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牵挂,安睡便中断了。
梦里是不再清亮的人事,斑驳的日影漂在莹绿的溪水上。他认出那是过去男人屋后的浅溪,溪旁种满了扶摇飘絮的香蒲,一种静谧,潮热,红烫的渴望在他的掌心和面颊上游走;渴得厉害,咸津津的汗液落在腮边;脚下移动不得,炎热的沙地如同炭火;眼前浮着一层水雾,升起烟波浩渺。
原来是男人涉水而来吗?在他焦灼的眼眶中,全身赤裸着,像一条鱼。他想象那凉滑的皮肤的触感。男人不紧不慢地踏着水,水发出平滑优美的轻响,两腿如同船桨,推揉水波的频率如呼吸,起伏来去间,他梦到自己被溪水收纳,男人沁凉的怀抱托住自己发烫的躯体,像于正午的艳阳下亦不见光的深巷中,沿着衰朽的楼梯,一步一惊心地向上,掀起廉价的塑料珠帘,绿头苍蝇二三聚上来,又分散去。
他望向墙上的镜,用来粘牢的胶带热得翘起了,他知道男人也在透过那公正的眼寻找他。男人温凉的食指抚上他干裂的唇,轻轻地撕咬,分享铁锈味的血珠。多真实的梦,他感叹着,喉结滚动,细声吞咽男人的名字。
他睡得不安,眉心蹙着,呼吸浅浅深深。男人想要叹气,也担心他会红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醒来,只好忧虑地、不错眼地端详他。被子一半是温热,一半是冷的。搭在他身上的那段是冷的,握着的他的手是温热的……还能希求什么呢?感到寂寞,为这场白日终将走到寒凉的旅程,更为……啊,不能再想下去,他已经要醒来了,呢喃着自己的名字,“陈慎,陈慎,”语调里有种不属于任何时空的依恋与苍凉。
他眼中的猩红仍未褪去,口中隐隐的血腥气,从梦中牵至梦外。不及回应男人忧虑的目光,起身便向外走,男人的目光在背后追随着。他忘了男人房中也有浴室。又或许他从未想过,随口的借用意味着边界的跨越。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他的脚步有种张皇的错乱,他俯下身子,感受体内迅疾的气流,如同光耀的彗星和它缥缈的拖尾,感到喉间难耐的痒意,与其说呛咳,更像是不堪负重的呕吐——
彗星由各种杂质、尘埃和气体组成;当其接近太阳时,其速度可以非常快,每小时达到数万公里,沿着巨大的轨道疾驰;科学家指出,彗星的气味闻起来像是臭鸡蛋、马尿、酒精和苦杏仁的气味综合……
“你的脸色很难看。”他脚步轻快,男人望着他,目光沉沉,这是一个压抑的陈述句。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行至男人面前,像是愉快的挑衅、微小的反叛般与人对视着,仿佛消除了过去未来,所有的只是现在。“我觉得还好,”讲话慢吞吞地,玩味地。“真的还好。”又重复一次。
男人神情愈发阴沉下去,无需皱眉,自有一种威严,如同彗星坠地,犹有燃烧殆尽的怒气。他仍是面带微笑,没有一点不耐,却也只有微凉的温度,不能燃点亦不能照亮,只将自己微微地灼伤了,留下灰褐色的枝桠供人画上斑斓的叶,然后将一切归零,同其他树木一道于风中瑟瑟地跳舞。
他想,为什么要与人一起品尝?痛苦的滋味,以及短暂的痛楚过后,长久不息的混乱。难道真能分享?以湿沫相濡,甘苦共尝,然后转身相忘。“陈慎,”他默念男人的名字,不停下沉的苦楚中亦有齿间细碎的甘甜。如同穿过岁月的镜,仍向自己涉水而来的,其掌心的温凉停于灼热的颊边,那份记忆太美了,美得令人懊恼。停留在他的头顶上方,男人的话语如同神谕:“小云,太阳要落下去了。”
这道神谕牵引着他,既悲悯虔诚,又甘愿承受。他蹲下身将男人的室内拖鞋摆正,等待他的手扶上自己的肩头。这样停顿的时间,他们沉默不语。
夏日午后的溪边,水鸟在粗长的叶片下安睡,水面光影摇晃,他蹲在岸边的阴影里,等待男人借来船桨,桨上木纹之斑驳,原已道尽了百年生世。
只是当时不觉。