绳子上面睡觉，但是总会期盼有这么一段不染尘埃，干干净净的爱情吧。

结果发现，不会有男孩子会等你十六年的，基本上一个月没理人家，人家就消失不见了，过几个月发现人家已经有新女朋友了，再过几个月人家已经结婚生小孩了。

尼玛啊就这么单身成了天天被老妈念叨，逼着去相亲的大龄剩女。

金庸大侠，你是来搞笑的吧！是写童话故事哄小朋友的吧！

再读神雕，发现他其实也已经写过了，小龙女也遇到过尹志平这样的渣渣，遇到过要囚禁她的绝情谷谷主，遇到过世俗的闲言碎语…然后，她才有了要与杨过共度一生的醒悟。

没有经历过沉浮，金庸笔下的江湖，就只是聊以消遣的故事，嬉笑怒骂，但博一笑一泪尔。

要经历过世事，才会越来越觉得，有些故事好看，越经历，越读，越觉得好看。

再读【鹿鼎记】，不会光羡慕韦小宝走狗屎运，可以轻而易举地认识皇帝这个贵人，而是体味到，若要有所成就，就得有，愿受为宦之辱的觉悟，知道若想自己以后腰可以挺直起来，眼下就非得忍受得了，先把腰弯下去的痛苦。哪怕天生骨头太硬，弯不下去，就算是咬牙打折了，也要弯下去。

再读【天龙八部】，却读出了【基督山伯爵】的味道，也不知道是真的因为荣格所谓的“集体无意识”，还是单纯因为，人类的道理总相通。乔峰也好，萧峰也罢，国仇家恨，沉重到仿佛为之而生的任务，艰难到好像非要终其一生献祭的使命，拼死拼活到最后，也不过抵达那两个主题曲里的字，宽恕。

是放过别人，更是放过自己。

这个世界上，哪里真的有，值得一直念念不忘的仇人。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其实是丢掉自己背上的包袱，好让自己更轻松地，走得更远。

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理所当然，情比金坚的朋友，倘若不彼此珍重，最后也不过是相忘于江湖而已。感情本来就易碎，精力本来就有限，只能把有限的精力分给有限的值得在乎的人而已。

生而为人，只有这点能力，然而却又时不时被“我执”所扰，愈得不到而愈想要，徒然浪费了大把时光，闹腾个精疲力竭，却忽视了身边经过的好。阿朱也好，阿紫也好，游坦之也好，终究不过是被“我执”一时一叶障目了而已。

虚竹很好运，无所求，却又得绝世武功，又有绝世佳人，推不走还送上门。但是，还是不及段誉最好运，几番起起伏伏，爱人成了妹妹，最后妹妹又回到了爱人。

人生最美好的，恐怕反而是这样，千帆过尽，无路可走，峰回路转，绝地逢生，虚惊一场吧。

再读【笑傲江湖】，不会光觉得“傲”很可贵，而是知道“笑”才是难得。

这年头，谁人没有一斤半桶酸死人不偿命的自尊心，不得不在江湖这锅滚油里烫上一烫，留下一心的创伤，痛不欲生，却还是死抱着嘎嘣脆的孤高不放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伤口结了痂，还觉得有些瘙痒，像小虫子在挠痒痒。然后忍俊不禁地，哈哈笑出了声。然后再回过头去整理，发现很多当时觉得要死要活的痛苦事儿麻烦事儿，全都可以写成博自己一笑，逗别人一乐的段子。嗯，不浪费。

前不久觉得自己性子太急，开始学古琴，学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沧海一声笑】。弹着弹着，突然就想到了东方不败。

年纪小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又凶又娘的死变态，现在突然觉得对他，挺敬佩的。

他是真洒脱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在乎，十指尚且连心，他想了想，还是想练葵花宝典，就直接挥刀自宫了。喜欢的莲弟其实是朵白莲花，也不是真心喜欢他，他自己知不知道呢？无所谓吧，他自己喜欢就好了。然后他很拼命地练功，练功练到了走火入魔，努力到最后，还是打败不了有着主角光环的令狐冲。

嗯，这个才是人生能活成的模样吧。

永远决定不了，努力之后，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好像主角的光环，也总是戴在妈妈嘴里，别人家小孩的头上。于是，好像自己唯一能决定的只有，决定自己还是继续努力吧。

此生尽情尽性，赤诚善良，尽人事，听天命，一辈子，大不了如此。

如果最后真的得不到，得不到那就哈哈一笑好了。反正该承受的都承受，该负责的都负责，甜果苦果都吞下，总会得到些阅历，得到些回味。

对得起自己，即便有憾，但是无悔。

这就是所谓的不败之傲吧。

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九十四岁的金庸先生，可能在喧哗的人世间也玩够了，看够了，经历够了。可能觉得凡夫俗子的日子，有点吵有点无聊，他可能看了看日子，一眨眼十月快过完了，好像两个1像两根笨拙的柱子，便不圆满了，9494，就是选这一天吧，1030，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都有了。

是个启程的好日子。

先生驾鹤远游去，白云千载空悠悠，而凡尘俗子的日子，还是得继续喧喧闹闹地过下去。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武林从来就不是一个林子，江湖从来就不是一个湖。

人间何处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金庸先生笔下的江湖，唱的是一曲铮铮少年心。

某石

2018.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